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翩若惊鸿

淮安城内活水甚多,街巷与水道相依相伴,朱红小桥,轻轻流水,处处是景。

薇宁并未一直乘坐马车,未到柳岸巷口便下了马车,戴上顶帷帽脚步不停往里走,来到一处精致的茶舍前。

“茶韵”茶舍临着条小清河,又座落在偏僻的背街小巷,快走到茶舍门前时,她放慢了脚步,往两边看了几眼。果不其然看到一辆漆黑的马车停在岸边,几匹神骏的黑马。

对于当日突然出现的那辆黑色马车的来历,薇宁一直放在心头。本来当日的安排本应是蝉心与若影支到她在马车里动完手脚便发力将杀手击退,谁知道会突然冒出来一些神秘人,两三下便将场面控制住,而且这黑色马车的主人竟连面都不露就走了。他知道静园里住着是谁,抑或者根本不感兴趣,不过是恰逢其会?

事态超出她掌控,这让她莫名地烦闷。义父生前曾告诫过她,心思缜密是好事,但万事不可强求,你不可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若是事事想得周全,只会越来越累。

她不得不小心求证。这辆马车十分扎眼,淮安城里要找这样的马车很容易,两三下便查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人一直没有动静,薇宁身为一个为表伤重哀愁的弱女子,也不好四处乱走,到得今日收到消息后才抽了个空出来一回。

原来这辆马车的主人也是从京师刚刚到达淮安,在客栈包了套上等的独院住着,随行的人似乎十分紧张这个主子,没有人见过车里的人是男是女,那些黑衣仆人将那个人护得严严实实。静园门外玉清娘等人遇险那一日,正好是他们到达淮安城的日子。

未入茶舍便被一个胖胖的男人拦住,好声好气地道:“姑娘,今儿这茶舍我家主人包了,还请您别处吃茶去。”

此人胖乎乎的身材,四十上下,一看就是个管事,说话也不拿捏,让人心生好感。

“可是……我与家人约好了在这里等着,若是她们来了我不在,会担心的。”她往里探了探,空空的厅堂里垂着数道竹帘,隔着层层幽影,似乎有一道人影端坐在最深处。

好静。茶舍的伙计也不见踪影,她怯怯地道:“来之前并不知道这儿会被包下来,我便在门外等着罢。”

这会儿日头正盛,让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外头晒着,确实有些说不过去。胖管事似有什么顾忌,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犹豫了片刻,终于咬牙道:“那就请姑娘在门边这扇的茶座暂且等一会儿,这么热的天,是得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只是我家主人爱静,受不得吵闹,姑娘莫要高语。”

“多谢您了,我坐一会儿,等的人一来便走。”

茶韵茶舍虽然不是淮安城最大的茶舍,名气却也不小。因这里清静幽雅,来客中女客占了差不多一半,象薇宁这样的单身女客常有。茶舍里的伙计不论男女,均泡得一手好茶,这几日茶舍被外地客人重金包了下来,伙计们清闲得不得了,全被掌柜的拘在后堂不准出去,生怕打扰到客人的雅兴。这会儿见来了个陌生客人,才有一名妇人轻手轻脚地出来上茶,又按着规矩上了四碟茶点:“姑娘喝茶。”

薇宁轻轻撩起一角纱罗,啜了口茶。

茶舍大厅以细白帘子隔成几重,一溜的细绢纱缚在帘边,逢人进出处轻轻拢着烟色的软罗,越往里越见精致,还有些地方挂着风雅的画卷,仿佛这里卖的不是茶水,而是名家名作。

除了胖总管几次将来消遣的客人劝走的话语声,厅堂内再没别的声音。一众护卫站得笔直,仿佛重重垂帘之后坐着的是至要紧之人,可惜离得太远,薇宁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在打量着她。

未几又来了个客人,黄瘦的脸上垂着几缕焦须,衣角洗得发白,一幅穷困潦倒之相,他一脚踏进来,发现昔日客人络绎不绝的茶舍有些冷情,愣了下神才往里走。胖总管从里面迎出来,看清楚他的样貌后心中一喜,抱拳问道:“敢问先生名讳?可是若虚先生?”

来人模样落魄,架子却不小,只扫了胖总管一眼便转过身,来到薇宁所坐的桌子面前,翻了翻眼道:“小姑娘,知道这张桌子是谁的吗?”

