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淮安祝寿

“他们歇了吗?”

“是的,主子。”

青琳正在忙活,庄主不喜太多人近身跟前,如夜间安歇整理床铺等事,除了她同挽玉,向来不曾假手他人。听到问话后她手上不停,边答着话边轻轻拍着软枕,思量着明日便将这冬枕收起,换上凉面花枕,跟着又支使房里的的小丫头燃上一枝安神香。

淡淡的香味四散开来,陷入沉思的薇宁突然回过神:“若我没记错,这香似乎是义父他老人家常用的,几时我也成老人家了?”

青琳从屏风后探出头笑着回话:“都怪查先生,非得揽这种事回庄,好好的让您为血腥事费神,婢子怕主子晚上睡得不稳,便用了这香。”

薇宁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玉家无端被害得家破人亡,玉文瑞亲见父母惨死,玉清娘带着侄儿孤苦无助,惊慌绝望……与这些相比,将那些做尽恶事的人一刀毙命却是有些便宜了!

夜已渐深,许多不相干的事委实没必要再想,青琳捧来寝衣与她更换,薇宁转念与她开起了玩笑:“确实怪那查良辅,明日我需得责罚他一顿才是!”

青琳微怔,生怕庄主会因此便罚了查良辅,急道:“主子,婢子不过是说说,哪里是怪查先生!”

薇宁忍不住轻笑出声,摘下遮面的帕子,露出一张光洁如玉的面容,娇软红唇冲淡了微微上挑着的眉眼间不经意显露的清冷。她接过青琳递送到手边的清茶汤,启唇喝一口含了片刻,眉头微皱吐出一样微小的事物,蓦地变了另外一副嗓音:“你与他一般口不对心,不若我向他提一提,也可了你的心事。”

虽不若鹂鸟初啼之声清脆,却比在人前那把嘶哑暗沉的嗓音好听得多,却不知为何她不止遮掩着容貌,连声音也要改。

青琳微一怔忡,继而笑着反对这个提议:“查先生是主子的得力人,岂会是婢子能高攀的。”

“青琳,你又何必枉自菲薄,我身边的人谁敢看轻。”

做事尽忠本份原也没错,但是青琳似乎太不会争取机会了。前年薇宁挑人出去做掌事的时候,曾问她可有意出庄,她却说自己力有不逮,宁愿留在庄主身边服侍,气得挽玉脾性上来会怨她奴性重。

她如此尽心尽力地服侍薇宁,薇宁自是待她不同,且查良辅又是个知根知底的人,青琳若跟了他必是好姻缘。

可青琳仍是摇头:“在这梅庄之中,婢子自然顶那么点用,可是出了梅庄,婢子什么也不是。”

一缕香烟袅袅,青琳停下手中的活计,低下头缓缓地说着心事:“这梅庄就是婢子眼中的一切,主子便是我的天,外头如何,婢子一点也不知道,出了这个门,说不定婢子连个路都识不清。至于查先生,婢子……确有仰慕之情,可若是我去了却又不得人喜爱,岂不是让人为难?主子,您对婢子的好,婢子岂有不知,就容婢子在梅庄渡过此生,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薇宁一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似乎由此想到别处,双眉一皱,不再在此事上多说什么,挥挥手让青琳下去。

不多时挽玉在门外求见,进得屋来先奉上一根细小的竹筒,又轻声道:“主子,那玉清娘已在芙园住下,只是庄子里合适的人手不多,不如婢子过去照看两日?”

