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顾太太

那里,确实是天堂。

走进这间在夜晚看起来就像怪物的大棚,初雪微整个人都呆住了。

天呐,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向日葵啊……

在这寒风刺骨的冬日,她竟然看到了这样惊人的美景。

它们一朵一朵开得都是那样的灿烂,蓬勃的生机毫不吝啬的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忍不住掩嘴低呼:“顾言则,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见她如此的惊喜,顾言则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是文时带我来的。以前不开心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这是郊外的向日葵花田啊。为了保证一年四季都有花卖,花农们特地搭建了温室大棚。再往里面走还有玫瑰花田呢。不过我更加喜欢这里,向日葵,多么朝气蓬勃啊……”他转头看她:“你喜欢吗?”

“嗯。”她点点头。

“九月的时候,才是向日葵盛放的季节,那个大棚已经被拆掉了,所有的葵花都在阳光下。如果有一阵清风过来,它们会像一群孩子般欢呼着跳舞。躺在花田里,越过层层叶子去看阳光,会觉得世界美好得恨不得时间就在那一刻停止。”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刚得知患病的时候,心情十分沮丧,觉得人生仿佛再也没有了希望,阳光全部被夺走了,我的世界里只剩阴暗与潮湿。整个人生似乎完全没有目标了……文时受不了我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就带我来到这个向日葵花田,把我丢在这里他什么也不管,一个人开车回城里去了,我就这么傻傻的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星期。每一天,睁开眼看见的是向日葵,它那么生机勃勃的执着于追逐太阳;每一天,闭上眼闻见的也是向日葵花香,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连带花香也有了同样的魔力,一个星期以后,我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就算有再大的苦难与病痛,也不会击垮自己,只要自己始终相信阳光永远都在,就不会觉得寒冷。”

她沉默了,低下眼睑。

只要相信阳光永远都在,那么未来,总归是一片光明。

“我们的人生本来只有短短数十年,如果总是在这一刻哀伤、痛苦、沮丧,对于未来并不会有任何帮助的,等到许多年以后只会更加痛苦现在的所作所为!所以啊,快乐一点不是更好麽?”他抬眼看向远处,那一排排整齐绽放的向日葵仿佛一张张欢乐的笑脸。

九月,才是向日葵正常盛放的时间。但这一刻顾言则知道,不管是在九月还是十二月,向日葵都永远在阳光下盛放着。

眼前这个娇弱的女人正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堪比阳光般美丽的笑容,她温柔的说:“顾言则,你还肯娶我吗?”

声音是如此的轻,却宛如旱天雷一般震慑人心。他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踮起脚尖,双唇印在他的唇上。

那双柔软的嘴唇传递过来的温暖,宛如春日里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紧紧包围。有一瞬间,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尔后,他紧紧的拥抱着她,回应着她的温柔。

向日葵花田内,人造风呼呼吹来,花瓣撞击着花瓣,叶子紧挨着叶子,轻轻奏响一曲爱的旋律。

与艾滋病人接吻,只要口腔中没有溃疡或是伤口,唾液中的病毒是不足以导致感染的。

初雪微是护士,她当然十分清楚。

她爱顾言则,此时此刻更加确信。即使因此感染上艾滋病,也毫不在乎。

与死相比,她更畏惧失去他。

坐在红砖房客厅的沙发上,那个原本已经决定将女儿托付给顾言则的母亲,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震怒。

跪在这位母亲的跟前,顾言则低着头,虔诚的说:“伯母,有一件事情我不想隐瞒您,也希望能够得到您的理解……在一年前,因为一场车祸,我感染上了艾滋病……”

“你说什么?”

“艾滋病。”顾言则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但我并不畏惧,雪微也是如此。我会好好的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请您将她交给我,好吗?”

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初妈妈原本已经打算接纳他,却因为他的这句话,整个人却因为震惊而半响未说一句话。

一直站在旁边的初雪微也跪在了母亲的跟前。

“妈,请您理解并且支持我们好吗?”

“支持你们?丫头啊,你知道这个病有多么可怕吗!”初妈妈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的对女儿怒吼出声。她的脸上已经热泪纵横,她指着一直低着头的顾言则,对女儿喊道:“嫁给他?和他生活在一起?每时每刻都要受到病毒感染的危险?然后等到某一天听你打来电话,告诉我和你爸爸,你也得了这个病?雪微啊,你是想要这样吗?”

“妈……”

“妈妈不同意!雪微啊,妈妈不会同意的。”

“妈,艾滋病并不可怕的,你和爸爸都在医院里工作,应该明白只要防护得当就不会有事的……”

“就算防护得当不被传染又能怎么样?你要我们怎么跟亲戚朋友们交代?说你嫁给了一个得了艾滋病的老公吗?”

