十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在清晨醒来,看见喜欢的人就在身畔,这是每一个人心底的愿望。

可是老天公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处理每一个愿望。

于是,天下间总有那么多的怨偶,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总不能够长相厮守,朝朝暮暮。

但这一刻,顾言则相信苍天有眼。

她就坐在床旁凳上,半个身子匍匐在病床边缘,抱着他的手掌紧紧的贴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脸真的很小,相形之下,他的手掌就实在是太大了。戴着燕帽,穿着护士裙,耳朵上还挂着口罩,真像个天使,或者她原本就是天使。难道从昨晚开始,她就在他的病床旁边照顾他吗?

他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吧,除了伤口依旧很疼之外。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掌,准备半坐起来看看伤势。

这样小小的一个动静,到底还是吵醒了她。

初雪微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温暖和煦宛如春风般的笑脸。

“早安!”顾言则笑得很轻松,一点也看不出来昨晚竟然流血到快要休克的地步。

“早安。”看到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她却一点也不轻松。因为哭了一整晚,眼睛已经肿得像两颗胡桃,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努力想要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脸。

“喂……眼睛肿成那样子,笑起来很丑哎。”顾言则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你在哭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呸呸呸。”初雪微忌讳的说:“以后都不许你再讲这个字。”

她又急又紧张,像极了公园里四处溜达的大妈迷信时候的样子。顾言则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已经知道了对吗?”他保持着微笑,却问得小心翼翼。

原本宽阔的空间,骤然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狭小起来,空气像被强力压缩了一般,变得十分稀薄,令他和她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轻咬唇角,她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目光里的怜悯与同情,统统都滚到一边去,此时此刻,只希望他能看懂她眼底的关切与心底的担忧。

真正在乎一个人,付出的情感自然不会只是单纯的同情与怜悯。

若说是“同情”,也必然是昆德拉式的同情。

在那本伟大的关于“灵与肉”的书中,她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从拉丁文派生的“同情(共苦)”一词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看到别人受难而无动于衷;或者我们要给那些受难的人以安慰。另一个近似的词是“可怜”,意味着对受苦难者的一种恩赐态度。“可怜一个女人”意味着我们比她优越,所以我们要降低自己的身份俯就于她。

这就是为什么“同情(共苦)”这个词总是引起怀疑,它表明其对象是低一等的人,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出于这种同情去爱一个人,意味着不是真正的爱。

而在那些同词根“感情”而非“苦难”组成“同情”一词的语言中,这个词也有近似的用法,但很难说这词表明一种坏或低一级的感情。词源学给这个词暗示了另一种解释,给了它更广泛的含义:有同情心(同感),意思就是不仅仅能与苦难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要去体会他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于是乎这种同情表明了一种最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在感情的等级上,它至高无上。

最初不太明白,后来遇见了顾言则,她才明白“同情”的另一种含义。

他与她,都是被命运所愚弄的人。她对他的处境也能感同身受。

顾言则假装无所谓的笑了笑,却又难掩黯然与自卑的问:“你会因为这个原因而看轻我吗?”

即使他心中早已了然不会,却依旧期望见她应许。这仿佛是缺乏自信的人所必须要拥有的承诺。

初雪微轻轻摇摇头。

她又怎么可能看轻他呢?疾病是不可预期的。她还在担心,如果他知道了她的遭遇,说不定也会看轻自己呢。

顾言则看着她小巧白皙的脸庞,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雪微。”

初雪微的唇角轻轻扯出一丝笑来。

此时此刻,无需千言万语。

互相信任,互相温暖,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对方都能懂。

有那么一种感情,就是可以做到。

从医院回来之后,顾言则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去酒吧唱歌。熊文时勒令他要好好养身体,一日三餐,也由初雪微来照顾。

他和初雪微都坚信,只要齐心,再狂妄的病魔也能够被打败。只要死神一天未敲顾言则的门,他们就还有时间。

“顾言则,今晚我做芝麻香酥鸽给你吃哦。”

“顾言则,你有没有吃过四色炒肉丝啊?”

“顾言则,你喜欢不喜欢喝玉须泥鳅汤呢?”