但凡如此问话,便是与这位子有些渊源。薇宁摇了摇头,启唇回道:“难道这不是茶舍的吗?”

“女人家就是没见识,这可是我常坐之位,如今你可懂了。”

薇宁接着摇头,安坐不动。

焦黄胡子没想到她会如此,心中大怒,哼一声甩甩袖袍,迁怒于站在身后的胖管家:“你是谁,这茶舍管事的人呢?”

胖管家面上带了恭谨的笑:“在下自京城来,知道先生每月中定会来此饮茶,我家主人已在此候了三日,可否请先生移步一叙?”

原来他们已包了这茶舍三日,就是为了等这个人。焦黄胡子却不承情,冷冷地道:“那又如何,我又没让他等。”

胖管家面色一僵,看了薇宁一眼,含糊地道:“家主人有病在身,听闻先生医术高明,特来向先生求医问药。”

“胡闹,我只是山林野夫,哪里会救人,你家主人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下子既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看来他必是若虚无疑。

“你不是谕法大师的弟子吗?”

“谁说是那老头的弟子就一定会治病,我偏偏不会!”他想是翻眼翻习惯了,说这几句话至少翻了十次白眼给人看。

胖总管脸上的笑再也撑不下去,急得冒汗,如此粗鲁不堪的人怎么会是神医,他们一定等错了人。

既然不是他,那只好再赶人了。

“今日我家主人包了这茶舍,恕不招待外人,还请你换个地方吃茶。”

“阿奎,若虚先生是世外高人,不可无礼。”

温润的声音近在咫尺,一道穿着青衣锦纹的身影出现在薇宁身后,原来令她左猜右想的人已从帘后走出来。

奎总管连忙退到一边,他对主人极有信心,即使是再难缠的人物都会为主人折服,断不会拒绝主人的请求。

那人年纪在二十岁左右,肤色有些苍白,衬得本就浓密的眉毛如重墨画就,幽深的目光轻轻在所有人面上扫过,待到薇宁时略顿了顿。即便是薇宁并未露出面容,却不由自主在他谦和的笑意中垂下头。

她的心情有些古怪,原来黑色马车的主人竟是来寻医的。难道那日他出现在静园门口纯是巧合?不,不会的,静园四周并无人家,更没有路过的理由,一定有什么原因是她所不知道的。

若虚先生咳了声,正主儿出来了,好像有些来头,于是他收起狂态,好声好气地问:“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可否请先生随我到别处叙话。”

若虚先生脖子一梗,怪声怪气地道:“你说要我去就去,可能吗?”

“先生请看。”

那男子伸出手在若虚面前一晃便收了回去,也不知拿了个什么物事,只见若虚面皮突然涨红,似乎是件对他极其关紧的物事,差点硬抢抓回来。最终还是忍住,点点头答应跟他们走。

就是这样的人包下茶舍,为了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治病的野医?初开始薇宁以为一出手便包下茶舍之人,定是从外地来的土财主,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

既是已等到要等的人,奎总管他们便要离开茶舍,走过薇宁身边时,奎总管停下来问她:“姑娘,你还不走?”

她半低着头,透过蒙蒙纱罗看了一眼那道跟着停下来的青色身影,用低若蚊蝇的声音告诉他:“我还在等人。”

奎总管关切地问:“总不能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家主人让我问你,可要送你回去。”

此时一辆马车快速驶来,在茶舍门口停下,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跳下车,急切地冲进大门,口中叫道:“叶姑娘,”

却是终于摆脱掉封长卿的蝉心,她一眼看到薇宁忙跑过来:“叶姑娘,对不住,我来晚了。”

薇宁连忙起身迎上去,紧紧依着她:“蝉心姐姐,你可来了。”

“我不太熟这里的路,绕了很久,差点找不到这里。”蝉心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示意已安排妥当,自会有人跟着查下去。

说话间奎总管几人已走过来,那男子突然开口:“我见过你,你的功夫不弱。”

蝉心诧声道:“这位公子又是谁?”

