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宴客后

我把打磨好的剑掂在手里,用干布擦去了上边的水珠,磨刀石旁的水已经变得青黑一片,我起身往那根铁棍走去,我双手握剑,狠命地往右一劈,又是一阵震得我手臂发麻的剧痛,我看看手中的剑没有断。

一个站在铁棍旁的铁匠上前将铁棍与铁剑碰触的地方摩擦了一下,一个清晰的缺口就显露出来。

周围起了一片欢呼,我擦了下汗,也咧开了嘴。

我又能专心造剑了,白虎骨粉的效用在无数次的打磨后已经被我慢慢摸清了它们的脾性,要在什么时候把它撒入烧红的铁块上,撒多少,接着又该锻造几下,我打出的剑一把比一把坚硬,还剩下十多天,但我确信不久我就能把那把剑造出来。

在去剑轩阁的路上,我遇见了两个站在穿廊旁交谈的侍女。

一个侍女掩住朱唇嘻嘻地笑了一会儿,把她手中盛满水果的托盘放在一旁。

“难道说那人就是欧阳先生?”那侍女脸色微红,我顿时停下脚步。

“一定是呢,听说是火鸿君的门客,身怀奇术,将大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有那么大能耐的,除了狐岚先生就是欧阳先生了吧,真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能……”另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道,她扶了扶鬓上的钗子。

我的手心沁出了一层汗,我把掌心贴在裙摆上,打铁磨出的一个血泡激得我一阵刺痛。

那个年轻些的侍女叹了口气,继续说。

“听说大王现在对他言听计从,一刻都不能离开他,也不知何日欧阳先生才能回来,我告诉你呐,一天我在河边洗衣物时遇见了他,他对我一笑,我整个人几乎都酥了……”

“你呀,真是不害臊……”年长的侍女数落了她一下,接着两人就端着盘子说笑着消失在穿廊的拐角处。

不知为何我心中有了一丝失落,风一过,无数片红叶从庭中央的枫树上飘落,一个小厮正将那些碎叶打扫干净,于是刚刚铺起的叶子就被小厮的扫把带走了。

还没到剑轩阁,我就见到几十名剑客正从阁内走出,我一眼就看到穿着一袭黑衣的千绮,她的头发整齐地束着,从不像其它姑娘那样做成各式云鬓,却显得英气十足,贴身的衣物将她纤细的腰勾勒得十分明显,当然最为耀眼的还是她始终佩戴在腰上的剑,他们从夯土台走下,千绮一转眸,就看到了我。

“跟我来。”她简短地对我说道,便又马上回到刚才的队伍中。

我有些纳闷,但还是赶快跟上他们的步伐,不多久,我们就来到了火鸿君宅邸中央的一座巨大楼阁前。

我跟着他们进了楼阁,那是一间巨大的房间,地上全是绳形纹的竹塌,正前方一块高台前放着一张矮桌,下边的空地处也放着两排矮桌,坐褥早已放好,一群侍女正在忙碌地在那些矮桌上摆满精美的食物与果盆,在穿廊中见到的那两名侍女也在其中。

剑客们分成了两批,一半在左,一般在右,我这才发现我一直以为是尽头的两面墙原来只是雕刻着精美花纹的两扇大屏风,几名侍女上前将屏风打开一点,剑客们就走到屏风后方。

我跟着千绮坐在房间左半边的屏风后,那扇大屏风有些古怪,从正面看去时绣满了鸟鱼虫兽,毫不透光,但从背面却能将大厅里的摆设看得真切。

“这是做什么?”我偷偷地问千绮。

“楚王大病初愈,所以诸侯们都要设宴庆贺,火鸿君推荐的门人功不可没,所以……”千绮看着屏风那头忙碌的人们,说道。

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这大概就像那年欧阳小虾不小心掉到了井里,最后被救治回来,欧阳鱼儿在村中大办宴客那样。

“那我们这是……”我看看旁边坐得端端正正的那些剑客,问道。

这时一些穿着华衣的人们已经从大门处走了进来,他们一个个气宇宣扬,头顶的冠上都镶着各色代表地位的珠子,我想那些人该都是楚国的王公诸侯。

待人们坐罢,火鸿君也从主座旁的一扇竹帘处走了进来,他戴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顶紫玉冠,将袖口轻轻往外一抖,接着便坐了下去,他的两片大袖乖乖地落到他的膝旁,他微微昂起头,定坐在那。