“妈,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呢……”咬咬唇,雪微鼓起勇气,说:“妈,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陈镜朴吗?五年前,那场车祸,是因为被外籍教师强暴逃跑才遭遇的啊……答应和陈镜朴交往,也是因为他是知情者……”

初妈妈惊愕的看着女儿,她所说的那些事情,她从来就不知道。

“雪微不要讲!”顾言则阻止她。他很担心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初妈妈,会更加刺激老人,令她更加伤心。

雪微对他摇摇头,然后接着对母亲说:“这五年来,我和陈镜朴一直就像是好朋友,如果不是两个多月以前他酒后乱性,我又怎么可能会怀孕呢?我根本不爱他,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件不堪的往事……现在更是一点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的关系了……

她痛哭失声,再也讲不下去。

初妈妈对于这件事情还没有承受力,她所有的愤怒都转向了顾言则,她指着他,对女儿怒吼:“所以你就找了一个艾滋病来自暴自弃吗?”

对于母亲的出言重伤,初雪微感到不可思议。眼泪已经崩溃的她,转身抱住一直低着头的顾言则,她苦苦哀求母亲:“求求您不要这样讲,言则并没有错,他的病也只是意外,如果您可怜我,也可怜他,请您允许我们在一起,我们只是想要获得你们的祝福,只是想要在一起而已……”

她早就知道母亲一定不会同意,所以叫顾言则不要讲,可他却坚持认为坦诚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他无法欺骗任何一个他尊重在乎的人——包括她的父母。他明明知道有些话不能讲,讲完了以后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还会惹来更多的麻烦,可是他却一直固执的坚持自己的原则。她无法说服他,但却十分心疼在每一次坦诚相待时,他所受到的伤害。

初妈妈看到女儿哭成这样,抱着那个一直低着头跪在地上的男孩子如此心疼的样子,连带她的心也碎了。

她转过头,趴在沙发上,无声的哭泣。

除夕夜,苏伊和葛歌都各自回到了自己家里去全家团聚。

而在这间充满着茉莉花香的屋子里,却有三人无眠。

初妈妈睡在雪微的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夜。

顾言则和初雪微,两个人就这样紧紧拥抱着,跪在客厅里。

窗外放着喜庆的烟火,隔壁人家的电视机里也传来了春晚节目的欢歌笑语。

他紧紧的抱着她,轻声说:“雪微,我们放弃吧……”

“为什么呢?”她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下巴上长出了许多胡茬,也许是因为焦虑,气色显得十分不好。

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接着说:“我不想看到……不想看到伯母为你这样伤心……”

初妈妈歇斯底里的样子,掩面痛哭的样子,无一不深刻的烙在他的记忆里。不管他对雪微是怎样真挚的情感,可是,老人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确实存在的问题。

梦想与现实往往都是有差距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自私,凭什么要抢走她健健康康的女儿呢?与他生活在一起,如果不小心也患上了这样的疾病,不论对他而言,对初家父母,或者是对雪微而言,都是令人痛不欲生的啊!

与相依相守相比,他更恐惧失去她的生命。

“你放心好了,她只是暂时生气。妈妈很疼我的,她不会强迫我去做不愿意的事情……”

“可是这样你会快乐吗?”

“和你在一起就很快乐啊。”

“和我在一起有危险。现在和当初不同,你可以有美好的未来,也许还会遇到一个你更喜欢的男孩子……不要这么轻易的就相信我与你之间的是爱情……”

雪微直起身子,疑惑的看着他:“我们之间不是爱情吗?”

“不是。”

“那是什么?”

“也许,只是你同情我,也许,只是我同情你……”

“同情之爱,就是天下间最美好的爱情。”她肯定的说。她不会相信顾言则此时此刻的话,母亲刚才对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太难听,他会有这样的疑惑也是理所当然。

“雪微啊……”

在他再次说话时,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再说了,我要的是那个有责任心的顾言则,哪能有人求完婚,别人也答应了求婚之后再悔婚的啊……不要欺骗你自己的心……我相信妈妈是爱我们的……”

面对自信的初雪微,顾言则知道,他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女人的身边。

还有什么样的感情能够超越这样彼此信任,坚如磐石的爱呢?