他已在护卫的簇拥下走出茶舍,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随口吩咐道:“来人,护送她们回静园。”

“你是谁,怎知道我们住在静园?”瞧着那黑色马车走远,蝉心似乎才醒悟过来,对身边两个铁塔似的汉子道:“原来是你们,那天要多谢你们了,不知贵主人高姓大名,我好回去告诉我家主人,还要谢过救命之恩。”

两名汉子硬梆梆地拱手道:“请姑娘上车。”

显是不想多说,蝉心不再问下去,扶着薇宁上自己带来的马车,那两名汉子骑了马送二人到静园门口便策马返回。

见来人走远,蝉心略退开一步,恭声道:“主子,这些人来路不明,下次还是将婢子带在身边吧。”

薇宁不在意地道:“无妨,看样子他们大概与靖安侯并无多大关系。我让你看着静园的动静,可有发现?”

“除了三日前从静园送出去两封信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一封是靖安侯所书,另一封却是从后园两位夫人的住处送出,可以确定都是往京城去的。”

“哦?”靖安侯的两位夫人她只见过一位慧夫人,曾亲自过来探视过玉清娘。而另一位雪夫人从不出自己的房门,不知是哪位的手笔,靖安侯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靖安侯此行名为散心,可哪里不去偏偏要来江南,叫她不能不防。

蝉心继续道:“婢子让人查问了一下,只知慧夫人是三年前入的侯府,雪夫人则是靖安侯开府之日便有了,据说是今上亲赐,婢子猜测,那封信应该是雪夫人送出的。”

今上生性多疑,对靖安侯这种尽忠的臣子未必尽信,赐雪夫人安放在靖安侯府这种恩威并施的做法实属正常。靖安侯想必心中也明白,故而即使远行也特意带上她,君臣间的默契由来已久。

阳光炽热,薇宁带着蝉心还未穿过园子,前头一排浓荫处转出来几人,恰是她们刚刚提起的靖安侯,身后并行着两个女子,一身华服的正是慧夫人,另一位年纪与慧夫人相仿,打扮却素淡得多,应是从不露面的雪夫人。

薇宁忙与蝉心一起躬身行礼,周丛嘉认得她是玉清娘的表妹,那晚房间烛火昏昏,并未看得分明,这会儿亮光下仔细打量片刻,竟有些错不开眼,暗叹少女娇容堪比这满园春色。他今日心情不错,笑着道:“不必拘礼,春光正好,真该常出来走走才是。”

慧夫人柔声道:“妾身也这么劝春雪姐姐,整日呆在房中实无益处,出来走走,也不枉满园的花草开得这么好。”

雪夫人淡淡笑了笑,并不说话,目光移到边上专心赏起花来。

周丛嘉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苏知府说,叶姑娘要去考女科?”

薇宁心中一颤,忽觉身上多了道目光,却是方才看花不语的雪夫人。她垂首回道:“正是。”

慧夫人也笑了:“瞧瞧,叶姑娘不仅是个美人儿,还是个才女。”

“不敢,民女无父无母,深知世道艰难,如今回乡投靠表姐本想有个栖身之处,谁知她自顾不暇。听说陛下恩准女子科考,民女往日曾学过些书本,斗胆一试罢了,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不用寄人篱下。”说完悄悄看了身边的蝉心一眼。

她的动作自瞒不过眼前的几人,众人皆知她与玉清娘靠了梅庄和封家护着才不至于流离失所,一句“寄人篱下”说得动情三分。慧夫人想到重伤不起的玉清娘,脸色一黯:“原来竟是个可怜的人儿,侯爷,我前日去看过玉姑娘,她们表姐妹确实境况堪怜。”

雪夫人仍是沉吟着不言不语,只是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别的意味。

周丛嘉点头道:“有志气,我朝自陛下登基以来,风气渐佳,女子为官也不是不可能,我就祝叶姑娘一举得中。”

“民女谢侯爷吉言!”

一只春莺飞过片片花丛,落在一道墙的瓦片上,鸣叫着跳到临墙的竹枝上,灵活地啄来啄去,不时左看右看。玉清娘斜躺在床上,透过开着的半扇长窗看着它偶现的身影。她因着养伤,至今未能起床,身上搭着件墨青的袍子,映得脸色苍白。这几日她的“伤势”虽然有所好转,尚需静养,连窗子也只能开半扇略透透气。

虹影守在床边,握着本词集轻轻地念给她听,聊以解闷,可她却没听进去多少。

静园虽好,她却记挂文瑞,又想着之前种种,心中烦闷至极。

忽听帘声轻响,薇宁走了进来,挥手让虹影退下,这却是有话要说。

这些天她日日陪在玉清娘身边,俨然是精心照顾表姐伤势的小表妹模样,二人之间不再象之前那般生疏,有时还会闲聊几句,这会儿面对面的却半天没有开口,玉清娘的心慢慢提起来。