“我们在这就是为保证每个诸侯的安全。”千绮道,她的视线简直就像一只敏锐的鹰,冷冷地在每个座下客的脸上扫视过去,我看到她右手牢牢地握着剑柄,身体紧绷着。

我看着侍女将大门合上,接着退到两旁,有什么人能从门外冲进来呢。

“每个诸侯带着的人也不可掉以轻心。”千绮又说。

我这才看到,几乎那些穿着华服已在位置坐好的诸侯们后边都站着一两名小厮。

火鸿君看了旁边的小厮一眼,那小厮欠身轻轻地拍了下手,乐师们就开始演奏起手中的乐器,座下的那些宾客也开始享用案上的美食。

“这次大王能够安然无恙,可多亏了火鸿君啊,老夫先敬你一杯!”一个胡子有些花白的官吏起身道,他把酒杯高高举起,火鸿君也将斟满的酒杯放在嘴边,他用另一只袖挡在酒杯前,对敬酒的人点了下头,接着将酒一饮而尽。

我有点纳闷,火鸿君在这样的场合都不能像那些座下的官吏那样开怀大笑,他的嘴角始终平持着,不禁不慢地说道:“那个人是赵将军推荐与我,要论功劳,他才当之无愧。”

我看到赵将军也坐于列位之中,他的位置离火鸿君有一段距离,正砸着嘴巴饮了一杯酒,突然意识到大家都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一时间,觥筹交错,火鸿君将本该从他口中灌下的酒都转移到了赵将军的肚腩里。

一群舞姬开始在中央翩然起舞,宾客们也喝得耳根发红。

突然,火鸿君站起身,他将酒杯两手高举到上方,一字一句道:“敬大王!”

刚刚沉溺在酒欢中的宾客忙爬起身,跟随者火鸿君的动作,高声喊道:“敬大王!”

一时间,我被火鸿君身上的魄力震撼住了,他就像一座山那样稳稳地坐在上边,即使不喜形于色,只要他动动嘴角,所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无数门客为他陷尽计谋,而在我旁边的那些剑客,他们的命也只为了保护他。

“冰沐啊,我有句话,可是要跟你说哩。”一个双唇间留着细长胡须的男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把他的酒杯放下,咧嘴对火鸿君道。

冰沐……我讶异地看着火鸿君,那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王叔请讲。”火鸿君还是淡然地看着那个已经喝得半醉的男人。

“我说,你也该娶位夫人了,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瞧,大王早就有了许多子嗣,你的一些兄弟们,呐,就连成途君的儿子都已经生了孩子了,你却连一个妾室都没有……”那个长胡须的男人说着,眼睛就眯了起来,露出了眼旁无数条沟壑。

他这一说,几位位置离得火鸿君很近的诸侯们也纷纷站了起来。

“是啊,火鸿君,若不介意,我家小女可是……”一个嘴唇厚厚的诸侯还没说完,另一位在他旁边的人马上扯了下他的袖子。

“护国公,别一提到这事你就兴奋成这样,你家千金虽说贤良淑德,可不是已经和平阳伯订下亲事了吗,火鸿君,我家艳丽可是人如其名,艳冠群芳……”

“订了亲事怎么样,只要火鸿君一句话,她可是乐意呢……”护国公抢着道。

长胡须王叔提出的这个话题无疑让在场的人都十分感兴趣,满大厅都旋绕着争论的言语,那些诸侯们酒过三巡后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个个昂着赤红的脸争论者自家妹妹与火鸿君多么般配,哪里又有一个绝对符合火鸿君心意的深闺千金。

不过在酒席上只有两个人对这件事显得没有兴趣,一个是已经被酒灌倒在地呼呼大睡的赵将军,还有一个就是面色平静,依然一人坐在台上的火鸿君。

“冰沐啊,别怎么说你都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那个长胡须王叔不知什么时候扑到了台上,他手中还拿着整整一壶酒,将它硬往火鸿君的酒杯中倾。

“我偷偷告诉你,你知道坊间有人说什么吗?”他哆嗦着嘴唇凑近火鸿君,双手一晃一晃。

火鸿君旁的小厮忙上前扶住长胡须王叔,他长胡须王叔想前一倾,差点跌倒在地。

“有人说你不行啊……甚至有人说你有龙阳之癖……这种话要是让我知道是谁说的,我非割了他们的舌头,舌头!”