每近用餐时间,顾言则的耳边都会响起这个声音。初雪微总是巧笑倩兮的询问他。

他多么钦佩她,小小年纪却有一双灵巧的手,总是能做出形形色色的美味佳肴。

但他却不知道,其实这里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煞费苦心精挑细选的。

鸽子肉可以促进体内蛋白质的合成,加快创伤愈合。

四色炒肉丝中,胡萝卜、鲜笋、青椒、韭黄,于体虚者而言都是十分有益的蔬菜,特别是胡萝卜,经常食用还可以达到防癌的作用。

而被称为水底人参的泥鳅,对泌尿系统疾病,高血压,糖尿病,都有一定的治疗作用。

这些……都是初雪微从身为营养师的妈妈那里学来的。其实许多菜式,她也是第一次做。

在初雪微的照料下,一周以后的顾言则就明显比从前胖了许多。而他们之间也并未对顾言则的病情进行过更深入的对话。

在厨房里清洗碗筷,初雪微默默无语。

不是她不想问,而是唯恐伤害他。越是亲近的人,却越要伪装着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那枚印有粉紫色蔷薇花边的瓷碗是她专属的,而青花瓷碗,则是顾言则专属的。

每一顿,她都戴着不同的橡胶手套,在不同的水池里清洗它们。尽管她明白共用餐具其实并不会传染病毒,但顾言则却坚持要求她这么做。他在保护她,从细微处。

这个时候的顾言则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或是在书房里看书。如果他准备进来帮忙,也总会被初雪微推出去。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两人是对相爱多年的小夫妻,小情侣。而实际上他们认识不过才半年而已,可那种似乎上辈子就认识的感觉却令两人的关系熟络到连他们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们是两颗会痛的石头,猛烈撞击后裂了缝……”

这是初雪微的手机来电铃声,她将手机忘在客厅里了。而此时此刻的她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只好对外面的人说:“顾言则,你替我将电话拿过来一下好不好?”

“好。”顾言则放下手中的书,从茶几上拿过电话,屏幕上闪烁着陈镜朴的名字。

他走进厨房,默默无言的将电话递给初雪微。

雪微摘下一只手套,接通电话。

“喂?”

“雪微啊,是我。”

“呃,小朴……”她尴尬的看了一眼顾言则。

顾言则挑挑眉,很识实务的退出了厨房。

“有事麽?”

“你最近好吗?”

“还好啊。你呢?”

“我不好。我们分别快要两个月了吧。”他算得很仔细:“确切的说,是58天。”

雪微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她已经忘记了与陈镜朴是何时分别的。

“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都在自责中度过,我真的很想你……”

“小朴。”她打断他的话,迅速制止他:“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好吗?”

她不想提,甚至连想都不要想起。

如果当初与陈镜朴的交往是一个错误,那么在决定了要改正这个错误之后,她就希望此生此世都不要再回头。她痛恨过去,过去没有半点值得留念的地方,她甚至也不想再回到从前的城市去,那里有着她最切肤的痛。这些没有人知道。无论是父母还是陈镜朴都自私的认为,他们所给予的于她而言才是最美好的。可却不明白她的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东西。

“雪微……”

“小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挂电话了哦?”

“等一下,你回来过春节吗?”

“不。请代我向各位长辈问好,好吗?”

“嗯。”

“谢谢你。”

他们就像十分熟悉的旧友一般聊天,最后,她挂掉了电话。

望着手中的电话,久久的,她木然的呆立在厨房中央。

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电话那旁的那个人曾经与自己多么的亲密啊,而她也是那么的信任他,可如今两个人之间却陌生到令心生生作痛的地步。

最熟悉的陌生人,莫过于此。

她也不是丝毫没有感情,没有人愿意失去一个多年的朋友,更何况是在一起多年的恋人。

“怎么了?”顾言则站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失神的她。

“没事。”她勉强的笑笑,戴上手套,拧开热水开关,准备继续清洗碗筷。

餐具洗涤剂被热水一冲刷,一股带着清香却又十分异样的味道冲入鼻腔,初雪微觉得十分恶心,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摘下手套迅速奔向洗手间,趴在马桶边缘剧烈的呕吐起来。

顾言则有些手足无措,跟在她身后,笨拙的轻拍她的背。

那股恶心劲儿总算过去了,初雪微接过顾言则递给他的纸巾,擦了擦嘴角,深吸口气。

因为呕吐的原因,她的眼泪也给憋了出来,面色绯红。

顾言则关切的问:“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

她这种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又怎么可能会是吃错了东西害的呢。

他再次提议:“那我们去看看医生吧?”

她苦笑起来。

“不用了。”

看医生?每天都在医院里实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什么原因。

看着他紧张的眼神,她的心底十分难过。

眼泪不自觉的,夺眶而出。

“雪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她实在是爱哭,这已是他第二次见她哭了。

她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她很害怕,也很犹豫,到底要怎么说,又要从何说起呢?是要完完全全的告诉顾言则?还是要自己默默的一个人去承受?