薇宁的手指轻轻绕着衣带,半晌才道:“玉姑娘,你心里清楚,其实我并不是你的表妹。”

玉清娘的心一跳。从前面对这个自称是她表妹的少女,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忐忑,常常忍不住猜测梅庄这么做有何深意。此时人家突然坦白了身份,她反倒有些失落。

前日慧夫人来时曾道:“看你们表姐妹互相照应着挺好。”

除了文瑞,她已无亲人,若真有个投奔来的表妹确实是件不错的事。

只听薇宁又道:“只是我需借令表妹的身份一段时日,你如今有伤在身,不如回梅庄休养,令侄还在等着你。”

玉清娘先喜后忧,回梅庄固然是好,可是靖安侯曾说过的话浮上心头,她犹豫着道:“靖安侯说过要为玉家做主,要带我进京面圣……”

“你真的相信是为玉家做主,而不是借此事做文章,图谋别的事吗?”

恰恰说中玉清娘的心事,她胡乱摇了摇头,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薇妹,不,叶姑娘,我是怕文瑞出事,倒不是想去什么京城。”

将一方巾帕递到她面前,薇宁淡淡地道:“你别怕,梅庄既已答应留你姑侄,定会护你们周全。就如这次遇刺,你可曾真的受了伤?”

自然,她的伤是假的。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挣扎不已。她已看出梅庄不想她随靖安侯入京,怕荣家寻了靠山找上门来,又觉薇宁言之有理。入京面圣并非什么好玩之事,她一介孤女,就这样到了京城不定会出什么事。

见她想得额头出汗,手中攥着巾子不知擦拭,薇宁不忍,劝道:“玉姑娘莫急,是回梅庄还是同靖安侯进京,全都在你。”

玉清娘思忖半天,咬牙道:“我听你们的。”

末了又问:“若是靖安侯一意要带我入京,那又如何?”

“最多一个月,靖安侯必会返京,到时你伤势未愈,他自不好强带你回京。再说这件事并非一定要你亲去才成,那样的人,有的是办法。”薇宁十分肯定靖安侯不会在江南呆得太久,他岂会真心闭门思过。

其实薇宁用不着同玉清娘商量这许多,她若是不知好歹硬要去做靖安侯的棋子,随她去便罢。只是终究是因着自己的安排才使得靖安侯有此打算,薇宁不愿也不忍她有事。

议完此事,玉清娘张了张口,似乎还有话想说,薇宁问道:“还有什么事?”

“叶姑娘,你要去什么地方,不回梅庄吗?”她以为薇宁也是庄主派出来做事的人,想着这些日子总有些情谊,便出言相询。

薇宁见着她眼中有几分关切,淡淡一笑:“正该说与表姐知道,如今女帝陛下圣明,昭告天下开了女科,我已到府衙报了名,如果顺利的话,州府试后我会进京。”

玉清娘似乎有些明白她说的借自己表妹身份一事,苦笑道:“我若是有才学,也可与叶姑娘一般去报那女科,做女官扬眉吐气。只怨已身无用,还有文瑞需要我照顾。”

薇宁笑了笑道:“什么叶姑娘,表姐一向叫我薇妹的,日后不管我到哪里,也还是你的表妹!”

要知道,她在知府衙门报名时用的正是叶薇之名,靖安侯、苏知府等人无不知她是玉清娘的表妹,至于叶薇这个名字,确在淮州府衙的卷宗上。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芙蓉园外,下来的是靖安侯带来江南的夏管事,拿了张名贴点名要递给住在闲字一号房的客人,之后候在园门处不敢离开。

这所园子本是淮安城中最出名的园子,也是个富商所建。后来封家建了静园后,一下子将这芙蓉园给比下去了,那名富商一怒之下将园子改建成客栈,却由此赚了不少钱,多数有钱人到了淮安必到芙蓉园包间套院,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闲字一号住的正是薇宁在茶舍中见过的那些人,因这群人的黑色马车太过打眼,靖安侯派出的人没费多大劲就找着他们,可是因着对方的身份特殊,他也是犹豫了几天才派夏管事来递了张名贴。

