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风错第三章 入狱
孟泊川挠了挠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关心你,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与生俱来的本能……”左红昭重复着孟泊川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第二日,孟泊川起了个大早,因不能确认全天是否有间隙回胭脂铺,索性在厨房做好了全天的饭菜,穿戴整齐后,悄悄离开了胭脂铺。左红昭醒来时,孟泊川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左红昭看到厨房里仍温热的食物和画着圈圈的纸张,不禁笑了:“不会写字,画几个圈圈作为留言,我若是看不懂怎么办?”左红昭想着,又叹了口气,转身从一边的蒸屉中拿出馒头,咬了一口:“不能习惯,习惯了就离不开了。”一如往常,左红昭在胭脂铺里招呼客人,时近中午,孟泊川身着捕快服和另外三个同样穿着的人走进了胭脂铺。“怎么?中午休息,还带朋友回来一同吃饭不成?”左红昭问。孟泊川显得有些局促,犹犹豫豫说着:“不……不是休息……”“恩?”左红昭察觉到孟泊川的异样情绪:“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有人在城郊发现了一具女尸,经过对比确认,发现是江太傅府的丫鬟霖儿。她的尸体边,是一个胭脂盒。仵作验尸后发现死因是胭脂里的毒。而那盒胭脂……”孟泊川说不下去了。左红昭主动接了话:“那盒胭脂是昨日从我这里买去的?”孟泊川点了点头,赶忙又说:“红姑,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这次去只是问个话而已,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知道了,我这就跟你们去。”左红昭毫无申辩的意思。“你就这么同意了?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几句?”孟泊川做捕快的这些年,见过不少嫌疑人,或惊慌失措或不住辩驳,像左红昭这么冷静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左红昭有些不耐烦:“这个案子,知府大人是不是交给你负责了?”“你怎么知道?”孟泊川惊讶地看着左红昭。左红昭非常不喜欢孟泊川这种婆婆妈妈的态度。江太傅府的丫鬟霖儿昨天还颐指气使地指责孟泊川,今日就突然暴毙,毒又来源于江白芷买的胭脂,这件事情必有蹊跷。因为这件事情毕竟与江太傅府有关,江太傅是朝廷重臣,虽是文官,但是官居一品,又是当朝皇上的老师,位高权重,知府大人在官场呆了这么些年,自然知道万一在查案过程中得罪江太傅是非常不值当的事情,手下捕快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推谁下这个火坑都有些心疼。凑巧的是,此时从洛郡来的傻小子孟泊川从天而降,正好解决了知府大人所有的顾虑。这件事情若是办得不好,得罪江太傅的是孟泊川,就算江太傅追究起来,也会顾及孟泊川身后的自己的亲家唐家堡堡主;若是办得好,荣耀归功于慧眼识英才的知府大人自己。从这个角度想,知府大人不可谓不是官场老手了。因此,虽然孟泊川表面上是这件案子的主要负责人,也不具有完全的话语权,在他面前辩驳,以孟泊川的性格,必然会感情用事,未免多生事端,左红昭决定少说为妙。“孟捕快,我们到底还去不去衙门?”左红昭还是没有回答孟泊川的疑问。孟泊川还想问些什么,经不住他身边三个捕快的小声催促,只好带着左红昭去衙门,只是利用私权,没有给左红昭上枷板。一路上,孟泊川都在叮嘱左红昭,提醒她不要乱说话,不要惹祸上身,并一再强调自己对左红昭的信任,甚至提出自己可以给左红昭做证人。“你给我作证?你如何作证?”左红昭问。“江太傅府二小姐买胭脂时,我就在场啊。我可以证明那两盒胭脂是江小姐自己挑的。而且你全天都在店里,哪有时间去抛尸。”孟泊川一脸认真。左红昭莫名被逗乐了:“第一,你进门时,江太傅府二小姐已经在我的胭脂铺中呆了好一阵了,你并没有看到事情的全部,所以你不能证明你了解事情所有的发展过程。第二,虽然那两盒胭脂是江小姐自己挑的,但是所有的胭脂样品都是我挑选过后的,不能排除有我把所有胭脂都下了毒的可能。最后,我没有全天都在店里,准确地说我是半夜才回来的,我有足够的抛尸时间。综上所述,你的证人身份无效。”孟泊川有些急了:“可是你没有杀人的动机啊。”“杀人哪要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认为是我杀的,那便是我杀的。”左红昭被孟泊川的举动彻底逗笑。