每一个女人都像一株藤蔓,无论多么好强,心中到底还是渴望一个依附。这或许是上天赐予女人的天性,也是特权,无论女权运动有多么的轰轰烈烈,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她拥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

追问也没有用,无数句关切的话语都不如一个拥抱来得震撼。

她努力堆砌起来的的心墙在这一瞬间崩塌,趴在他的胸前,她哽咽着说:“我怀孕了……”

抚在她秀发上的那只手,僵了一下。

窗外下起了大雪。

书房的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这阳台上就可以看见大半个城市的夜景。

纷飞如絮的雪花,有的如羽毛般大小,有的又清清瘦瘦,细细弱弱。只是无论是什么形状,都有着同样的姿态,在轻扬的音乐声中优雅的落下来。

初雪微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身上裹着顾言则给她的毯子。

她固执的想要出来看雪,他只好陪着她。

这一刻,倒是他在照顾她。刚才深恐她感冒,他走进屋内找来自己的黑色绒帽替她戴上,又唯恐太过安静,会令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他从架子里取出一张唱片放进CD播放机内。

屋子里,阳台上,因为音乐的原因,气氛温馨得不得了。

他站在她的身畔,倚着铁栏杆。

“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许久,许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看着远方。

他耐心等待着。

“拿掉。”她冷冰冰的吐出这两个字。

他一点也不意外,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

但他知道这并不是她所想要的。

“不准备告诉他吗?”

她摇摇头。

“可他是孩子的父亲。”

她又一次沉默了。

他也沉默了。在她将来龙去脉全数告诉了他之后,他方才的那句话显得多么的可恶。无疑是将孤苦伶仃的她推向了一个无人的荒野,任其自生自灭。

他的心底忽然有了深深的罪恶感。

“对不起……”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一语未发。

五年前那件令她至今依旧恶心不已的事情,原本是困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后来又多了陈镜朴与自己的那件事情。这两个秘密就像捆绑在身上的两块巨石,将她沉沉的拖入无底深渊,周围全是随波荡漾如发丝般纠缠的海藻,它们将她紧紧包裹成一团,容不得半点挣扎,也不给一丝一毫的氧气,只待她渐渐死去。却未想到,当她鼓起勇气,将心中的负累全数说出以后,却仿佛通体都透彻了,藏在心底那么多年耿耿于怀的事情,竟然全部放了下来。

这仿佛是一件真理,当秘密说给第二个人听以后,就不会再成为负担。而承受负担的人,会变成听到这个秘密的那个人。

就像此时此刻,顾言则心底纵有千言万语,却不敢轻易说出任何一句。

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两个人沉默。

空气里,除了雪花的味道,便是清幽的音乐声。

所有人都认为雪是没有气味的。但此时此刻,初雪微却分明的闻到了雪的味道——淡淡的,带着草木清香。

他蹲在她的跟前,半带恳求的说:“雪微啊,那是一个生命,你没有权利剥夺他存在的权利,生下他好吗?”

她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

“这个孩子只是一个错误,既然已经证实是错误,就应该果决的改正这个错误。”

“不,他怎么会是一个错误呢?他是一个人。你是他的母亲,你应该对他的生命负责。即使现在你不想要他,在将来良心的轮回里,你也绝不会放过你自己。”

是,他明白她的内心,可却不明白她的处境。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任何一个旁观者都可以随随便便的说出一个建议,却并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她冷笑着将目光撒向空旷的黑夜,心里苦苦的。

他知道自己的话伤害了她。有些懊恼,但还来得及补救。

“我知道,如果你生下这个孩子,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挫折与压力。”他顿了顿,接着说:“实习课业会因此而暂停,更或许拿不到毕业证书,从此以后无法从事护理工作;父母也因此不理解你,众叛亲离;或许你不得不为了孩子而与陈镜朴在一起,再一次面对那些不堪的回忆……这些,都是你所担心的,对吗?”

她沉默不语,但他知道他说中了她的内心。

“可是,与一条鲜活的生命相比,这些都是不可更改的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小小的孩子……他并没有错。”他看着她的肚子,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也许这是个男孩子呢,他很有责任心,并且有着坚韧不拔的毅力,长大以后,他会成为最心疼你的男人。又也许,她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得很像你,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翘鼻子,聪明伶俐,能歌善舞,特别贴心。呵呵,其实我觉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会成为你新的寄托,是你生命的另一种延续,你会因为看见他的成长而感到骄傲。”

听他这样讲,似乎一切都很美。

雪微的脸上,微微漾起一丝笑。但是很快,那丝微笑又渐渐隐去,轻薄的嘴唇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她摇摇头,说:“不,我不能生下他。”

“为什么呢?”

