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华堂故人

当晚的宴席散得极早,雪芷大家带着她的护卫匆匆告辞,一众宾客也不好再留,一场华宴就此散场。

至于无辜受伤的清秋,很是难受了一段日子,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也得一日日地受罪。更为严重的是,她受了惊吓,每日都要小丫头服侍着洗头净面才罢,类似于血色的东西一眼也见不得,为此不知呕吐了多少回,更牵动伤口无法早些康复,人瘦了一大圈。

更多的时候,她在一遍遍地回想当晚的情形,那种惊恐的感觉一直让她无法安睡。清秋虽然病着,膳房之事却不用操心,膳房里一应事务交给了胖婶管着,她是膳房的老人,也管得住那些人。凝雨和含烟会将每日膳房的事儿说给她听,因她身上有伤,郡王妃和二夫人暂时未再提及要给她提亲一事,榴花姨想接她去外面住一段时日,也被她婉言拒绝,老管家只得几次带着老妻来看她,弄些补汤给她喝。

养到后来,她甚至想这也算因祸得福了,难得的清闲,真是太舒服了,不用早起去采买,不用操心账务,而且不用挥着锅铲骂人,此生何求!只是有一点,世子爷的吃食还是每日要她过目指点,什么玉卷锦绣,良辰美景,菜式名目越来越怪,膳房里大都是老粗,看不懂世子想吃的菜式,以往都是清秋看了单子现讲做法给大厨听,现在依然得送过来请她决断。她恹恹地看着单子,再一次祈求苍天,让这个口味刁钻的世子爷快些消失。

膳房的大厨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直以为她尝便天下菜式,不然怎么自己干了一辈子厨,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些?清秋失笑,她哪里吃过这些菜,要问她如何明白世子爷单子上都是什么菜,说穿了也简单,比如说玉卷锦绣,她让大厨用冬瓜切成长片,卷了些蛋丝、熟鸡胸丝、青红萝卜丝,扎上细线放入炖好的人参鸡汤里煮熟,捞出来控干汤水便成。依此类推,良辰美景就挑些应景的菜,颜色鲜亮些奉上去,起初清秋这么干的时候,心里那叫一个忐忑不安,但看世子爷只吃不发言,估计他也不懂自己写出来的菜式究竟是不是这个样子,故此她大着胆子按自己想得来。

事后听人说起当晚最后一刻,全赖世子着人暗中布置,一箭射死了凶徒,且在清秋掉落昏倒之时,以迷倒天下女子之姿拦腰将她救下。世子救了她吗?清秋脑子里没有分毫的记忆,她记得的只有缓缓流下的血,还有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听说世子在边关杀人无数……一想起这些她就打哆嗦,边关对她来说是个充满了血腥的地方,她忘不了高家小子就是去了边关后再也没有回来,那个世子,手上一定沾满了鲜血。

清秋受伤,府里来瞧她的人可不少,连郡王妃提的那个孔翰林也送了礼品来,这让清秋不大不小地犯了回愁。这孔翰林如此行事,仿佛与她有些暧昧似的,天知道,她从没有答应过郡王妃什么,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受伤?幸好只是送礼,并没有出格的举动。

尚有一人在她受伤第二日便着人来送礼慰问,出手很大方,全是名贵补品,还有衣裙一身。只一个下午,整个郡王府都知道这个消息,人人羡慕她惊动雪芷大家记挂,连连称赞雪芷大家宅心仁厚,竟然还记得王府有人受伤。清秋看着那些东西默不作声,只是在想那晚雪芷大家所弹的曲子,为何要弹得那般欢快呢?

没几日她便知道了缘由,坊间传言,名满天下的春水流派百年来最最出色的门人,雪芷大家有了如意郎君,便是北芜天府的新主人。天府可是北芜王朝最为神秘最有势力的一支,传说每一任北芜的国主登位之前,都要天府的认可才行。在北芜,天府门人有着不一般的地位,高贵如云的雪芷大家与神秘的天府主人结亲,也算喜事一桩。

当然,对南芜来说,这也是好事,想那雪芷大家本是出生于南芜,此时这门亲事也为两国和谈增加了些色彩。关于和谈,连膳房这种与世无争的地方,也不断提起。前几晚来的北芜客人,只是长驻越都城中的北芜使节提前拜会,北芜使团还有天府来客此时已经出发南下,秋初之时才会到达越都。而雪芷大家会在越都等待未婚夫婿来迎娶,直至和谈结束后,与使团一起前赴北芜,正式嫁入天府。

