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芜来使

接下来几日,清秋再次踏入膳房,北芜人重口味,菜式多咸、鲜、香、辣,她一道道做下来,有时厨间香气缭绕,有时却呛得待不下人,厨房里的厨子们也有会做几道北芜菜的,跟着边看边研究。这么一来,膳房那姓卫的管事对她越来越不满。

时间太短,她又懒散,每天只弄两道大菜出来,到第三日,不过六道菜式。世子府宴客,这六道主菜哪里够,她只得把厨子叫到一起,为晚宴拟了张菜单,加了许多菜。原先在郡王府,便是这么着来的,向来的规矩就是几个厨子各有分工,热菜凉菜师傅分开,肉素分开,汤水点心师傅也分了工。

正热闹着,那卫管事便踱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嚷开:“不好好干活,都干吗呢?”

众人不敢言语,均不吭声散了,清秋正打算回去歇口气儿,见了他也不恼,站起身便要出门。卫管事对清秋阴阳怪气地道:“清秋,世子不过是恩准你可以用这地方做几道菜,可也没说让你揽了这晚宴的事,上什么菜式可不是你说的算,你可别忘了,你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他说得刻薄,又揭人的短,清秋皱了眉不想多说。也是她没有想周全,一直没把人家放在眼里,只好忍着气道:“说得是,这宴席的菜式自是要让管事的来定。”

说完把手中单子嚓嚓几声撕碎,往灶下的火里一扔,拍拍手走出厨间,却看到卫铭正站在外面,刚要行礼,他却抬手止住,静立听着厨间里卫管事呵斥众人:“我看你们是忘了谁才是管事,我可是王府里过来的,王妃交代了,不能让那个女人踏进厨间,你们倒好,围着她转,就不怕有什么闪失吗?”

这些话,清秋最近可没少听,也不觉得什么,卫铭面上也没有表情,只是示意让清秋跟他走,可厨间里卫管事却没停口,隐约听得里面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像在说世子吩咐的什么,他更是不忿:“世子吩咐的?喜欢又怎样?即便收房也轮不到她,哼,也不怕人笑掉大牙,一个老姑娘也妄想飞上枝头?谁会没眼光看上她!”

话是越来越难听,清秋没想到居然说到这上面,还被世子也听到,又急又气,想冲进去同那可恶的卫管事理论,卫铭伸手拉住她,自己走进门去。清秋只听得里面一下子鸦雀无声,卫管事结结巴巴地请下安去:“世、世子爷、好。”

“卫管事,你在说谁没眼光?”他的声音不怒自威,吓得卫管事直出汗。他已没有趾高气扬的模样,抹着汗回道:“没、没谁,刚才小的在和大家商量明天招待客人用什么菜式,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明天的晚宴很重要,我来看看准备得如何,没想到卫管家如此劳心,”他在不大的厨间里转了一圈,回身看着卫管事道:“连我交代给清秋的事,你也管上了。”

“不敢,不敢,可是王妃……”他只得抬出王妃来,再怎么着,自己也是王妃看重的本家奴才,世子爷总要给点面子。

卫铭本无意多管这些事,进来是想着替清秋出口气,听了这话不禁讥讽道:“你如此惦记着王妃的教诲,看来让你待在这世子府倒是委屈,明儿我回了母亲,回郡王府去继续听王妃的使唤去吧。”

“世子爷,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我……”

清秋在房外听着世子爷发落卫管事,连声叹气,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本已传得不堪,这下子不知别人会怎么传,世子爷为了她连管事的都打发了回去,郡王妃若是听了这种闲话,遭殃的会是她。这下子自由没了,连名声也没了,这辈子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卫铭训完人,出门正好看到她歪着头揪衣襟,一边的翡翠耳坠子在白晳的脖子上摇晃,他走上前去问道:“在想什么?”

已经有人探出厨间偷偷地看,清秋顾不得礼数,扯了他走,边走边问:“世子爷,您怎么会来这里?”