“不必了,先让她们休养几日再说,今夜委实有些吓到她了。”

薇宁从竹筒中抽出一张薄薄的丝绢,摊开来细看,白色丝绢的右下方绣着几根枯枝,两三朵艳红的梅花点缀其间,另有一行用淡淡地墨色丝线绣的诗句:东风不与周郎便,烟花三月下江南。

一句不伦不类的旧诗,让她的面色凝重起来,细细地看了又看,捏着薄绢的指尖发白。

挽玉不敢打扰,默默地退出屋外,留薇宁独自沉思。

良久过后,她揭开灯烛纱罩,将绢帕送了上去,火苗迅速吞噬着雪白的丝绢,片刻只剩几缕焦黑的团沫。

江南春早,柳梢早已抽出嫩黄的新芽,入目尽是浓郁的绿色。玉清娘忐忑不安地坐在马车里,双手绞着,偷偷地往身边坐着的绿衣少女身上瞟。此刻她正出发往淮安城去,从淮州到淮安不过几十里地,官道上车来车往,尽是出城踏春游玩的人家,一时间好不热闹。

虽只在梅庄呆了十来天,玉清娘已知梅庄决不象之前她想的那样,单靠着江南王的名头过活。那里的人仿佛都不简单,那一日曾独自射杀百福堂打手,同查良辅一同救下她的女子叫蝉心,竟只是庄主的一名近身护卫。

马车平稳行驶着,车内除了玉清娘和那个绿衣少女外,并没有其他人。可玉清娘仍不敢多说话,尽量让六幅罗裙一丝不苟地呆在自己脚边。前几日庄主突然派人将她的身世细细盘问一遍,上至父母名讳兄嫂年岁,下至亲眷家中详情,可以说是事无遗漏,甚至连那些丫鬟下人的容貌特点也不放过。昨夜又告知她需得去淮安封府祝寿,封府封伯行便是人称江南王的那位,今年要做五十大寿。说来玉家之事能善了多要倚仗封家出面周旋,如今她投在梅庄过活,便已是梅庄的人,庄主安排她去拜谢封家家主,她怎能不去。至于玉文瑞,则留在梅庄,自有查良辅照料。

今晨出发时车中已坐着个面容皎好的翠衣少女,身量匀称,微低着头,翠绿衣领映得露出来那截脖颈洁白似雪,只是穿着略过简朴了些,身上的春衫也是旧的。见有人上车,她抬头低低地打了个招呼,便没有再言语一声。瞧她并非奴仆打扮,抬头时眉眼灵动,玉清娘不敢妄猜,无奈之下她只得向挽玉请教。

挽玉用极无辜极肯定的语气告诉她:“玉姑娘,她是玉家的远亲,听闻你如今身在梅庄便赶来相会,你们表姊妹好做个伴。”

玉家何时多了一门远亲?车内的女子明明是个陌生人,怎会是她的表妹!

不等她诧问,挽玉将面色一整,轻声道:“庄主有句话要我问问玉姑娘,您可记初到梅庄那晚所做的承诺?”

那一晚的事她又怎会忘记,如今想想,若不是梅庄此时她与文瑞已命丧黄泉。也是她该回报的时候了,此去淮安究竟是为祝寿还是别的,她心里本就犯了嘀咕,面对这凭空多出来的“表妹”,她心头透亮,此行怕是另有玄机。不过既然庄主没有交待自己什么,想是她不该问,该怎么做也由不得自己。玉清娘缓缓点头:“梅庄高义,清娘未敢忘记。”

她面色变化挽玉全看在眼中,闻言点头道:“那便好,请玉姑娘上车,令表妹还在等着您呢。”

说完挽玉面带恭谨地退到一边,象是根本不曾说过什么。

梅庄此行十分慎重,明着有数匹高头骏马随行,玉清娘二人所乘车马前后各有一辆小马车,坐的都是随行去封府的丫鬟与寿礼,蝉心和另一个会功夫的婢女虹影混在其中。据说庄主甚少出庄,姐姐家有喜事也不曾亲去,逢年过节只派人送节礼去淮安。此行梅庄派了一个姓白的管事护送。

同行这半日功夫,两人竟没和对方说过一句话。一路上白管事有事前来请示,玉清娘只拿眼去望同车的翠衣女子,可她竟似未曾听到一般垂首不语,玉清娘不得已开口请她示下,她却启齿道:“但由表姐做主。”