一看到奎总管那胖胖的身子,夏总管心里的肯定就又多了七八成,常年替主家奔走,那些个王侯贵人家中哪个管事最体面,这些都要记在心上,他家侯爷与静王府没打过交道,可是他却听说王府总管是谁,也曾远远地打过照面,这上下连说话间不由带着几分恭敬。

奎总管接了园中伙计送来的名贴,打开看过之后挪动胖胖的身子去见做主的人。那日接了若虚先生回来后,照主子爷的吩咐立即便要起程,可是若虚先生又改了主意,推三阻四地赖着不走,又耽搁了这么几日。

他踮着脚尖走到主卧房的门口,在门外顺了顺气才轻轻踏入门里。

闲字一号是芙蓉园最奢华的一套院落,处处可见精致的摆设,奎总管进门后往右首的书案处走去,看到黝黝发亮的沉木桌上铺着张未做完的画,一旁撂着支未干的墨笔,书案后的青色人影负手立在窗前。

奎总管心中一咯噔,这可是主子爷心绪不佳时的征兆。

听到有人进来,那人转过身,奎总管不敢抬头直视那道幽深的目光,俯首道:“主子爷,靖安侯的人找来,想见您。”

“嗯。”

这是知道了,可没有示下见还是不见。

奎总管知道他的脾气,找着话说:“此番来江南却是与靖安侯撞到了一处,不知他来做什么?”

“也许他正在猜测咱们来江南的意图,你若是空闲,就去看看那个江湖骗子准备好了没有,快点上路是正经。”相比之下,他更看重那个神神叨叨的若虚先生。

“主子爷,您说这事怪不怪,那个若虚先生只是轻轻点了几下,老奴的肩膀就不酸了,这些年没少为了这个小毛病犯愁,也许他真是神医呢。”说完小心地抬头查看主子爷的脸色,似乎没刚刚那般冰冷。

“是不是神医带回京里就知道了,阿奎,小心看着他,别让他出尔反尔跑了。”

“是。靖安侯的人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老奴去回了他?”

“嗯,去吧。”

奎总管顶着张笑眯眯的胖脸去见了夏管事,他一出来,夏管事便知没戏了,尽管奎总管说得含蓄,他们此行另有要事,不便相见,可夏总管心里明白,人家这是不想见。堂堂靖安侯的面子也拂,他还不能说什么,客客气气地作别,一点功夫也不敢耽搁回去复命。

靖安侯本来也没指望能见着,故而并不恼火,只是命人去给雪夫人说了一声,静王府里那一位毕竟是她的旧主人。

雪夫人在府中的地位有些特殊,听了没什么反应,依旧不露面,但一整日都没用饭。

入夜后一道人影悄没声息出了静园,月光下依稀看得出那是个女子。她身形矫健,竟是有功夫在身,跃行在屋顶墙头之际,快速奔跑着,约摸小半个时辰后才来到芙蓉园。

芙蓉园里还有几处灯火未熄,她直接奔向闲字一号院,未入院墙已被人拦下,两相过了没几招,对方功夫高出她太多,她只得退后几步,向屋中传声道:“小王爷,春雪前来拜见。”

西厢房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奎总管,他被动静惊醒,披了衣裳起身。听到“春雪”二字,心下了然,看了看那边仍是紧闭着的房门,叹了口气,提着个灯笼出去见那女子:“春雪,你怎么来了,主子爷不会见你的。”

“奎总管,多日不见。”她缓缓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凄清的脸,正是雪夫人无疑。“春雪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就算是小王爷不见我,我也是要来的。”

“唉,你这是何必。”奎总管无奈地催她走。

雪夫人急道:“春雪不为别的,只是想帮到王爷,小王爷此行要不要春雪相帮?”

“没事,就是来找个人,已经找到了。”奎总管没什么心机,再说春雪这丫头当年曾与他们有过很深的情谊,也没什么好瞒的。

雪夫人沉吟道:“找人?奇怪,侯爷此行似乎也是在找一个人。”

屋里头突然有人摔碎了杯子,奎总管吓得脸上的肉一哆嗦,赶紧道:“他的事与咱们无关,主子爷说不日便要起程回京,你还是快走吧。”

“春雪自知无颜再见旧主,但求您告诉我,王爷他可还好……”

话未说完便被人扑上来架走,她不敢高声叫喊,任两名大汉拖着她出了芙蓉园,跪坐在地上泪流不止。这些年,她一直挂念旧主,虽同在京城却不敢回去看上一眼,这点心思靖安侯却是知道的。

夜半,她带着一身露气回了静园,在房外驻足。走时她并未点灯,此时房内却有光亮,她心跳快了几拍,推开门进去,只见是靖安侯爷以手支颔,面朝着门口等她回来。

“你回来了。”周丛嘉听到响动立刻抬起头,一眼便出她满身的疲累。

雪夫人边脱身上的夜行衣,边不在意地答道:“侯爷还未安歇?”