左红昭笑得越畅快,孟泊川就越着急:“你说你,都被人怀疑是杀人嫌犯了,还能笑得出来。”“谢谢你为我担心,我很感谢。”左红昭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卷进这件事来,相信我,我可以解决。”孟泊川仍为左红昭毫不紧张的神情而感到不快,不愿答话,之后的一小段路,两人再没有过交谈。左红昭说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时,其实心里并没有底,但是毕竟是彻彻底底在人间活了四百多年,见过大世面的巫族天女,总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露怯。但是由于孟泊川的举动,左红昭心里对孟泊川产生了感动的情绪。她逐渐意识到,这个头脑简单的武夫孟泊川,是一个真情实意、待人诚挚的七尺男儿。到了县衙,左红昭按照惯例,被押至天牢候审。孟泊川又恢复了话痨的状态,反复劝慰左红昭不要害怕,左红昭说尽了好话才让他离开,总算落了个清静。“这个呆子可算是走了,我在旁边等了可久了。”朴松萝现了身。“是啊,若是他能看见你,就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头发和衣襟不停飘来飘去。松萝,你都多大了,还玩孩子把戏。”左红昭靠着墙坐了下来。朴松萝也顺应着左红昭坐下,语气里有些埋怨:“这地方就是天牢吗?我偷溜出来找你玩,没想到你和那个傻小子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们去玩呢,没想到你们来了个这么阴暗潮湿的地方。”朴松萝嘟囔着:“红昭姐姐,我们出去玩好不好?”“不好。”左红昭说:“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啊,换个环境休息一会儿,也挺好。”“红昭姐姐是不是怕离开了会牵连到那个傻小子?”朴松萝看出了左红昭的心思。左红昭也不加遮掩:“是的,人世间有人世界的规则,我如果走了,那个傻……哦不,我都被你影响了,孟泊川一定被影响。我不想牵连到其他人。何况,我也不认为我会有什么危险。离开昆仑山时,杜若蘅把他的保魂丹给我了,真有紧急事件,不还有你吗?”“若蘅哥哥居然把巫族长老才拥有的唯一一颗还魂丹给红昭姐姐啦?好羡慕哦,要是若蘅哥哥对我能有对红昭姐姐的十分之一好就好了。”朴松萝有些沮丧,但还没有等到左红昭安慰,她自己就恢复了过来,转而将问题抛给了左红昭:“红昭姐姐,高昱涧已经死了四百多年了,你看若蘅哥哥对你这么好,你的心里,可否留有过若蘅哥哥的位置?”左红昭看向朴松萝:“这问题,是你自己想问,还是代杜若蘅问的?”“是我自己想问,与若蘅哥哥无关。”朴松萝立刻说。左红昭伸出手揉了揉朴松萝的头发:“那好,松萝,你听着,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去争取。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朴松萝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传来,立刻隐藏了身体,见到来人是与左红昭交好的顾天冬后,便在左红昭的暗示下离开了天牢。天牢看守将牢房门打开,嘱咐了几句让顾天冬不要停留过长时间的话后,便离开了。“天冬,你的消息挺快的嘛。”左红昭笑。“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和我说笑。我在昭华园听到那些达官贵人讨论江太傅府的丫鬟死于胭脂里的毒,我就赶忙去胭脂铺找你,发现你不在,向隔壁邻里打听,才知道你被捕快带走了。”顾天冬一边说着,一边从竹篮中拿出一碗阳春面:“没吃饭吧?”左红昭接过阳春面:“还是你体贴。”左红昭吃着面,顾天冬没有顾及华美的衣裳,正打算就地坐下,被左红昭拦住:“地上脏。”“没事,以前更脏的地方我都坐过。”顾天冬满不在意地坐了下来:“红姑,这件事,你有没有头绪?”“暂时没有,只是直觉认为凶手出在江太傅府。”左红昭喝了一口面汤。顾天冬问:“直觉?”“是的,仵作查出霖儿死于胭脂里的毒,但是我十分确定出售胭脂给江白芷当天,我一直在胭脂铺里,胭脂也是前一天才做好,锁在柜子里,旁人绝无下毒可能,由此可以确定,胭脂里的毒,是胭脂被江白芷带回到江家之后再被人下的。加上,据我所知,霖儿自小就在江太傅二女儿江白芷身边做丫鬟。虽然是丫鬟,但是她自诩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平日里不愿与普通仆人往来。江白芷向来深居简出,因此霖儿与外人往来的机会甚少。从这个角度看,仇杀的可能性极小。可是霖儿不过是一个丫鬟,若是做错了事,大可以由主人以家规惩戒,不至于用在胭脂里下毒这种迂回的方式,更不用偷偷将一个丫鬟的尸体大费周章扔到城郊。