卫铭早在那日过后,便派了亲卫盯着那个厨娘,另着人查了雪芷大家会与王府中的厨娘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关系,多方打探才知这厨娘原先也是好出身,同雪芷大家未离开越都前一样,师从五柳先生,那五柳先生开宗立派,自创春水指法,博得了一生盛名,只是如今已不在人世。

六年前南北芜开战后,这两个女子一个远离故国成名天下,一个身世飘零做了厨娘,至此再无联系。但有一点相同的,便是二人均过花嫁之年还未成亲。雪芷大家因为长住北地,还不算什么,且如今已订了婚约。那清秋年已过了二十还未出嫁,这在南芜多受人非议,莫怪要委屈自己做了厨娘。

卫铭有些好奇,不知这个叫清秋的厨娘琴艺如何,不过她的菜做得极不错。他知道自己每一日给膳房下了菜单全是由这个女人过目,并且都做得甚合他心意,原先想到的菜式已吃遍,直到后来,他想出的菜名自己也没有吃过,只是信手拈来,膳房居然照样能依时送上饭菜。看来当管事的清秋有些门道,她依着菜名想出来的菜式,倒也不俗。

这一日,卫铭向爹娘请安后,提出不日搬入新居,郡王妃不舍:“才刚回来,怎么就急着搬出去?我儿几年辛苦,自是该由娘好好照顾一段时日才可。”

“边关一战,世子居功甚伟,皇上圣明才赐了府第,这可是荣耀,别人求也求不来,哪有不住之理。”说话的是二夫人,她端着架子等世子来与她请安,岂料卫铭并不曾将她放在眼中,视她为无物。听得郡王妃不愿卫铭离开王府,插嘴说话,末了还软语问郡王:“王爷,我说的可对?”

卫铭已是郡王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故此次封赏只赏财帛,其实皇上也未曾想到他能在边关大放异彩。贤平郡王有儿如此,自然心满意足,不理会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斗,轻咳一声:“前几日皇上问及铭儿婚事,明言所赐府第是为他成亲准备,王妃,铭儿早晚要搬出府去,又何必计较,再说同在越都,比那望川山近了万倍,每日见他并非难事。”

郡王妃只得点头称是,没空理会二夫人故意挑衅,心思立马转到爱儿的婚事上,带着喜意道:“说起来铭儿确是该早日成亲,前些日子我已让人算过,铭儿与灵玉的八字甚合,王爷,你看咱们是不是应该亲上加亲?”

看爹娘为此事说得上兴,卫铭却有些坐不住,听到母亲有意让他与灵玉表妹成亲,更是不自在起来。

况灵玉来到贤平郡王府时,只是个十岁不到的毛丫头,当时卫铭已是十七岁的翩翩少年郎,日日与京中少年饮酒作乐,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小表妹浑不在意。两年后他为了家国大义热血沸腾参战离京,六年过去,他早忘了自己还有个表妹。前些日子母亲郑重地让二人见过一面,只是觉得那个羞怯丽人无法与当年的黄毛丫头挂上钩,其他并无多想,谁料母亲竟打得这个主意。

他并没有立时反对,只是一迳沉默着。

今年他已经二十五岁,这个年龄的男子大都已为人父,他却仍未娶妻,从前在京都恣意尽欢到边关铁血生涯,两种截然不同的经历,世人均不明白他为何会将大好年华投掷在军中,甚至连郡王夫妇也想不通。那六年中,他曾无比认真地回想自己参军入营的原因,好像只是为了酒后一次赌注。也许只是一时新鲜,那些醇酒美人,长久安乐,留不住他的少年火热心,竟向往起纵马奔驰在边关战场、冲天狼烟之地。

如今的贤平郡王世子,早已不是依靠祖荫过活之人,他用功勋让世人知晓他的不同。关于郡王妃的提议,沉默并不是认同,他在想如何能让母亲打消这个念头。

未待他将脑子里想到的几个借口说出来,二夫人已抢先开口:“王爷,咱们这位世子可不是一般人,哪儿能谁说娶就娶,您不知道,京城里的千金莫不为世子动情,光是朝中几位阁老的夫人已几次托人与我说项,想将女儿嫁与世子,您看……”

郡王沉吟不语,颇为儿子有这等本事骄傲,又听二夫人捂嘴笑道:“灵玉小姐自然是好的,但她身子骨太弱,如何为卫家开枝散叶?”