“我不可能和陈镜朴结婚的。”和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结婚,对自己,对对方,都是极不负责任的事情,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的婚姻绝对不会有幸福。

“你不需要和他结婚啊。”

“那怎么可以!”她焦虑的摇头:“就算我不回去,在少城把孩子生下来,可爸爸妈妈早晚总会知道,未婚生子我做不到,即使是我不在乎,也不能够让父母蒙羞,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呢?”

她所在的城市并不十分开明。

换做是任何一位父母,也都容不得女儿未婚生子的。所以这事情说到天上去,也是行不通的。

“不行不行!”她越想越害怕,忙不迭的摇头。她想要离开桦城,可并不代表她不爱自己的父母。每一位儿女都有责任为自己,也是为父母的荣誉而努力生活,即使不能荣耀的令父母骄傲,也千万不要屈辱的令他们蒙羞。这是为人子女最基本的责任。

她的情绪开始有点激动,顾言则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雪微啊,嫁给我好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言则,你说什么?”

“嫁给我。让我做孩子的父亲,虽然,虽然我不能陪他太久。”他耸耸肩:“但这并不重要,我相信他依然会健康成长。”

初雪微傻在那里。

为什么他会忽然求婚?

为什么?

“你知道,我有病。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几乎是不太可能。老天爷早就剥夺了我拥有家庭的权利。”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哀伤,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可是你知道吗,你肚子里的小孩,他的出现让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有了希望。呐,你看,你不喜欢和异性有亲密接触,而我又不可以这样做,这一点,可以让我们互不干扰的生活在一起;还有,你不想和孩子的生父结婚,而我又非常希望拥有一个孩子,这又是一点让我们在一起的理由;而且,我们都爱看书,又很有默契,要成为生活中的伴侣,这可是很不错的一个先决条件呢。”说到这里,他显得更开心了一些:“让我们给彼此一个温暖的家好吗?你,我,还有宝宝,一家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的生活,好吗?”

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可是……”她欲言又止。

“爱情吗?”他看着她:“你告诉我,你有爱人吗?有想要嫁的男人吗?或者,你喜欢我更胜过其他的男人?”

她沉默。她是喜欢他,可还没有到要嫁他为妻的地步。她相信他也喜欢她,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他大概也不会愿意向她求婚。

这样的结局,她并不满意。

看出了她的犹豫,他接着说:“雪微你知道吗,其实婚姻并不一定非要爱情不可的。爱情是什么呢?一定要轰轰烈烈,你死我活才是爱情吗?相互依偎,相互温暖,相互信任,这样的感情,难道还不及它吗?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什么叫爱情呢?你懂吗?你不懂,你甚至从未去爱过,对不对?但如果此时,或是未来,当你有了想要托付终身的男人,我会毫不犹豫的离你而去成全你的幸福。只是现在,我希望能够照顾你,以及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他说的那样诚恳,似乎也都有道理,她甚至没有摇头的勇气。

一旦想到肚子里这个可怜的,无辜的小生命,她便无法再冷漠。也许他的到来是一个错误,但让他彻底消失就能够改变这个错误吗?她可以选择残忍的抛弃,可这样的自私并不是她内心所愿意的。她也可以选择留下他,而从此,她的命运之河便会向着另一个方向奔流远去。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她才会那样的胆战心惊。

人总是在两件事之间徘徊挣扎,“想做的”与“该做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洒脱的按照自己内心所想来做事,世事往往会残忍的令人选择“该做的”。一个独立的人总要承担各种各样的不能选择的责任。

见她依旧沉默不肯应允,顾言则起身回到书房。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件东西,坐到她跟前。

“雪微,你想不想知道这些照片的故事啊?”他将照片放在她的手里。

那是一组顾言则在赞比亚旅行时拍下来的照片。

气势恢宏的维多利亚瀑布,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非常漂亮。

美妙的照片却是顾言则自身悲剧的源泉。初雪微抬起头看着他。她一直小心翼翼藏在心底不敢去问的问题,现在,他要主动告诉她答案了吗?