要是他不来,她顶多就是耳根子不清净几天,如今怕是不易善了。

卫铭任她拉着,离了膳房范围才停下:“今日已是最后一日,我来看你准备得如何。”

她咳了两声:“不多,只有六道而已。”

“才六道?明晚让我的客人塞牙缝用吗?”不觉到走一处水榭,这府里的各处,卫铭也不曾去全过,见四周景致不错,一时兴起,往里走去。

清秋只得跟上解释:“世子爷,我只有这么大能耐,早说了请外面的厨子就好。”

卫铭不过是说说,本来就没指望她能全部做出来。走进水榭,四面凉风萧瑟,他迎风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清秋有些无趣地站在一边,犹豫要不要走人。她再担心自己今后日子不好过,也不能跟世子爷说这些话,他日日为国事操劳,哪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希望明天晚上能做好自己的事,世子爷一高兴,放她走人便好。

只是真要到了那天,她去做什么好呢,卖豆腐?会不会有一日落魄到像苏妙姐姐那样到处卖艺?不会不会,起码她会做菜,吃喝应该不成问题。

突然觉得耳边有些痒,转头看到一只手在摸着自己的那只翡翠耳坠子,这只手的主人,正是世子爷卫铭,一张俊脸倾向她,直把她逼得靠在亭柱上,身子发软说不成话:“你……”

那只手改捏着她的下巴,他用无比正经的口气道:“清秋,那卫管事有一件事没说错,我确实没有眼光,看上了你。”

许是凉风吹得太久,清秋面皮阵阵发凉,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终于来了,她几时遇见过这种场面,一颗心翻江倒海只想把自己藏起来。遭人如此调戏比被人说是望门寡还要难受,此命不吉,虽说高家小子之死与她无关,但人言可畏,传来传去就成了这样,眼前这个男人说什么没有眼光,他怎么不把眼珠子挖了扔掉?

半晌她才缓过劲儿来,靠着亭柱的身子向旁边侧移,离开世子那只毛手,长吸一口气道:“世子爷定是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心中有气才会这么说,清秋从未那样想过,都是作不得准的。”

他步步紧逼:“我从来不受别人左右,你想过没有并不重要。”

言下之意便是她说什么都没用,乖乖地听话便成。其实卫铭适才在想,他怎么刚从外头回来,会往膳房跑这个问题。北芜人固然重要,但不至于他一个世子操心要备什么酒菜,日前说要清秋准备些北芜风味的菜,是心里有那么点想跟她纠缠不清的意思。适才看着那翡翠坠子晃得心里痒痒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会儿怎么说看上她的话越说越顺当,难不成真有些看上她?瞧她气哼哼的样子,说没眼光看上她,她一定恼了吧?

她只是不停地闪躲,可水榭就这么大点儿,能躲到哪里去?想跑掉可来路只有一条,卫铭脚一抬就拦住了路口,清秋无奈道:“世子爷,您别这样,我可不是卖进府里的丫鬟奴才。”

“我也没把你当丫鬟奴才,刚才我也不过在说笑,可是清秋,你敢说心里不清楚,我对你总是不同的。”

他的不同,就是让她干活做菜,让她被人指指点点?她吃饱了撑的被他不同。低头发现身上尚穿着入厨间的白袍,油烟污渍满身,难为他居然有心情对着这样的女子调笑,看来真是个没眼光的。她垂下眼帘,神情复杂地道:“世子爷,我这身上满是油烟,小心薰着您。”

她很想知道世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即便她是个丫鬟,也绝无可能想收她入房,上房里服侍他的几个丫鬟如花似玉,青春正好他都没有收房,可为何偏来逗她?她只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今生不再嫁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但也不是个任人玩弄的物件。这么一想,脸色更好不到哪去,郁郁地咬着唇不出声。

“清秋,你在想什么?”

“回世子爷,清秋在想,若是这次给北芜客人做菜的差事办好了,是不是就能放我出府?”她偷眼看世子,他眼神蓦地变冷,让她住了口。但终是不甘,狠了狠心问出早已想问的事:“您知道,清秋犯了错,罚到这边,总得有个头啊,不如……”

他收回自己挡住路的脚,也收回了那份玩笑心,沉了脸道:“我说前日碰到老卫管家,他问起我打算怎么处置你,竟是这个意思,哼,爷这世子府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他好吃好喝,月奉两倍地养着她,不时抽空与她说笑,可她非但不领情,还一心想离开,如何让人不生气。

世子府的日子是清闲,可是会被人说闲话,远远没有在郡王府的时候,膳房里一堆人待她亲厚,虽说因为她是管事才待她客气,总比她不明不白地做闲人,被安了个想爬上主子床的名声要好吧!要知道,她还没嫁人呢。