王妃倒也不怒,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才道:“没法子,谁让我儿如此出色,来同我说项的人也不少,只是这件事真要看我高不高兴。”

郡王笑意发苦,他这发妻若是拧起来谁也压不住,只得问卫铭:“不知铭儿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此时正逢两国和谈,皇上又委我以重任,若此时分心,倒有渎职之嫌,不若再推后一些时日,也好让我仔细想想。”他斟酌半天,终于拿皇上做挡箭牌,年岁到了自然要成亲,他没想过不孝,只是跟谁成亲,倒是有待商榷。

清秋很是安分,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养伤,就是伤势好得极慢。天气极热,她心浮气躁之下不断的上火,这两日嗓子干哑,过两日便口舌生疮,端得是生不如死。这种情况下,见人实是不够明智。

但有些人却是不得不见。

她从来不认为南北两国交战与她会有任何干系,顶多就是膳房的人无聊八卦时,伸只耳朵过去,偶尔会为边关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感慨几句,怜惜灾民吃不饱穿不暖。哪知两国不打了,反而跟她扯上关系,和谈偏偏在越都,多年不见的故人偏偏也在此时来到,还偏偏连累她受血光之灾,偏偏就在她最狼狈之时认出她,不得不说,清秋有些小小的不痛快。

此时她正往王府东堂行去,那里本是王府招待亲眷的地方,今日那里红毯铺地,百花齐放,只为迎接雪芷大家。她前日送来帖子,说要正式拜会郡王一家,聊表那晚为王府带来麻烦的歉意,还会捎带着看望一下受了伤的清秋管事。

清秋自觉这两年越发的迟钝,只知吃饱不饿,睡够不困,少时那些灵气全无,所以当她一进东堂,看到只简单穿着纹绣着心字翠色罗衣,却别有高贵大方之气的雪芷时,嘴角不由得抽了一抽。

来时膳房的丫头婆子们叮嘱她一定要记下雪芷大家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好回去细细讲解给大家听。故此她站在厅堂口,眯着眼打量了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子好半晌,还是雪芷听到有动静,回头看着她正跨进门槛,忙过来相扶:“伤口好些了吗?”

一时间清秋身子发僵,而雪芷在手刚碰着她时,也僵住不动,见她面有不豫,缩回自己的手,轻轻叫了声:“清秋姐姐……”

清秋闻言一笑:“雪芷大家客气,这声姐姐我可当不起。”

东堂此时静得仿佛掉跟针也能听到,雪芷已打发了跟前服侍的人退开,若有人在此,听到清秋此言,怕是要说她不知好歹。

“你瘦了。”

清秋正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脖子,想起那晚,她心有余悸,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哪里会胖得起来。在她眼中,雪芷又何尝不是瘦了许多,那些年她们一起长大,是说尽了体已话儿的手帕交,那些一起学琴的岁月,算得上是清秋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而此时,她是厨娘,雪芷是名满天下的抚琴圣手,这怎生比较?故此她没有说话。

雪芷像是毫不在意她的沉默,径自说下去:“我要嫁人了。”

她们同是过了二十还未嫁人的女子,于情于礼清秋都要说一声:“恭喜恭喜。”

五年前分别之时,芷雪才刚刚及笄,如今都要嫁人了,真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只是多年未见,她未诉离情,却偏偏固执地问:“你不问我为何会嫁给那天府主人?”

清秋以往从未听说过天府这个名字,她不过是平常百姓,日日听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八卦,汝阳府倒是听说过,有道名菜就叫松鼠鱼……由此可见,她这几年,越发不堪了,不光是身份无法与雪芷相提并论,连眼界也无法与常年在外的雪芷无法相比,就像那井中之蛙。

清秋心中微微泛苦,想起含烟等人想要知晓的事,如天府主人可有世子爷英俊,抑或多金?看情形这个捎带着见见她的时间不会太短,便找张椅子坐下来撑着头问道:“那么,为何呢?”

其实男婚女嫁,还要原因不成吗?