因此,霖儿的死,应该只是一个意外。抛尸一定是江太傅默许的,不然想杀了一个丫鬟还运到城郊,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江太傅想必是想息事宁人的,不然立刻就会报官,不会等到路人经过城郊发现,才被动配合官府查证。”左红昭细细分析着。顾天冬顺着左红昭的话往下说:“所以,凶手的目标,应该是江白芷?”“有可能。”左红昭点点头。顾天冬将左红昭吃过的碗筷收入竹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做的吗?”“帮我打听看看这些日子江太傅府的动静吧,尤其关注江白芷的动向。”左红昭想了想,又说:“还是不要了,我不愿意你因为我卷入这件事。天冬,你还是当不知道这件事的好。”顾天冬站起身:“红姑,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相识一场,除却对我有恩的清让姑娘以外,你是我在长安唯一的朋友。如今,你有难,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理。”“那好,你答应我,不要从沈家洛处入手。”左红昭的语气十分严肃。顾天冬的眼神黯淡下去:“哪怕我想,只怕短期内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沈家洛的夫人怀了身孕,这段时间,他再未来过昭华园。”“你们之间,早该有一个了断。”左红昭直言不讳。顾天冬拿起了竹篮,站起身:“明日公开审案,我来接你回家。”“这么有信心我能无罪释放?”左红昭笑。“当然。”顾天冬走出了牢房门,看守走过来将牢门上了锁。吃饱喝足,左红昭看着这坚实墙壁,寂静无声里,百无聊赖,感到有些乏了,索性睡了过去。说来也奇怪,这居然是她近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待左红昭醒来时,已是深夜,她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件外套。而牢房门外,是靠着牢门沉睡的孟泊川。左红昭蹑手蹑脚地走到孟泊川身边,隔着牢房栏杆仔细看孟泊川的脸。眉如水墨,鼻梁挺直,棱角分明,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却少了几分高昱涧的文雅之气,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市井气。左红昭自嘲地笑:“差点以为你回来了。”左红昭的声音吵醒了沉睡的孟泊川,孟泊川睁开眼,发现近在咫尺的左红昭,下意识地赶忙站起来,却因为坐得太久,双腿已经麻痹,根本站不起来,场面十分滑稽,左红昭见了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你又笑,仿佛身陷囹圄的是我不是你。”在确认无法立刻站起来后,孟泊川没好气地说。“你去见了江白芷?”左红昭问。“你怎么又知道?”孟泊川十分惊讶:“第一次见面,你知道我身无分文,昨天我厚着脸皮找你帮忙,你也能一下就猜出我的困境,今天也是,你居然知道我被知府大人安排来负责这个案子。红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你的心思,很难猜吗?”左红昭失笑:“以你的文化水平,要说出‘身陷囹圄’这个成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初到长安,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其中与我的案件有关,又知书达理的,只有江小姐了。”孟泊川佩服地点头:“红姑,我要拜你为师!”“瞎说什么胡话,你哪能拜我为师。”左红昭连忙摆手拒绝。“为什么?你推理能力这么厉害,我只想向你学艺!”孟泊川认真地说。记忆在一瞬间翻涌而来,四百多年前,左红昭拉着高昱涧的衣角叫嚷着要拜高昱涧为师,高昱涧委婉拒绝:“那怎么可以,你是巫族天女,是神的后裔,怎么可以拜我这个凡人为师?”那时候的左红昭正如此刻的孟泊川,满是稚嫩的孩子气:“可是你能文能武,我想向你学习!”画面犹新,却已经物是人非。“没什么为什么,我不收徒弟。”左红昭不愿解释,更不愿说她对孟泊川的了解,其实来源于与他有相同模样的陌生人。孟泊川捏着麻痹的双腿,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狡黠地说:“既然你不收徒弟,那不如我来做你师傅好了!徒弟为师傅分忧,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我说‘三二一’,你若是不反对,就是同意了啊!”