他等的耐性尽失,柔绵的声音里有丝焦躁:“我猜你夜里要出去,特意来这儿等你。”

“侯爷有心了,妾身实在感动。”她回眸一笑,边脱衣服边靠过来,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春雪,你后悔吗?”

这句话让她的动作突然停下,良久才笑着问道:“侯爷今日是怎么了,我生来命便不由自己做主,从前年少无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王爷的身子不好,怎能来江南,来的定是小王爷吧,”周丛嘉大胆猜道,“我来之前陛下曾提起过静王之疾,言语中颇有忧意,难道不大好了?”

“妾身已几年没见过王爷,料想这次小王爷来江南与此事有关。侯爷想知道什么,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侯爷来江南不也是另有目的吗?”

“你连这也知道,果真不愧为……”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是你有线索,不妨告诉我些。”

“侯爷的私事妾身不会插手,其实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人就是执念太多才会有种种烦恼,如你如我……”不知这些乱七八糟地会不会扯开话题,雪夫人用笑掩去情绪,素手搭上他的肩,轻轻靠着他道:“妾身是累了,侯爷今晚可要歇在这儿?”

虽是相询,却含着丝诱惑的意味,她的手已灵活地滑进了周丛嘉微敞的衣襟,使得他呼吸渐重,未几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里,揉捏着手下的柔软,低低地道:“春雪,你回回心里难过便得要我,叫我好生为难。”

雪夫人两三下拉开衣带,扭动两下便抖落衣衫,露出一身如雪般的肌肤,此时微微泛着红,显是已经动情,她向后仰倒,闭上眼叹道:“侯爷,妾身是你的,是你的……”

夜烛滴泪,终燃尽熄灭,正拥着雪夫人熟睡的周丛嘉忽然惊醒,出了重重冷汗,他坐直身子大口喘气,雪夫人慵懒地坐起来靠在一边,象是早已习惯他这种模样,待他平息后才道:“侯爷梦见什么了?”

“我也不记得,只是突然醒来,心里难受得紧。”

雪夫人起身倒了杯茶,她不喜有人守在房外,故从无人守夜,茶是冷的,周丛嘉接过来一口饮尽,叹了声道:“或许年纪大了,睡也睡不好。”

两人重新睡下,各怀心事,周丛嘉想到这次来江南的真正目的,这么多天毫无头绪,他开始有些急和躁。真要继续找下去吗?已经过去了九年,又象是过去了一辈子那那么久,他以为那些已经成了前尘往事,谁料到今日冒出来扰乱他的思绪。

许是观望的人渐渐想通,考女官并非坏事,连日来到府衙报名应试的女子日益增多,到收榜那日,已有百多十人。这让淮安知府苏清齐欣喜不已,接下来便是察查应试女子的身份,官吏要核查每个人的身家是否清白,言行是否有失,典官则忙着清查籍册,看所报年龄是否属实,是否有人冒名顶替,凡贱籍者不允参考。

虽是头一次举办这样的科考,但却不是仓促行事,京中早已下了章程,条条说得极清,各州府只需按章办事即可。此次还派出了内廷官前往各地州府衙门,主持监管各地的预考,待预考结束后,由内廷官统一带往京城,届时将有专门的衙司安置她们,待来年正式考取功名。

眼下已是四月,离五月预考不足一个月,淮安城里处处飞着漫天的洁白柳絮。玉清娘的伤势却时好时坏,养了多时竟连刚受伤那几日的情形也不如,周丛嘉此番离京诸事不顺,渐渐不耐烦起来。

这一日知府苏清齐派人给封府传了个信,梅氏一听便道不好,与封伯行一商量,便往静园来了。玉清娘恰在今日“清醒”了一会儿,勉强靠坐起来与梅氏说话,瞧梅氏的面色有些不对,还当她是为自己的伤势忧心,不由愧然不语。自到淮州拜寿谢恩,梅氏待她格外温和亲厚,从不曾有些许轻慢,看了眼立在旁边的虹影,轻声道:“劳夫人记挂,清娘不敢当。”

梅氏强笑了下,梅庄那边至今也没有个信,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形,可知府大人说的定然没有错了,那玉家只留下了玉文瑞一根独苗,居然……唉,真是天无眼。

蝉心匆匆走进房,脸带戚色,张口就道:“姑娘,庄里有信来,说是玉小少爷出事了!”