“因为再等下去的话,我会去死。”她精致的脸突然现出绝望,翠绿罗衣下的身子有些颤抖。清秋还未问出声相询,雪芷又忽然一笑,秀丽容颜如花般绽放,一双妙目认真地看着清秋:“我要嫁人了,姐姐还要等下去吗?”

这话让清秋有些糊涂,她几时等着谁吗?怎么她从来不知,有时清冷寂寞、春困秋乏之时,也想过那种若有若无的情事,恨不得有个人让她念想一下,可是没有,真是可怜可叹。

算了算,雪芷比她还小一岁,却永远比她的心思复杂难懂得多,当下叹口气:“等?我从未有等过。”

不知为何,雪芷眼中流露出激动,不甘,更重的却是忧色,她的声音也带着些颤抖:“姐姐还在怪我……”

清秋有些不耐烦,如果雪芷与她故人相见,大家淡淡地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问个好讲讲她那精彩的天下行,她想她会乐意坐在这里与她共品香茗,共忆往昔。哪知雪芷啰啰嗦嗦一大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清秋在犹豫要不要劝她几句,做人还是早早放下那些忧愁往事的好,要嫁人了,干吗老说往事?如今二人才二十余岁,这些往事留待花甲之年再提也罢。

也许她话中有深意,可是清秋一个字也不想深想,她揉揉眉心站起来:“不觉已是午时,不如雪芷留下用饭,尝尝王府膳房的手艺,非常不错。”

雪芷有些呆愣,双目还含着泪水,她怔怔地想起:“是,你是王府的膳房管事。”

她竟不知,自小天资比她聪颖的清秋姐姐,几时有了这门手艺。她想到自己这几年成名天下,不由上前握起清秋的手细看。

那双手虽然细白,却不复娇嫩,指尖早先练琴磨出的薄茧还在,她怅然道:“我没想到,你会进王府做厨娘,清秋姐姐,跟我走,这里不是姐姐应该待的地方,从前,师父总夸你有慧根,难道你甘心留在这里碌碌无为过一生?”

清秋不太适应与人这般亲近,尤其是她,将手缩回淡淡应道:“一生平平安安有何不好,我早说过,你我所求不同,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快别说什么跟你走的话了。”

“我知道,你怨我,可是……”

“我都说了,无怨,不怪,以前我们都太过年少,该忘的我也都忘了!”清秋的声线不由得高起来,打断她的话。

可雪芷并不想放过她,自顾道:“可难道你连平哥哥也要忘掉?他待你如珠如宝……”

清秋呼吸蓦地一紧,木着脸道:“什么平哥哥,雪芷大家说的我听不太明白,若你留下来用饭,清秋即使有伤在身,也得露上两手,不知你口味是淡还是重?是酸还是甜?”

她这般坚持,雪芷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道:“不必了。”

东堂只剩清秋一人,她独自待了许久才出来,堂外聚集了一些仆人好奇地望着她,看来她出名了,起码郡王府里得传好一阵子的流言。然则雪芷大家是南芜人,就算是皇帝,也会有几门穷亲戚,她难道不能跟雪芷大家识于微时?至于如何应对膳房的丫鬟婆子们围着她问东问西,清秋胸有成竹,届时拿着锅子一个个地敲打一遍,看谁还敢聒噪。

夜晚清秋难以成眠,春水流派,雪芷大家,这些字眼充斥在她心中,促使她轻轻起身,望着窗外一轮圆月突发幽思,终忍不住打开衣柜,在最深最深处,放着一把桐木古琴,触手光滑,她取出后摩挲不已,几许留恋。

她心中有事,不禁手指轻拂琴弦,惹得几声清微淡远的琴鸣。当初进王府时,她带的家当不多,其中便有这把“绿绮”,闲来无事,也甚少弹奏,府中知她会弹琴者,没有几个人。但却未有一日忘记所学技艺。

沉吟半晌才省过来,无意间弹奏的正是雪芷那晚所弹的《弄眉》,弄眉曲意指乡间小儿女两情双悦,情投意合时互交心所奏,当年自己也是常常弹来,只是这六年中,她一次也未弹过。

一曲奏完,清秋才觉自己把这弄眉奏地过于凄凉,忽闻窗外有动静,一人击掌赞道:“好,好琴,好曲,好……人。”