“世子爷……”她张嘴欲解释,卫铭却拂袖离去,晾她一个人在这里想了好久,究竟世子爷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有心跟上去问问,却也明白不是明智之举,只得作罢。

不管世子有没有答应放清秋离府,她都得做好那六道菜,毕竟是北芜来使,不能马虎。第二日,膳房一早派人过来请她,原来卫管事受了一顿教训,尽管心里恨得要死,可也不敢再对她怠慢,晚宴用什么菜式什么酒水,厨子们如何分工,全部照着她昨日的安排来。她到厨间的时候,卫管事连现身都没有,清秋倒不乐意了,她做菜安排工作都没关系,可也不能全靠着她,她只打算做那六道菜,完事儿就走人。

清秋并不讨厌做菜,只是不喜欢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只为了讨人喜欢的菜。真正能让她做得高兴舒畅的,却是给小小姐包个白兔糖角给她惊喜,替老管家熬个肉骨粥让他笑得没了眼睛,又或者做一大锅烩菜给膳房的人吃,听含烟和凝雨抱怨又吃多了……说到底,她就是个俗人,如何能入得了只知道吃精致小菜的世子爷眼呢?

今日世子府全府出动,准备迎接北芜来使,红玉早起便带着丫鬟们在前头忙碌,清秋却在补眠,昨晚没有睡好,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膳房那边准备得差不多后,她回屋不管不顾地睡个够。睡得正香,被人叫起来,说是有人找,已到了厢房小厅里等着。

她揉眼睛打哈欠半天才缓过劲来,到了厢房才知道居然是苏妙找她,上前拉了手道:“苏妙姐姐,你可来了,我这两日不能出去,总想着你呢。”

说着拉苏妙坐下,又叫了小丫头奉上茶水,问:“姐姐现在住哪儿,得了空我便去看你,月中天到底是做生意的地方,我去不方便。”

“清秋,你跟以前一样,总是这么热心。”

“苏妙姐姐也跟以前一般美貌。”清秋自小便认为长大了会跟苏妙一样是个美人,不料愿望落空,想想都可笑。“今日不用去月中天吗?”

若是别人说这些话,苏妙只会多心当人在羞辱她卖艺,但清秋自有大方之处,问起这些无比自然,或者是因为二人身份相近,同是自力更生,便淡淡地道:“不用,今晚丞相府的公子请我来这席间为大家弹奏乐曲,银两给的丰盛,月中天不去也行的。”

定是那宋珙为巴结况小姐才这般多事,清秋皱眉道:“姐姐,你还记得雪芷吗,她如今也在越都,今晚世子府来客是北芜人,听说那个天府主人也会来。雪芷便是要嫁给那个人,我想她可能也会来。”

不是说不准,清秋肯定雪芷一定会来,因她从不放过与她见面的机会,这其中原因,怕是只有雪芷本人清楚。若是苏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她相遇,说不定会尴尬。

苏妙淡淡一笑,像是早知此事:“她来是客,我自弹我的琴,两相并无冲突。”

看她如此自如,清秋倒觉自己多心:“那就好,师傅他老人家生前常惦记着你,改日我同你去他坟前祭奠,可好?”

“我怕是不方便,当日我太过忤逆,怕是让他失望得很。”五柳先生教授琴艺极其严格,对学子的管束更严,在那种情况下,还有男女学子私相授受,真是奇耻大辱,故至死也未能原谅那两个徒弟,清秋却知师傅至死也极挂念那两人。

“对了苏妙姐姐,怎么不见凌师兄,他还好吗?”

苏妙平静地道:“死了,当年我们远离越都,快到茂州时,他得了急病,钱早已不多,他就那么去了。我在茂州住了五年,三年前回到了越都城,到底家在这里。”

这事太惨,生生地看着心上人因无钱治病死去,该是多么难受。可是她若回来家中,又怎会出来抛头露面在月中天卖艺?清秋心中黯然,定是因她当初之事,不容于家人。她是没指望了,未婚夫死得骨头都有可能已经化掉,苏妙当日跟了爱人私奔,却落得个孤苦无依,有多少女子可嫁得如意郎君?她还要不要寻找所谓的良人,前路又在何方?