之前毫无征兆,玉清娘登时呆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愣愣地问:“出事了?”

梅氏心下替她难过,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说是意外,那孩子听说你受伤一直不太好,心里惦记又不敢跟人说,就想偷偷跑来看你,不想……不想才走出去没多久就出事了。”

玉清娘没再说出一句话,干脆利落晕了过去,一时间房里乱了起来,大夫把了脉后连连摇头,熬好的汤药半滴也灌不进去她的口中,生机已断再无回天之力。

靖安侯自然也知道了此事,他本就等得不耐烦,这下子听说玉清娘眼看不好,算是断了带她入京的念头。等到了晚间便传来玉清娘已香消玉殒的消息,周丛嘉心有不甘,命人叫来了叶薇,这丫头虽然不是玉家的人,但脱不了干系,玉家没人了,勉强拿她来续上。

薇宁双目红肿,低着头被人带到了周丛嘉面前。

今日的一切不过是她制造出来的小小混乱,如同在静园门口被人行刺那一幕一样,都是安排好的。玉清娘没有受伤,不会因伤重受了刺激便香消玉殒,当然玉文瑞更不会出意外身亡,这二人的“死”有两个原因,一是免去了被静安侯带入京城之忧,二是她的身份特殊,不允许玉家还有人在世上,免得因此漏了陷。再者她往后所行之事颇为危险,不让玉清娘姑侄露面,替他们省去许多麻烦。

周丛嘉客气地让她坐下,又让人奉茶,温声安慰她几句,突然叹息:“本侯原想替她姑侄主持公道,没想到出了这种事,可怜可叹,你表姐她心愿未了,让那些害了她玉家的人逍遥法外,只怕到了地府也不能安生。”

原来是想让薇宁代姐进京,借此生事。薇宁哪里不知他的心思,肃容道:“求侯爷替我表姐一家做主。”

他脸上浮出一抹为难的神色:“叶姑娘放心,本侯岂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就算是玉家没人了,也要将此事上呈天听,一定为玉家讨个公道。只是这件事有些棘手,毕竟玉家没有个苦主申冤,怕做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叶薇愿替表姐一家数口人命入京申冤,万死莫辞!”

“哪里会让你死,我瞧叶姑娘是个明白人,此次女科定能过关斩将,府试之后便是入京,到那时咱们再见也不迟,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多谢侯爷。侯爷要回京?”

“正是,离京日久,是该回去了。”

周丛嘉带着不甘踏上了回京之路,他此行要找的人没有找到,还因为玉家的事耽搁了些日子,纵然已为回京后要做什么筹谋了许久,但总是不尽人意。

薇宁正望着封长卿临走时送来的一堆书本,默默叹息。

听说靖安侯走前终于见了封长卿一面,对他颇为赏识,应下回京后为其在军中谋职,当年“小周郎”最出色的并非文才,而是他曾在军中闯出一片天地,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若非后来封了侯离开军中,如今怕不止这些成就。

封长卿最近安生了许多,再不在外流连,封伯行老怀甚慰,以为是自己终于将顽石感化,当他明白了自己一番苦心。得夫人暗中指点后,他才知这个向来浪荡的幼弟对玉家那个小表妹上了心,顿时哭笑不得,直接打发他入京候职。封长卿当然反对,他还等着五月薇宁应试的结果,着了魔似地往静园去。

只是靖安侯一走,薇宁便回了梅庄,封长卿扑了个空,他想去梅庄找人,可梅庄里这会儿住着两个不能见人的人,守卫比往日又森严了许多,封长卿怕鲁莽坏了薇宁的事,只得悻悻离去,临行送了许多书到梅庄,指名送给叶表姑娘的。

这些书薇宁根本没来得及看,剩下时间不多,她尚需将梅庄的事安排妥当,庄子里的事有四婢,生意的事有各处掌事,届时她再往封家送信,只说有事外出,他们自会照应着。

青琳与挽玉正听着虹影讲淮安府的趣事,她们几个是薇宁身边的得力人,虽各司其职,却是一块长大,向来感情极好。待听到“小周郎”还有美轮美奂的静园时,挽玉不由惊叹:“果真有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人?”