顾言则的脸上并未如想象中那样悲痛欲绝,他甚至带着微笑,看着照片淡淡的说:“从前我不愿去碰触这些照片,觉得那个地方就是一个噩梦。可是如果抛开一切不愉快的东西,其实维多利亚瀑布真的是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地方。”

两年前,顾言则结束了在欧洲的旅行,回国待了不到两个月,又重新启程,这一次他准备前往非洲。临行前,和一帮老友喝到烂醉,熊文时对他讲:“我说,你何苦要跑那么远去呢?国内的风景不比外面的差,不如留下来待一段时间看看吧?说不定你就舍不得再走了呢。”

“再说吧。”他敷衍着说:“等我老了,不能再四处流浪的时候再回来看也不晚。反正风景在那里,它始终在那里,又不会离我而去。”

和许多人那样,顾言则总是认为身边的风景属于自己,可以暂时忽略,于是不停的追逐遥远的风景,深恐他们稍纵即逝。

八月,初秋的天气十分爽朗。这个季节去赞比亚最好,可以看到流量最大的维多利亚瀑布。

一如既往,顾言则背了一个超大的旅行包,准备开始这个旅程。这是一个艰难的旅程。先要从少城飞往北京,再从北京飞往香港,稍作歇息,又要从香港飞往约翰内斯堡。长途飞行是一件极度折磨人的事情。在飞机上,他认识了被公司派驻赞比亚做工程的华人工程师谢畅,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叫Chilu的赞比亚人,他们是同事。

顾言则很高兴认识他们,在旅程中能够邂逅“同道中人”是一件十分令人愉快的事情。他喜欢沿途捡朋友,原本出门的时候是一个人旅行,可行至后面,常常身边会簇拥了一大堆的朋友。

每个人都有一个磁场,但凡是磁场相吸的朋友,都会不由自主的贴身过来。

因此,顾言则的环球旅行,其实一点也不寂寞。

“没有到过赞比亚就不算到过非洲。”知道了他到赞比亚去的目的,Chilu十分得意。等到下了飞机以后,顾言则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在赞比亚随处可见的广告语。

谢畅抵达赞比亚之后,就前往驻地开始了忙碌的工作。他要在这里待上半年,假如工程迅速,提早完成的话,他就可以提早回国去。他迫不及待的工作,只是因为分别才不久他就已经十分想念自己的太太了。

顾言则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友人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人生过程中总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也许到了最后,留在记忆里的也仅仅只是个名字而已。当时当日,谢畅与他是朋友,换了那个时间与环境,便又是陌路人。

奔波劳碌令这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脸上默默无声的划下了沧桑的痕迹。可顾言则知道谢畅是幸福的。有所目的的分别与有所目的的流浪,都是幸福的。

作为本地人的Chilu十分热情,他正好有两天假期,于是自告奋勇的说要带顾言则游玩维多利亚瀑布。

顾言则住在利文斯顿镇的草屋旅馆,这里比住在任何一家大酒店都要有特色,且性价比优。

第二天一早,Chilu驱车前来,接他一起向传说中的神之瀑布奔去。

这条伟大的瀑布位于津巴布韦与赞比亚两国的国界线,1708米的宽度令它当仁不让的成为了世界上跨度最大的瀑布。八月的瀑布流量非常的大,从他们出发不久开始,顾言则就一直能够看到遥远天际中那冲天的水柱宛如一团一团的云雾不断的向上翻涌,最后又弥漫开来化作绵绵细雨,悠悠扬扬的飘落下来。

“我们的莫西奥图尼亚瀑布很美吧。”

“当然,非常迷人。”

得到肯定以后,Chilu自豪的说:“先生,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利文斯顿的英国绅士发现了这里,他为这位女神所深深着迷,所以用他们的女王维多利亚的名字取代了从前的名字莫西奥图尼亚,女王的名字当然美不胜收,不过对于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莫西奥图尼亚这个名字就像母亲的名字那样可是从未忘却过的。”

Chilu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但多年前曾在中国留学,并且受到了礼仪之邦的亲切礼遇,他非常喜欢中国人。

他口中所说的“莫西奥图尼亚瀑布”,其实就是“维多利亚瀑布”的乳名,意思是“雷鸣般的烟雾”。这名字,倒更贴切。

他们将车停在了瀑布区外的停车场,经过那个并不豪华的大门,踏上一条修葺在热带雨林中的石板路,不一会儿便豁然开朗,壮丽恢弘的维多利亚瀑布完美的呈现在他们眼前。

顾言则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水雾润湿了,他擦了擦搭在眉梢的发丝,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非常顺利,无论是进入瀑布区近距离参观,还是乘坐观光直升机航拍,一切都非常完美。像往常那样,顾言则沿途都在拍照。他要用手中的相机,锁住每一处美景,然后带给没有去过的人。