无端成了别人的表姐,玉清娘觉得荒谬,眼见着车马入城,仍不知该如何称呼身边的少女,那声“表妹”她实在叫不出口。

封府坐落在淮安城南,偌大的府第建得甚是气派,占了半条街。明日才是寿筵的正日,府门口却车来车往好不热闹,门前石阶上尽是城中各户派来送礼的。封府设有专人迎宾,梅庄的马车刚一停下,白管事还未拿出请柬,封府的管事便认出来,迎上来打招呼。

封府管事是认出了梅庄专用的马车,其实他心里也拿不准夫人那位从不曾与府里打交道的义妹有没有来。一问才知是梅庄派人给自家老爷送寿礼,顺便送了两个人拜谢恩典,他不敢怠慢,开了中门让马车直接进府,一边爱管闲事的纷纷打听是哪里来的贵客。

有人听说过梅庄之名,知道这两家关系,可也有不知道的,便由车内所坐何人一路问到了当年两家结亲时的逸事。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马车轻倾,已是入了封府,玉清娘乱糟糟的心反倒平静下来。此时她多少有些麻木,一路上想东想西,可总算想起庄主是封夫人的妹子,今日是送寿礼以及送她来贺寿,她白白地担心没任何意义。

倒是眼下得问问该如何称呼那绿衣少女,哪料不等她问出口,绿衣少女竟已抬头对她微微笑道:“表姐可是已忘了妹妹的名字?叫我一声薇妹便可。”

相对于府中上下的繁忙,书轩里的封伯行却极其清闲。他今年刚刚四十九岁,富贵人家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顶着一张文士脸,与夫人梅婉如站在一起看起来还过得去。十年前封伯行已年近四十,其妻早丧,求娶梅庄老庄主唯一的女儿梅婉如时颇费了点心思。梅老庄主老来得女,娇养了十八年一直没舍得将女儿嫁出去。别看梅老庄主虽然隐居在梅庄,但封伯行却知这位老泰山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背景很深,江南王的名头再响,在老爷子眼中却算不得什么。合该封伯行与梅婉如二人有缘,梅婉如却倾心于这个比她大了二十岁不止的男子,终是嫁了过去。

听闻梅庄派人来,还是两个来谢恩的女子,他直接让人带进内院去见自己的夫人,叶薇宁没来他并不意外,早些年他与梅婉如成亲后梅老庄主才收了这个义女,就连夫人也只与那个性情古怪的小丫头见过几次面,谈不上亲近。

今日他尚有个重要的客人,自京城远道而来的权贵,多少人欲与之结交却没有门路,如今来到这江南地界,竟会答允来淮安一行,倒是意外之喜了。

接玉清娘二人到内院的是封夫人身边的得力人,年约三十上下,挽着利落的发髻,一双利眼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客气地道:“两位姑娘远道而来,必有些乏累,夫人请二位先到容彩阁歇息片刻,刚好这会儿官学的夫人来访,待夫人送走贵客便见二位。”

玉清娘不敢托大,忙说了声谢,遂与自称是她表妹的少女跟着她往容彩阁行去了。

那绿衣少女便是薇宁,虽然梅婉如已嫁过来九年,她却是头一回进封府,还是改头换面以另外的身份进府。一路上她暗暗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府内上下张灯结彩,看上去一派喜气。抄手游廊不知走了多少道,其间路过几处园子,均栽种着奇花异草,上赶着开得热热闹闹,以江南王之富,置办这些自不在话下。

容彩阁在封府内院深处,偏僻谧静,封家的丫鬟送上茶点,退到一旁立着,四个跟来的梅庄婢女分列在薇宁与玉清娘身后,均是一动不动,象在比试谁的耐力更高强些。

不多时,容彩阁外一阵环佩叮咚,封夫人带着一众丫头走了进来。

玉清娘上前拜倒在地,薇宁也跟着拜下身:“见过夫人,清娘谢过老爷夫人援手之恩。”

“何必客气,玉姑娘实在是不用专程过来这一趟。”梅氏年不过三十,相貌只是中上,胜在气质清贵,话语轻柔,“不过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我已让人收拾院子。这位是……”