带着这么一股惆怅的心情,清秋送走苏妙,她这么早来,是因那宋公子早早地让人接了她来,送到了况灵玉那里,那位小姐是个好学的,见到苏妙便央她今日在世子府里练上一天的琴,好为晚上做准备。

清秋也不打算再睡,眼瞅着快用午饭,又往膳房去。这两日她来这里没人管着,蔬菜蛋肉随她取用,便找来几只红壳白肚、膏脂肥满的大螃蟹用水煮熟,她嫌这些东西难弄,便找了大厨来做苦工,把螃蟹去掉外壳,拆出里面的螃蟹肉备用,等切好了葱段烧了热油锅,放进去煸炒,这东西还得加些绍酒去腥,完了再放些姜末、鲜汤烧沸同煮,出锅时淋上些熟油,装盘的时候那些螃蟹壳和螃蟹脚便派上了用场,把螃蟹肉放进壳里再装上那些螃蟹脚,做成螃蟹未拆壳的样子,四周再细心地摆上几朵金菊,看着煞是好看,一道菊花螃蟹就此做成。

这两天,不见况灵玉和小怜,倒有些无聊,再加上知道苏妙姐姐今天会在,清秋便配上几样厨子们做好的荤素菜,拿了个白玉汤盆装满四人份的米,这些都准备齐全后,一一放进食盒里,想着往况灵玉那里去打个转,再在那里厮磨一下午,好打发晚宴前的时光。

她去的时候,宋珙刚让人送了两道菜过来,一道是炒羊肉丝,还有一道是爆三珍,自那晚月中天归来,宋珙可算是有事做了,每日往世子府里送这两道菜,说是灵玉小姐喜欢。天知道况灵玉不过是随手指了两道,再说了,就算是她喜欢,天天吃也会腻歪。这已是第四日了,小怜捏着鼻子端菜出去倒,正好迎上了清秋提着食盒过来,高兴得不得了,连她也不想再吃什么羊肉了。

况灵玉心中感激,府里只顾着迎接晚上的贵宾,倒是疏忽了这边的饮食,送来的菜式和昨日一般,看着就没胃口。她看到那盘菊花螃蟹,揪着帕子道:“清秋有心了,前几日我不过是提了一下,你便做了送来,真是……小怜,快把前日王妃送来的那些燕窝拿来,清秋,你别嫌弃,我只有这些了。”

“灵玉小姐,我又不是图您什么,快别这么说,对了,你跟这位大家学得如何?”她看了看苏妙,正好对上她的眼光。其实叫她苏大家也不为过,当年苏妙可是最有可能继承师傅衣钵的人。

讲到弹琴,况灵玉登时双眼放光,完全没了平日的瑟缩样子:“清秋,真不敢相信,苏大家也是学艺于五柳先生,和雪芷大家一样,晚上我便能见到她了,表哥说弹琴的时候,我可以去前面一会儿。”

“那便好,恭喜灵玉小姐,来,快来吃饭,下午我便待在这里,借灵玉小姐的地方休息一下午,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她四处找软垫子想歪一会儿,却被小怜拉起来吃饭。

“不行,苏大家,清秋也会弹琴呢,她弹得要比我好得多,不若用过饭后,你也听听?”

苏妙微笑道:“也好。”

北芜使团今日来世子府赴宴的主客有三人,一个是天府新主人,宁思平,这个姓氏本身就代表着神秘与传奇,得见宁家主人真颜的并不多,此次随北芜使团南下,也只是为了迎娶自己的未婚妻子。不知为何,面对众多的邀约,只是接下了世子府送的帖子,外人纷传天府已视卫铭为头号大敌,均在猜测两人相见会是何等场面。

另一个自然就是雪芷,她是成名的琴艺大家,故此出现在这种场合倒也不突兀,且今晚世子下的帖子上她也在列,即便是他不请,她身为天府未来的女主人,也会来的。

还有一个,自然是北芜使团的正使邹若伟,他虽是使团正使,却是以宁思平唯马首是瞻,宁思平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

晚宴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几人,南芜这边陪客的也不少,宋珙与几位公子在侧座,还有礼部的几位大人,军中不便出席这样的场合,文官们好附庸风雅,故歌舞暂歇,苏妙裹着面纱穿着黑色曳地长裙坐到场中开始弹琴时,未得几声便引得众人凝神细听。