里屋里,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的初妈妈听见了门外两个小孩的对话,眼泪再一次忍不住滑落下来。

第二天一早,初妈妈收拾了行李,她要回到少城去。

她决意不再过问这个女儿,从此往后,断绝母女关系。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出了雪微的房间,看见依旧跪在客厅里的那两个孩子。他们紧紧的拥抱着彼此,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因为疲惫的原因还沉在睡梦里。

顾言则的手臂将雪微整个人圈在怀里,雪微的身上披着的,是他的外套。

这样冷的冬夜,即使屋子里开着暖气,也是容易着凉的。

初妈妈的心底,有一丝轻轻的暖动。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哀哀的表情也并未改变多少,看了女儿一眼,她将一张纸条放在了餐桌上,然后拖着行李出了门。

这一整夜她都在哭。不仅是因为女儿选择了他们并不中意的男孩子,更因为女儿过往所受过的委屈,那些事情,她作为一个母亲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汹涌而来的愧疚感,令她无颜面对自己的孩子。

她不忍心拆散一对有情人,看着女儿痛哭流涕维护着那个男孩子,她的心好像被一刀一刀的捅了许多个洞。

也许这个男孩子真的能够照顾她心爱的女儿。他的担当,他的执着,他的坦诚,无一不在证明,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她也相信,他会好好的保护雪微。

只是颜面上的话,却再也说不出。

唯有逃避。

逃避,在许多时候,等同于默认。

那张放在餐桌上的纸条上,写着剪短的一句话:

言则、雪微:

替自己,好好照顾彼此。

妈妈

四月以后,初雪微实习完毕。

五月,拿到了毕业证书。

六月,到少城医院上岗工作。

七月,与顾言则在少城民政局登记结婚。

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宴请宾客,双方父母更没有表示祝福。顾家父母有恩怨,不可能同时出席婚礼,而初家父母,因为初爸爸痛心疾首极力反对,初妈妈只好留在少城好好劝慰。

顾言则和初雪微,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从此往后只有彼此才是对方唯一的依靠。

手中握着那红色的证书,初雪微翻来覆去的看了许多遍,嘴角扯出一弯浅浅的笑。

“傻笑什么呢?”顾言则开着车,忍不住问。

自己的脸上也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来。

“呐,从此往后,我可就是顾太太啦。”雪微得意的说。

“傻姑娘!”

“是不是啊?”

“是是是,小的给顾太太请安。”

“从今往后,你要宠着我哄着我,一切以我的标准为准则,不许三心二意,不许再打别的女孩子的鬼主意……”

“除了你,从前现在以后都没有过好不好!”

“别打岔,听我说完。”

“行,您先说。”

“你记住啊,今后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我,房产存折一个都不能少。另外呢,洗衣做饭交给我,打扫卫生大家一起做,书房从此有我一半,我要一个软软的小沙发……嗯,家中大小事务,全部都要听我的意见,你不可以自作主张。”

“怎么听起来那么像《河东狮吼》里的台词呀?”

“纯属原创好不好!”

“好好好!”

“那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

“都依你!都依你!”他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认真开车啦,这样很不安全的好不好!”她嗔怪的瞪了他一眼,然后抱着结婚证,继续傻笑。

顾言则的脸上,也漾起了温暖的微笑。

车子欢快的驶过大街小巷,车载唱机里播放着《beautifullove》的CD。顾言则忽然想起来,求婚那一夜,也听见过这首歌。

不由得,随着音乐哼了起来。

而初雪微,也早将这首歌铭记于心,她也跟着唱起来。

Love'sbeautiful

Sobeautiful

我很快乐

你会了解我

我不会再哭泣

是因为我相信

我们勇敢的爱着

每秒钟

都能证明一生的美丽

……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很多时候,预备进入婚姻殿堂的人们都会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要不要嫁给他?要不要娶她?

她会不会陪自己走完此生?

他会不会在婚后另结新欢?

每一个人,在准备结婚之前的那一段时间里都会十分的痛苦,十分的纠结。

这一次,拿去的赌注可是终身幸福,是往后几十年的时光,是韶华青春,是自由……

这样痛苦挣扎到领完结婚证,这会儿才会意识到,原本随心自我的小宇宙里忽然多了一个人,从此以后再无可能为所欲为。要为对方的生活负责,要为对方的情感忠贞,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统统都要两人携手共度。

有人在那一刻怅然若失,也有人在那一刻欣喜若狂。

可是不管得到的是哪一种感受,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如果没有肯为对方做出牺牲的准备,大可不必结婚。

顾言则与初雪微,他们没有那么多琐碎的感受。

他们只是想要在一起,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对彼此负责的在一起……所以,选择了结婚。

对婚姻的出发点越是简单的人,反而容易获得幸福。

十八·顾太太
与你有关的,我都深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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