玉清娘忙道道:“这是清娘的表妹,庄主怜清娘家中遭变,故准我接薇妹进庄相伴,这次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薇宁面色不变,上前大大方方地道:“叶薇见过夫人。”

她一点也不怕梅婉如认出自己,只因从前每回见这位姐姐时从未将面纱摘下过。

梅氏氏听了这个名字一愣,细细将她看了一遍,眼前的少女将一身旧衣裳穿出了十分颜色,实在无法与印象中那个永远似在云端的义妹联系在一起,于是笑道:“好名字,与我那妹子的名字只差一字。”

薇宁无辜地眨了下眼,似乎对封夫人口中的义妹十分好奇。

这几日府中事忙,许多事梅氏亲力亲为,因是梅庄来人她才会拔冗见这对表姊妹,吩咐了仆妇好生伺候二位姑娘,便又去忙旁的事,刚刚因名字有些相似而起的些微异样也渐渐忘却。

府门大开,封伯行终于等到贵客临门。

当先一人穿着件寻常的暗色团花罗衫,眼角微挑,眉梢飞斜插入鬓角,虽已年近四十,却看得出年少时必定意气风发。在他身旁是微躬着身子做陪的知府大人苏清齐,身后则跟着数名挎刀的护卫。

封伯行将二人迎入正厅,苏知府为二人做了引荐,原来竟是靖安侯周丛嘉离开京师,下江南散心来了。自古无功不封侯,靖安侯年纪轻轻便封侯赐爵,只有一个原因,他是今上昭明女帝登上皇位,开创熹庆王朝的功臣之一。

宾主相谈正欢,说起“最富不过江南王”,周丛嘉却突然面色阴郁,挑眉道:“若还是太宗在位,象江南王这样诛心的称谓足以让封公你死无葬身之地!”

封伯行忙离座下跪,怎么这位侯爷说变脸就变脸?他突然想到,会不会周侯爷纡尊降贵来到淮安封家,与这莫虚有的传言有关?

“小人怎敢为自己安这样的名号,实是坊间的传言,做不得真的。”

“快起来吧。如今已是熹庆朝,当今陛下仁政仁心,你也不必怕什么。”提起那位稳坐明堂的奇女子,周丛嘉的心神有些恍惚,顿了顿才抬手虚扶,待封伯行起身后又道:“我这次南行是为散心而来,本不欲人打扰,奈何苏大人力邀来了淮安,还请封公不要将我在此地的消息外传。”

“这个自然,侯爷放心,小人已命人将静园收拾出来,供侯爷在淮安暂做歇脚之处,那里最是清静不过。”

城中富商兴修园子,一座座修地美轮美奂,搜罗来奇石异草,一年去不了几次,却得一直花钱养着帮佣打理。静园是封府所建,以幽静取胜。苏知府一听静园二字,眉眼均舒展开来,周侯爷此次下江南散心,本应将他安排在淮安府署暂住几日,却又怕府署入不了周大人的眼,如今不用自己开口封伯行便主动将静园让出来,着实给自家面子,想到之前与封伯行打过的交道,苏知府觉得封伯行实在是会办事,怪不得在江南如此吃得开。

果然,周丛嘉满意地颔首,口中道:“苏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是封公一番美意,我可不敢居功。”

待梅氏知道自家夫君今日结交了位京中权贵,并把静园送给人住,惊诧之余倒也没说什么,钱财上的事她素来不怎么管。可听闻靖安侯之名,她蓦地想起一些往事,不赞成地道:“夫君,我虽是闺阁妇人,却也知晓这位周侯爷的一些来历,与这样的人相交,怕是要惹人诟病。”

封伯行一听就有些不自在,靖安侯之事乃是知府大人力促而成,封家虽是江南首富,却比不得京城那些簪缨世家,若是得侯爷青眼,往后行事会更方便。他一向敬重梅氏,谁知她竟另有异意。

“爹爹去世前曾提过此人,说他是卑劣小人,为名利出卖连亲人也可出卖,听父亲的意思,当年轰动京都的沙马营一事便是他告的密。”说到最后一句,梅氏压低了声音,努力想想,却不记得具体是怎么回事,更不知老爷子怎会知道这些,但老爷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对攀炎附会之人十分痛恨,时常拿些旧事来痛骂。

“对了,少年时因人才出色,京中人称他作‘小周郎’!”