悠悠琴声让人沉醉,一曲终了后,众人纷纷称赞不知哪里请来的高手,琴技之高少见,虽无座上雪芷大家那般惊才绝艳,也是不同凡响。其实苏妙早在半年前便到了月中天,为糊口而弹奏,并未用心。大凡点她去弹琴的人,都是纨绔弟子或着色中饿鬼,谁又曾真正在意过她弹得是什么。

宋珙比自己弹了好曲子还高兴,苏妙弹得好,他跟着面上有光。适才苏妙上场前,宋珙已留意到,花窗外况灵玉的倩影经过,这里人多,况灵玉自是不便抛头露面,应是在侧堂,只听琴声没有出来。虽不能与佳人同席,但此曲此艺便是他为了她才请来的,宋珙自觉心情舒畅,方觉离好事更近了一步。

他眼光不由得放在上位的雪芷大家身上,她今晚盛装出席,与天府主人并排而坐,比往日相见多了种气势,想到况灵玉更愿意听这位大家弹奏,不由动起了心思,如何能说动她今晚也献上一曲,好让佳人得偿所愿。

雪芷正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的男子与那位贤平郡王世子低声交谈,她并不理会什么家国大事,但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格外关注,尤其,是在这个地方,世子府里有她最不想看到的女人。

卫铭与宁思平举杯对饮,又指着桌上的菜式:“宁宗主请用菜,这可是我特意为北芜客人准备的几道菜。”

那色泽鲜亮的驼峰,味道香嫩的羊羔,早勾起了席间北芜客人的胃口,举筷品尝后更是赞不绝口,远离故乡数月,颇是想家,本已打听到越都城里有家月中天,卖的是北芜风味菜,还未去品尝,今日竟在世子府上吃到了家乡菜。

“有劳世子费心,他日有缘,还请世子到我北芜做客。”说话的人便是那天府主人宁思平,他一身玄色长衫,身为天府之尊,却通身不饰半块玉石,只在腰间系条金丝带,周身带着股寒气。北芜人多粗犷,他却肤色极白,且是白的略见病态那种,这样的一个人,却生得一双灿若寒星的双目,冷冷地看着场中一切,即使是与卫铭礼貌寒暄,也带着些疏离之气。

卫铭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他,对于这位身兼监国和护国两职的天府主人,他很好奇为何要犯险南下。听闻因这次战事失利,不少人对天府久在幕后把持朝政心生不满,前些日子追随雪芷南下的刺客,不过是攻击天府的小小事件。这种情况下,宁思平南下为接未婚妻子成婚,实在说不过去,而且身边那对据说马上便要成亲的爱侣,席间虽有眼神的交流,却甚少交谈,雪芷在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安,至于宁思平却似若有所思,这些都让卫铭无法看透。

他绕过宁思平,对着雪芷举杯道:“雪芷大家,我们又见面了。”

她含笑颔首,并不提上次在郡王府发生过什么事。倒是宁思平开口道:“前次因为天府,让郡王受惊,本宗实在过意不去。”

“宗主说哪里话,这是在南芜,若是让宗主的未婚妻子有半点损伤,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雪芷胸口一窒,眼带哀哀询问之意望着他,似乎不愿对宁思平提起这件事。宁思平看了看她有些泛白的小脸,并不为之所动,又问:“听说贵府还有人受了伤?”

卫铭刚好看到席间居然坐着个孔良年,就在宋珙附近,他微微一笑,孔良年再费心思,清秋也不会答应嫁给他。昨日水榭里那番话,后来他想了又想,一会儿准备打发清秋早早离开,老困着她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一会儿又觉得没这么容易。忽听宁思平问起,他才回过神道:“呃,确有一人受伤,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宁思平微眯了眼,像是有了打算,道:“那便好。”