“王叔不必理会这些无稽之言。”火鸿君漆黑的眼眸还是没有波动,他将手边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悄悄地看了眼千绮,她的眉头竟微微蹙起,扶着剑鞘的双手也更紧了,这种侮辱主公的话也许她听了也不是滋味。

火鸿君稍稍一低头,接着又将头抬了起来。

我却扑捉到了那个瞬间,玉佩,他在看腰间的玉佩!

我惊异地意识到,我知道为什么火鸿君不愿娶妻的原因,因为雪姬,他深爱着的人是现在跟孩童没有两样的姐姐!可这种不被允许的恋情会有结果吗,他竟会执着于一人而放弃那些争先恐后想要嫁入火鸿君府上的女子。

我守在那片熟悉的墙边,那墙一直延伸到竹林,就在不远的地方有李谷子挖的那个洞口,我曾经从那个洞里潜入火鸿君的寝房。

而现在我竟跟千绮一起守在火鸿君的寝房外,千绮说,每晚都会有固定是士兵,剑客,还有小厮轮流在这儿守卫,为的是确保火鸿君的安全。

一些想到我曾经在千绮这样的厉害的剑客守护的时候潜入过火鸿君的寝房,我就感到一阵冷风从脖子后边吹过,那时候若是被发现,可能马上就会身首异处。

正想着,火鸿君已经远远地走了过来,他在晚宴上喝了很多酒,但身体还是稳稳地前行着,直到走近,我才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了一些血丝,让他看起来有了一些迷醉。

他突然扭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一排人,端详了一会儿,道。

“跟我进来。”

我看了眼千绮,才明白火鸿君指的那个人是我。

我看看其它人,他们还是一脸冷冰冰的表情,好像火鸿君只是在墙边拔了一根草一般。

我跟着火鸿君走进那个我来了两次的院子,这儿的环境还是同那时一样,清风徐徐,竹叶翠绿,火鸿君没有进房,而是在亭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一手托着额头,双目低垂着。

我想他是喝醉了,爹一高兴喝醉酒后也是这样,假借这种姿势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可很快地,几个小厮又端上了几壶酒和一些菜肴,摆放在石桌上。

火鸿君的手还是支着他的脑袋,他头缓缓地往我这边一转,我就看到了他有些泛红的脸。

“坐过来。”他简略地命令道。

我点点头,赶快坐到他的面前,他挥挥手,让那些小厮退了下去。

接下来他的动作就是熟练地把酒在我面前的杯中倒满,接着去满上他的杯子。

那些带着烈味的琼浆一出来,火鸿君几乎是抢夺地把他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什么话也没说,看着我的酒杯,又看看我。

我发现他漆黑的眼眸似乎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都像泡沫般层层叠叠地溶解开来,慢慢地,从他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火鸿君微笑的样貌比起之前凝重的样子来,似乎是两个人,但与欧阳谦不一样,即使他微笑了,在他眼中也看不到一丝愉悦。

我跟着将那杯酒饮尽,酒味虽呛鼻,但我似乎没有什么感觉。

他赞许地点点头,又帮我满上。

“你应该很快就能打出那把剑了吧。”这是他那晚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我木然地点头,又把那杯酒饮下,火鸿君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傲气,却多了一丝无奈,他似乎没有在乎我的回答,而低头摆弄了一番,接着,他把那枚玉佩放到了桌上。

他一言不发地抚弄着那枚玉佩,双眼中多了一丝柔情,是的,他向来只有在看她,看有关于她的东西时双眼才会带上一丝感情。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亲生的姐弟间又怎么会有恋情呢?”我低低地说了一句,这句话几乎是从我口中溜出来的。

他的食指突然停止了抚弄,玉佩和石桌间敲打的哒哒声也消失了,在意识到周围安静的同时,我也发现自己说了句不可饶恕的话。

火鸿君的眼神又和从前一样了,不,是更加骇人的,就像发怒的白虎般的眼神,他一手撑在石桌上,一手猛地抓过了我的脖子。

我的脸离他很近,看得清他的眼睑,还有额头上一道短短的疤痕。

猛然,就如掠夺般地,他强势地捉住了我的唇。

20、宴客后
小铁匠的战国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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