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且矜贵,威严,从屋里望去看不分明,只觉得他身量颇高,待他翻身进屋,才看清居然是世子爷。

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深夜在此出现,实在于礼不合。

贤平世子卫铭访友夜归,不走寻常之路翻墙而过,为了是想起从前晚归常有翻墙之乐,后门离得膳房略近,他隐约听到了叮咚琴声。卫铭依稀记得曲调便是当日雪芷大家最后弹奏着的《弄眉》,却不似当日欢快,缓慢且沉重,别有一番滋味。

这府里女眷不多,会琴的除了表妹况灵玉,那便只有那个厨娘。他本以为她是个爱偷懒的小厨娘,岂料卫管家言道清秋尚是府中管事,管着内府膳房,现下还会弹琴,看得懂他满纸荒唐菜式,倒是有点意思。

一时意动循声来到她的房外,夜虫阵阵鸣叫,仿佛在嘲笑他仍是少年心性。也对,这般夜探香闺,莫不是要行香艳之事?他摇头轻笑,在边关时,对着刀光剑影,常想着回京后要如何如何,真回了京,却觉得越都城里纸醉金迷也未能让他有所放松,适才在春风得意楼,看着宾朋满座无由来地心烦意乱,竟然起了厌烦之心,尚不如在边关对着一轮冷月来得舒适。

膳房管事的住处还算可以,与仆役房间隔着几丛花圃,竹帘里灯光透出来,一道人影正坐在窗前,他绕到窗台那边,隐了身形,往里望去。

咦?她抚的琴有些古怪。

这个厨娘很不简单,他已认出那琴名曰绿绮,乃上古名琴。百年前有传言绿绮是流落到了北芜天府主人手中,却从未现过身,此时却出现在这里,不教卫铭心中惊疑。难道她竟与天府有甚干系?想到今日雪芷大家拜访郡王府,且与此女相会,她们之间,真如所查之情,只是同门学艺?雪芷大家是天府主人未婚妻子,偏绿绮不在她手中,而在自己府中一个厨娘手里,倒叫人费解。

待她一曲缓缓奏完,卫铭现身言赞,看到她眼中慌乱,心中满意,正该趁此好好询问一番。

即使是王府管事,清秋所住之处也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一妆台,她家中已无亲人,且身无长物,每月月奉都被她仔细存在钱庄,留做养老用。每晚回到房间,总要啜着冷茶静坐半宿才能入睡。所幸一应杂事还有人帮忙,不至过得太过辛苦。

“奴婢见过世子爷,”她根本就不想行礼,借着伤势未愈行动不便,只是行了半礼。

卫铭径直走到绿绮琴前,伸手一拔,果然是好琴:“春水流派是当今最为出色的一枝,他们秉承的是不问世事,意在云间的风格,雪芷大家更是个中翘楚,以琴音清婉著名。她师从我南芜名家五柳先生,外出游学不过几年光景,盛名已远胜当年的五柳先生。”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清秋知今日与雪芷一番谈话让这位世子爷心有所想,只得打醒着小心说话,佯笑道:“清秋受教了。”

似乎猜到她会装傻,卫铭微微一笑:“众所周知,今日雪芷大家来王府名为看望伤者,东堂里你二人闲话许久,但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世子今晚摸到她房内,问的问题却跟含烟凝雨她们一样可笑,莫不是心里倾慕佳人,却求之不得,才会夜来逼供?

“这个,我十分仰慕这位雪芷姑娘……”

仰慕她什么?清秋一时发急,说话便颠三倒四,明明想说的是若世子倾慕雪芷,她有机会一定替他美言一二,只是话一出口,却变了味儿。她本身就是个女子,倒去仰慕另一个女子?她都说了些什么啊?

卫铭失笑道:“你仰慕她什么?”

一直听人说贤平郡王世子长得好,清秋今晚可算是看了个够,他面上一直带着浅浅笑意,一点也不像刺客来袭那晚面容冷峻,刚刚那一失笑,嘴角纹路加深,让与他共处灯下的清秋心跳不由得加快。

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清秋涟忙解释:“那个雪芷大家也是过了二十还未婚配,说到这一点,我倒与她有共通之处,不过她实在是我等凡俗女子该学习的典范。”

她略一尴尬,便开始顺着往下胡诌:“我仰慕她的便是同为过双十之龄,雪芷大家可自由自在行走天下,而清秋却要被人耻笑,真是惭愧,惭愧。”

说罢想低头摆出一副愧对于人的模样,哪料脖子上的伤却不允许,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卫铭紧跟着问道:“哦?我听说最近府里也给清秋管事提了几门亲事,怎么你均不同意,是否也想如雪芷大家一般,找个如天府主人那样伟岸的男子才会下嫁?”