原本一切都可以在落日余晖下划上句号,从此他的人生轨迹正常延伸。可偏偏事有例外。

Chilu是一个十分热情又十分可爱的家伙,傍晚时分,他邀请顾言则同去他家所在的小镇。那里距离维多利亚瀑布七十公里,但却是地道的赞比亚土著聚集地。

“嘿,今晚有非常棒的烤肉集会哦,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Chilu神秘的说:“我可以介绍我的妹妹Olipa给你认识,她可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今年只有十八岁哦。”

顾言则应允了,当然不是冲着Olipa小姐去的。他实在很想和当地土著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旅行,除了看风景,还要了解当地民俗风情。这样的旅行,才是完美俱到的。

而悲剧,就是在他点头之后不久发生的。

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道路两旁的街灯昏暗,天空又下起了绵绵细雨。Chilu的车子很旧,车况并不十分好,经过一个急转弯路段时,他们与一辆小型货车迎面相撞。Chilu的车子被撞出好几十米远,翻了几个滚,歪在公路旁的大树下。巨大的冲击力令车子的整个玻璃全碎了,坐在驾驶室的Chilu身受重伤,浑身都是血。

顾言则也受伤了,手上,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划开的伤口。

但他比Chilu幸运的是,他是清醒的,并且闻到了汽油的味道。

挣扎着,他艰难的打开付驾的门,爬了出来。再同货车司机一起撬开驾驶室的门,将神志不清的Chilu拖了出来。

当他们离开那辆车不过一百米,一声巨响,气浪便将他们冲倒在地。

回头去看,那车已经在一团火光之中。

顾言则唯一能带走的,除了他和Chilu的两条命,只剩胸前那台宝贝相机了。

而Chilu最终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这是顾言则旅行过程中最为惊险,也最刻骨铭心的经历。

半年后,他回国,感冒,久治不愈,身为医生的叔叔叫他做个血液检查,发现感染了艾滋病毒。

他这才猛然想起半年前那浑身是血的Chilu,以及浑身是伤的自己。

艾滋病毒一般只通过三个途径传播,血液、母婴、性传播。

伤口与伤口之间的接触,只要消毒及时,创面不大,感染几率都不会太大。

但偏偏是,这两条幸运通道,顾言则都没有遇到。

当时他身上的伤,足足令他在病房里躺了一个星期,创面太大,失血太多。

噩梦一般的艾滋病,就是这样感染上的。

回忆这段往事,对于顾言则而言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他低下头,将初雪微手中的照片移到最后那一张。

那是一张憨厚的,棱角分明的非洲男人的脸,他厚厚的嘴唇咧开来,露出洁白整齐的两排牙齿。他的笑容,十分阳光,十分灿烂。

“他就是Chilu吗?”初雪微问。

顾言则点点头。

“你恨吗?”

他摇摇头,苦笑着问:“恨谁?恨Chilu?还是恨自己呢?可为什么要恨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

“我不相信命运。”

“不,你相信。你相信命运,所以畏惧改变命运。”

初雪微看着他,他也深深的看着她。

“你害怕改变命运以后,生活会比现在还要痛苦。所以你选择屈服,选择违背你的心。”

“不是的。”她辩解,却显得多么力不从心。

“雪微啊,你知道吗,走过那么多的地方,看过那么多的美景,对于很多人来说,我的人生已经非常有意义了。但我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宿感与幸福感。我一直都在寻觅一个答案,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可是你相信吗?我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直到现在才终于找到了答案。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一间温暖的小屋,一个温柔的女人,一个顽皮的孩子,一盏温馨的小灯,对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而你呢?你想要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他说得很动情,眼角盈盈有着闪烁的星光。他看着初雪微许久,最后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她,倚靠在墨绿色的铁护栏上。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发梢,鼻尖,脸颊。

灯火下,那张侧面看起来如此沧桑,如此孤独。

初雪微心中的某一根弦轻轻的颤抖,她站起身来,从背后轻轻的揽住他的腰。

苍白的脸颊,也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顾言则……我们结婚吧。”

love'sbeautiful

sobeautiful

我失去过

更珍惜拥有

多庆幸我是我

被你疼爱的我

紧紧牵住的手

不要放手

永远守护我

唱机里,《beautifullove》正到高潮处,雪花随着风势,飘落进阳台来,落在两人的身上。

十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与你有关的,我都深爱着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