没想到靖安侯还曾有“小周郎”这样风雅的名号,封伯行回想今日周丛嘉的言行气度,确实当得这个名号。至于沙马营……他亦有所耳闻,那是女帝登上皇位前京中最大的一次杀戮,据说那一夜无数人惨死,血流成河,至今沙马营那里还是一片废墟。只是事过多年,那场腥风血雨大概已没多少人记得。

两夫妻议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封伯行拍拍她安慰道:“夫人不必多虑,我不过是想为长卿铺条路子,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不是总想着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一番?这下机会来了,多在靖安侯面前露露脸,将来到京中谋个好差,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提起自家那个年轻的小叔子,梅氏不由叹了口气:“夫君,这事还需长卿自己来。再说他性子不羁,到了京师怎会受得了约束。”

“长卿人呢,我一整日没见着他了!”封伯行突然想起,今日竟忘了要把封长卿这匹野马拴在家里。

西梁桥西的几条街巷是教坊妓馆云集之地,每当雄鸡高鸣,红日东升之时,这一带正是最安静的时辰。

阳光遍洒大地,没有拉严实的绡帐中,封长卿抬手挡住刺目的光线,慵懒地问道:“小昌,现在什么时辰了?”

不料却是一道媚声:“嗯……什么小昌,长卿公子……”

一只玉手搭上他的肩头,缓缓移向他坚实的胸膛,娇声不依道:“是不是想着哪位美娇娘?”

封长卿蓦地睁开眼,方才想起并不是在封府家中。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自陌生女子床榻上醒来,身边女子挨过来,腻滑柔软的肌肤让他心头一荡,昨夜那些纵情欢爱的记忆浮上心头,双手不由自主搂过去,顺口道:“小昌是爷的小厮,听名字也知道是男的,你这醋喝得好生没道理。”

他手上动作不停,然则眼神却清明得很。

“奴这颗心公子还不明白?无时不刻记挂着公子,恨不得生生世世同公子在一起。”说着手中一紧,登时两人的气息皆有些不稳。

“爷也恨不得时时陪着小月儿……”陪字加重了音用了重力,直弄得怀中女子娇喘不已,手脚紧紧缠住他,象是要融到一起才肯罢休。他却在此时抽离了身子,起身含笑道:“爷得走了,府中今日有要事,再不回去只怕性命堪忧。”

“公子这样子……活不成的是月儿!”怨不得那女子生气,这当口说走就走,任谁也受不了。

瞧她只顾生气,半露着身子也没注意,收拾好衣物的封长卿伸手摸了一把,笑吟吟地哄道:“莫急,爷会再来的。”

出了房门是个小小的院子,厢房里有人却躲着没人出来,封长卿自个儿开了门走出去。

门外那条巷子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封长卿回头又看了小院一眼,笑笑离去。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热闹的长街,出了小巷,他神清气爽地走向几步开外的小茶摊,一个青衣童子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对着一碗茶水叹气。

“小昌,在想哪家的小娘子?”

小昌抬头一看,拍着心口道:“二爷!你可来了,小的在这儿等了好半天,急得差点把头发揪光!”

这几日府里来了许多客人,封长卿在府里呆不下去,于是带着人日日在街上转悠,倒也自在。没想到昨日过此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撞到了个小娘子,之后小昌就被打发回府。

小昌跟着封长卿已经有些日子,对自家主子去做什么勾当他一清二楚,无非是些送上门的女人想求一段露水姻缘,如今这风气,此等只能算是风流韵事,并不是什么毛病,小昌自是识相。只是见他一夜未归,大爷又一早派人找他,便早早地来守着。

“二爷,咱们回去吧,大爷一早起来就让人到处找你呢。”