在左红昭没有反应过来时,孟泊川已经以极快的语速念完了三个数字:“很好,红姑,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左红昭连白眼都懒得翻,径直从牢房栏杆间隙里将外套递给孟泊川:“这么晚了,你不回胭脂铺休息,来牢房干什么?”“来看我的傻徒弟啊。被人冤枉了也不解释,一个人这么可怜在牢房里睡着了,身上连件外披都没有。对了,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食物。”孟泊川接过外套后,从身后拿出食物,却发现已经凉了:“哎,吃凉的食物对身体不好啊。”孟泊川思忖间,左红昭打断他的思虑:“不用了,我不饿。你去见江白芷,有问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吗?”“江小姐告诉我,霖儿的死她也觉得很突然。昨天她们回府以后,她和霖儿还一起在花园里休息,用过晚餐后,江小姐回了房间,霖儿去关后院门。也就是从晚餐之后,江小姐就没有见过霖儿了。”孟泊川说道。左红昭追问:“那胭脂盒呢?江小姐的胭脂盒还在不在?”“霖儿的尸体被发现后,江小姐回房找自己的胭脂盒,已然发现不见了。”孟泊川说。左红昭想了想:“那你要提醒江小姐最近一定要注意安全。”“徒弟你的意思是说,凶手的目标是江小姐?”孟泊川不解。左红昭摇了摇头:“我也不能确定。”左红昭突然想起孟泊川对她的称呼:“你这个师傅当得很是自在啊。”孟泊川笑:“怎么样?凭空认了我这么个容貌英俊、英明神武的师傅,是不是觉得此生无憾了?”“……我说这位孟师傅,你要当我师傅的初衷,难道不是希望我可以帮你提高你的思维分析能力吗?”左红昭无情地戳穿孟泊川的话。孟泊川没有否认,将外套递回给左红昭:“再睡会儿吧,牢房湿气重,不要呆一晚,回去生病了。”左红昭听着孟泊川这句话,定了神,良久没有说话,只痴痴站着。孟泊川察觉到左红昭的沉默,用手掌在左红昭面前晃动:“傻徒弟,你在发什么呆呢?”“孟泊川,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左红昭直视孟泊川的眼睛。“好啊,你说。”孟泊川点头。左红昭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我们相识不到七日,说到底我最多不过是你的房东,我的事情,你大可不用这么上心,可是你……”孟泊川打断了左红昭:“当然不是。小爷我还没有那么博爱,恨不得野猫野狗都收回家。”“那是为什么?”左红昭今晚的问题格外多。“我也不知道。”孟泊川挠了挠头:“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大街上那么多人,我唯独找你问路。明明你说的路线,疑点明显,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信。看到你一个人的生活极其敷衍,我就忍不住心疼你。你出了事,我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做我该做的事情,好像只有看到你平安,才能让我心安。这样说好像很奇怪,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关心你,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与生俱来的本能……”左红昭重复着孟泊川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孟泊川见到左红昭的眼泪慌了神,忙不迭地说:“傻徒弟,你别哭啊,我知道牢狱难挨,可是明天就可以出去了呀。”“孟泊川,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左红昭将眼泪擦去,对孟泊川说:“明天你还要当差,在这里睡觉可不行。”孟泊川摇摇头:“不行,我娘说当一个姑娘说要一个人呆会儿,其实是她最不能一个人的时候。你们女孩子,就爱口是心非。我去和看守老哥一起吃吃夜宵,你有什么事情,喊我就好。”说着还是将外套递进了牢房内。左红昭没有再推脱,接过外套后,孟泊川便拿着食物离开了。从牢房的高窗向外看,月亮皎洁,余晖清冷。左红昭靠着墙壁发呆,手里的外套带着孟泊川的气味。左红昭突然笑了:“四百多年,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我一个人。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此时的左红昭,陷入了对高昱涧深不见底的思念之中,她任由自己放逐在无尽回忆里,情绪肆虐,如蚂蚁撕咬她的心脏,可是她始终是微笑着的。她并不知道,在牢房之外的江太傅府,一场生离死别,正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