她推了推青琳,又道:“我就说咱们应该跟去的,下次你别拦我,哪怕求也要求主子带咱们一块去。”

青琳微微一笑,不去理她,又问了些女科之事,心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怎么了,干嘛不说话。”挽玉觉得奇怪,问了两声没回音,便又与虹影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女科有没有武举:“都知男子科试分文武两种,不知女子可会有武试?”

挽玉拍手道:“你功夫好,若是去了一定中举。”

“自然,漫说是女子武举,便是男子的我也不怕,哼。”她只是说说罢了,这科考并非谁想去便能去的。

蝉心慢慢走过来,站在一旁听了会儿,心里想着庄主刚说的那番话:“蝉心,若是我离开这里,梅庄就交给你们了。”

“婢子以为,即使主子去考那女科也应带着婢子同往,再不然青琳与挽玉也要带一个,怎能没有人在身边服侍呢。”

“你忘了,叶薇宁是梅庄庄主,带着你们自是没有人疑心。可是叶薇只是玉清娘的远房表妹,与梅庄无亲无故,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身边却总着跟庄主的丫鬟,你说别人会怎么想?此去京城,你们帮不上忙。”玉清娘姑侄二人总呆在梅庄有些不妥,她暗忖了几日,还是决定让人护送他们去更隐蔽的地方。

蝉心咬着唇,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一年她早有所觉,主子将庄中大半事务交与可靠之人管事,命大家各司其责,怕是早就打算这一天了。其实就算是她不管事,还有封家管着。

到底主子要去京城做什么事呢?很多时候,她看不透这个主子。

五月榴花红,受人瞩目的女科预考也开始了。

百余名报名应试的女考生,经过州府衙门的种种核查,最后有资格进考之人不过三四十名,那些年纪老大,又或者容貌有缺陷者被涮下不少。

应试的地点选在官学的院舍,三日前便给官学的学子们放了几天假,不然到时满院女子,任谁也无心向学。

来应试的女子家境大都差不到哪儿去,一大清早,官学的大门外便停了许多辆马车,皆是送自家女子来应试的。但也不乏来看热闹的闲人,围在一处对每个穿黛青丝袍的女子指指点点。

今日来应试的女子全都手持一张特制的名贴,上面有自己的名字,籍贯,年龄,还有知府亲盖的印章。这张名贴是核查完后便送到了每个应试的女子手中,应试当日惟有凭此贴方可进入府院。随名贴一同送到有应试资格女子手中的,尚有一套黛青丝袍,应试者当日必须着黑袍入内。

官学的院舍已有些年头,院子里种首不少高大的树木,几条长长的甬道连接着各个学院,此时门外和各条甬道都有官差把守,不得随意走动。

薇宁静静地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在满院黛青色的应试者之间毫不起眼。

刚刚在院门外一女子哭天抢地,围者甚众,议论纷纷,原来是她将那张名贴遗失,失却了应试资格。其实并非无法证实她的身份,而每名应试者的资料都详细记录,只要两相对照便可过关,但她仍是不得入内。

进来的这些女子莫不抚胸心惊,原来应试如此严格,大家互看一眼,发现并不只有自己心中惶恐,于是生疏少了几分,忍不住轻声议论。

“我娘非要我来,原来一点也不好玩。”说话之人头梳双鬟,扎了条带有几个小银铃的红色发带,看起来调皮可爱。

“你还好,我爹爹要我必中,不然就将我嫁给个穷酸书生。”

“我怕……不如现在回去算了。”

薇宁垂着头,听得面露微笑,可却被人扯住袖子问道:“你在笑什么?”

正是那个扎红色发带的少女,她一脸好奇,见薇宁抬起头,又赞道:“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突然一道冷哼插进来:“叽叽喳喳烦得要命。”

声音虽然不高,可这边几个人都听得清楚,一齐朝后看去。说话的女子也是身着黛青丝袍,态度甚至是倨傲,她长相不俗,一头青丝束在脑后,用一支小小的金簪子压发,这会儿见几人齐齐望她,皱眉将脸扭过一边。

第四章 翩若惊鸿
惜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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