府内老夫人还在,只是长年病着不能起身,早已不管府中之事,对这个小儿子只有疼,半点不舍得责骂,也没有人不长眼去说什么是非。

封长卿却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并不嫌茶水粗鄙,倒了碗端着慢慢呷,他刚起身什么也没吃,正口渴着。

“今日府中事多,大哥哪里还有空管我。”

小昌连忙放出消息:“听说大爷请了位贵客,是从京里来的,特意将静园送了出去。”

“哦,这倒有趣……”封长卿微眯了眼,又听小昌禀道:“还有梅庄也派了人来,听说来的是两位姑娘……”

话未说完,他那什么都不在意的二爷突然站起身,扔下几枚钱币说了声“回府”就走。小昌愣了一下,心道:早知道先说两位姑娘的事,可这几日又不是只有这两位姑娘来,难道有什么不同么?

今日封府敞开大门,迎接四方宾客,喜帐挂满了庭院,按礼封长卿该去见自己的兄长,毕竟今日是他的寿辰。可临进门时却脚步一转,向后走去。到了内府随手拉住一个丫头:“知道夫人在何处吗?”

“二爷,奴婢不知。”

“那你知道女客们都在哪里?”

他问得不妥,那丫头脸色一变,头摇得更厉害:“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恰逢梅氏走过来,见状喝道:“长卿!放着满座宾客不去招待,你与个丫鬟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刚刚的情形极易让人误会,虽然他并不在乎,却也讪讪地松了手:“嫂嫂,你怎么来了?”

梅氏入府十年,与封伯行恩爱有加的同时,恪守妇德,极是孝顺老夫人,对他这个封府二爷也极是照拂,故而封长卿也极敬重梅氏。

“你大哥问了你几次,回来了就立马去前头见他,有事同你商量。”

梅氏忽然觉得夫君的安排并无不妥,做为江南王的幼弟却对生意不上心,整日无所事事,只爱游街窜巷,说起来真该让他去京中谋个事做,受些约束才行。她不好同自家夫君那样教训小叔叔,只得交待道:“千万记得换身衣裳再去见你大哥。”

“到底有什么事?对了,不是说梅庄来人了吗,在哪儿?”

他如此关注梅庄的事,梅氏心中不禁狐疑:“这你就别管了,来的不是庄子上的人,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那倒未必……”

薇宁正坐在一堆女客当中,她名义上的表姐玉清娘也坐在一旁。

她察觉得出来,不断有人上下打量着她们。已陪坐了半天的薇宁心中有些烦躁,她来这里可不是人当稀罕物看的。

玉清娘从桌下伸过来一只手掌,微微有些汗腻,冰冰的,原来她也在不安。

薇宁转眸凝思片刻,忽地将手抽出来,恰恰打翻了一只白玉茶盅,有人在轻笑,“可怜见的,许是没见过世面。”

跟着“啧啧”两声:“不知姨母从哪里找来的,竟让她们同咱们呆在一处。”

“莫要叫得那么亲热,你那姨母早已埋在地下,如今这位可再与你陈家没关系。”

“怎地没关系,府里正经的公子小姐可都是我姨母留下的!倒是你……哼!”

“笑话,我自叫我的姑母,不象有些人……”

竟当场起了口舌之争,便有人做和事佬,两边劝抚着,并岔开了话道:“几位姐姐,可曾听说那琼台凤阁之事?”

这词儿新鲜,众人均被吸引过去:“什么琼台凤阁?”

“昨日官学娘子来说的就是这个事——别看我,我也是听来的。听闻陛下要开考女科,不论你是官家小姐,还是贩夫走卒家的丫头,凡通文墨者皆可应试,我猜琼台凤阁大概指的是应试之地。”

“考了做什么?难不成也学那些个男人,去做官?”