天府主人是哪根葱哪瓣蒜,伟岸不伟岸她更不知道,可他这算是在轻视她吗?暗讽她想与雪芷相比,不知好歹?她自视其轻可以,却不能容人相轻,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自然无法与雪芷大家相比,此生找个世子爷这样的人足矣……”

话未说完便觉不妥,她果然是个贪图口舌之利的人,完全未想到,虽把卫铭说得不如那天府主人,却将自己跟他配在一起,若接下来他要是说小小厨娘还想与世子相配……她简直无地自容,满心羞耻,涨红了脸等着卫铭发话。

卫铭看到她两颊飞红,并不恼怒,悠悠道来:“我知道你与雪芷大家相识,也认得这琴叫绿绮,要知道它原是天府旧物,未料却在你手中,所以才想要问,你与天府之间,可有干系?”

原来世子早知她与雪芷是旧识,也是,从前她们同居越都城,虽说旧时街坊好久未曾见过,稍一打听却也容易知道。他绕了半天才问到正点上,怕这才是真正想要知道的吧。

“胡说,这琴是……我一旧友所赠,怎么会与天府有关?”

卫铭提起一根丝弦,待提至最紧绷时突然松手,和着琴声袅袅问道:“你那位旧友倒是大方,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清秋低眉顺眼,看不清眼中情绪,语调平平道:“他已死在边关,为国捐躯了。”

卫铭立马想到她的未婚夫婿便是战死在边关,难道送她古琴的是夫家?

“如此说来,倒是忠烈之士。”他被说得心思回转,想到自己在边关的日子,又道:“说真的,你不像是个厨娘,清秋,嗯,连这名字也不像。”

这个名字与含烟、凝雨一样,无任何出奇之处,

清秋忽然想到,这两国和谈在即,前些日子自己脖子上这一刀便与北芜天府有关,雪芷,绿绮,她脑中一片清明:“世子问这么多,莫不是在怀疑我?”

随即愤然道:“世子想太多了,我从未踏出过越都半步,什么天府,更是闻所未闻,这琴不过是当初清秋定亲时对方的聘礼之一。”

她自幼学琴,故高家求来一把好琴附在聘礼里送来,那时她尚觉金银是俗物,只钟情于这把绿绮,那高家小子常笑言她是为了把琴才嫁于他。那时她才多大,十一,十二?

如今为这琴,自己反倒惹了麻烦,真是不上算。

卫铭挑了挑眉,他当然会让人再查,看当初是否真有其事,只是心中早已信了她的话。无视她恼怒的眼神,在屋里不大地方转了一圈。墙角推着许多礼品,除了补品,多是些小玩意儿,看来此女人缘倒好,早听人讲,她这里日日都有人上门探望,就连孔翰林也差人送了礼来。

屋子里弥漫着药香,他想到了她脖子上的刀伤,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件,递了过去:“我听说你伤势恢复得慢,这一瓶云华膏,对刀伤颇有奇效,你拿去用吧。”

清秋连忙接过,笑话,一码归一码,世子爷给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她叫清秋,不叫清高,干吗装作羞答答的样子或再推让个几句,要知道每天的伤口让她极不痛快,夏日苦闷,却不能沐浴,难受得紧。

“你安心养伤,父王几次提起你做的菜,说起来你那些菜倒是挺出新,我那新居的厨子还未寻到,清秋管事不如随我同去?”卫铭越说越觉得自己高明,不管她有没有古怪,放在自己身边也是不错的办法。

清秋却不这么想,她才懒得换地方,世子这么说,明摆着为难她,还没等她反对,那人却已轻笑着翻出窗外,只留下句:“你想仔细了回我一声。”

她会去才怪!他也不去打听打听,谁会着王府膳房管事不做,去给这位爷当烧饭的丫鬟?这活没法干了,受伤还要被怀疑,最后还要被降职,看来她离了王府去开豆腐坊的时日不远了

第三章 华堂故人
一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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