雪芷听他没有固执地问下去,才放下心来,场中苏妙已经开始弹奏另一支曲子。

膳房里清秋已快手快脚做完六道菜,脱了袍子准备回房,这回她可学乖了,不再往前面乱跑,不再有什么好奇心,更不会有什么巧事遇着刺客伤了她,做人还是安分些好。想到前事,她不由得摸了摸脖子,那里落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世子府今晚人都不知道哪去了,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心里有些发憷,总觉得有人跟在她身后,又不敢回头。老人们说,晚上一个人走路时,千万不要回头,本来有三颗明灯放在你的双肩和头上,护着你不让鬼魂接近,若你从左边回头,左肩上的灯就会掉下来,你从右边回头看,右肩上的灯又掉下来,再一次回头,那么头顶上的灯再掉下来,没有了守护你的明灯,鬼魂就会冲上去……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枯叶沙沙作响,吓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到鉴天阁外不远,她隐约看到自己与红玉的房内隐有烛光,还能看到隔壁鉴天阁前有护卫把守,方才把快要跳出来的心放下,加快脚步回房。离房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却看到房里那点微微的烛光猛地熄灭,清秋心里犯了嘀咕,红玉不知在房里做什么,明明听到自己回来的脚步声,干吗熄了灯。

上前推开门,却觉得有些不对,她对着一片黑暗轻轻叫了声:“红玉,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窗子倒是开着的,吹进一室凉风,难道她刚才看错了?清秋借着点月光进房,脚下还跘到了东西,走到桌前摸索着点上烛火,举着烛台四周一看,不由大叫一声:“有贼!”

房里能被打开的柜子被翻得一团乱,衣服和床上的被子全被堆在地上,床也被掀过一边,连墙上的挂件也被扯下来,一把琴倒是好好放置在桌子上,除此之外所有的物件都被移了位,屋子里满是狼藉。

世子府里居然有贼,清秋不敢置信,退出房外又喊了一嗓子,鉴天阁外的护卫值守的两人适才也瞧见了她回房,不大一会儿听到她喊叫,忙跑过来两人查看,看到这情景有些傻眼,今晚一直没听到这边有什么动静,说明那贼在把房里东西搞乱的时候很小心。他们都认得清秋,一人问道:“清秋姑娘,可丢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她刚才吓得不敢再进去,这会儿有人来了,便先去看看自己藏在枕头里的月钱,倒是还在,以前赚的早都存进钱庄,票子也交给了榴花姨替她管着,即便是钱被偷了也不多。“我这儿应该没丢什么,红玉呢,房里出了事,得让她来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红玉今晚在鉴天阁那边值守,世子夜宴未回房睡前,她都留在那里打点,听说出了这事跑了回来,一番查看后,也说没丢什么东西。

丫鬟房里出事,虽然蹊跷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惊扰到前头的主子。护卫们查了一番,又叫了青书管事过来,发现只有她二人住的屋子出事,其他地方没有半点动静,青书只得让人散开,待明日禀了主子再做决断。夜已深,前头马上就要散了,红玉还要去鉴天阁值守,见清秋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对着满屋狼藉又下不了脚,便让人去鉴天阁那边收拾了间耳房,拉她同去那里暂住一晚上,四周有人看护着也能安心。

绿绮就放在桌上,算是样值钱东西,贼不识货也是有的,可他为何连钱也不拿呢?清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她单抱了琴跟着红玉往隔壁鉴天阁走,却听到有人匆匆赶过来,世子扬声问道:“清秋,你可有事?”

世子爷突然回来,慌得里面丫头也迎出门,人又聚了一堆在鉴天阁门口,灯笼多了也亮堂,红玉与她行下礼去,回道:“世子爷,人没事,清秋只是受了些惊吓。”

说完碰了碰清秋,示意她说句话。

明明无人知会前面,世子又怎么出现?清秋有些发懵,没有答话,转眼便被一双大手拉起,卫铭带着笑意道:“我只要一宴请宾客,你便非要出些事才行,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在膳房吗,好好的又碰上了贼?”

她才觉得冤枉呢,这世子八成跟她八字不合,再说这儿一堆人,他拉着她的手算什么,这股子亲热劲儿摆出来,往后哪儿还说得清,她一把挣脱往旁边躲了一步,瞧见了他身后站着的一人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里有丝奇怪。这人,竟有些熟悉,像谁呢?如果面孔不这么苍白,如果眼神不这么犀利,如果身形不这么瘦弱,如果不是这一身沉沉的黑衣,似乎与那高家小子有几分相像。可过了这六年,高家小子长什么样她都不一定记得,为何会想到与他相像呢?她今晚一定是魔怔了。

第八章 北芜来使
一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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