“我哪里清楚,想来应该是这样。”

“怎么可能,女子……能做什么官?嘻嘻,我知道宫里面女官倒是不少。”宫里女官均是内官,与外官不尽相同。

“那倒未必,好些个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曾应诏入宫,有才学的便被留用,我还听说……”

玉清娘听得津津有味,没有察觉薇宁悄然起身离开。

自古以来都是男人主掌朝政,何曾见过女子在朝堂上出现。但如今不一样,自这位女帝登基九年,颠覆的岂止是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传统。设琼台凤阁,开考女科,佼佼者经御笔钦点,便是女帝近臣,那是何等的风光!由于这才是头一年,故而格外慎重,先由各州各府选拔人才,登记了在册后,呈报上去,待筛选后再入京备考。自前朝时便不拘着女子读书习文,至如今熹庆朝风气尚可,江南又是钟灵毓秀之地,不乏才气四溢的女子,想来会有不少人应试,只不知有几人可得见天颜。

这些消息早已传到了梅庄,刚刚那些人却是知道得晚了许久。薇宁在心里正盘算着女科之事,忽听得有人“嘘,嘘”地叫,她愕然朝声音来处看去,还未看清楚,一直跟随着她的蝉心已听到声响,闪身出现,挡在她面前,朗声道:“何方小子,居然私闯进来!”

那人跳了出来,惊喜道:“蝉心?你是蝉心!你不认得我了?”

薇宁突然认出他是何人,迅速背转身去。

“长卿公子?”

蝉心早在手心扣着几枚荆菱,乍一认出是他,诧异之至。早几年她随薇宁远行,拜访老庄主的故交,封长卿便是那时候认识的。

“广陵一别已有三年,我一直想问……你家姑娘可好?”封长卿含笑问道,看似淡然自若,实则心中急切。

蝉心权衡了片刻,才将手中的荆菱收起来。虽不知长卿公子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她仍是如实相告:“主子安好,长卿公子,你怎地会在这里?”

她的话向来不多,只字不提已背转过身的薇宁,封长卿的心思全在蝉心的主子身上,并不知道正主儿就在身边。

封府的园子春意盎然,一枝早开的长柄玉拂横出条枝桠,垂下一串泛着青涩之意的小花苞,封长卿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脸蒙白巾,身量不高的小小少女。那一年他被兄长送到广陵,拜在丹孺先生门下,不久便认识了同被梅老爷子送去的蝉心主仆,当时年少,明明连她的真容都不曾见过,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稚嫩的少年却在心里暗暗记住与她有关的一切。

“长卿公子?”

封长卿回过神,不答反问:“你说她安好,那么她可曾来了?”

他急切地想知道薇宁的去向,当初她离开得太突然,没留下只言片语,他甚至不知她家住何处,是丹孺先生稍稍透露她的来历。梅庄,连他的大哥去了尚不敢造次,他又如何敢莽撞去找人,只得淡了那份心思。

“主子没来,派了我和虹影护送玉姑娘来给江南王贺寿。”

蝉心有些不快,这位公子年纪比之前大了些,怎地仍是问东问西,

“她……有人来了,我先走一步!”封长卿刚想说话,却看到梅氏陪着几位女眷走过来。他可不敢让那些女人看到有男人进来,连忙窜到了花墙边,顺着原路翻出去。

蝉心低低地对薇宁道:“主子,刚刚那个长卿公子象是知道些咱们的底细。”

薇宁正努力回想三年前广陵府之行,那时义父将她托给几位至交好友,都是些颇有些才名的大儒,也不记名,只是跟着学些必要的东西。丹孺先生善知律法,门下已有位弟子,比她大一些,偏生行为顽劣,总在先生授课时逗她说话。若非此子天资聪颖,丹孺先生早将他撵了出去,平日里也不大管他,故而她只在广陵呆足三个月便立时起程回了梅庄。没想到今日竟又得见。她一想便明白,这位定是封府的二爷,封伯行的弟弟正是叫做长卿。

“主子,可会有麻烦?”

虽说三年后她与他都变了许多,可若是封长卿知道她的名字,将她与梅庄庄主之间联系起来,定会起疑心。薇宁摇了摇摇,说道:“无妨,即便他猜到,那又怎样。”

说罢扯出一抹带着羞意的笑迎向梅氏等人。

第二章 淮安祝寿
惜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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