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生若梦
时辰已到,知府大人与内廷官相携而至,方才还微有嗡嗡声的院子里一下子肃静无声。苏清齐在场间一扫,目光在薇宁身上顿了顿,清清嗓子说了几句,无非是做了番勉励,倒是那位自京城来的内廷官说得很严厉:“诸位莫要小瞧了这次的应试,陛下仁慈,优者皆可入京再试,并不限名数,但凭的是真才实学。五月之后,随我入京的或者会是诸位都有,也可能是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回去,谨望诸位莫切记在心。”他声音不大,却响彻在每个人心头。这位内廷官姓谢,并不同与那些尖着嗓子的内廷宫人,他的面皮白净,看起来慈眉善目,黑纱帽遮不住两鬓花白,袖手站着自有股威势。之后众女子噤了声,由差役领着进了东边一间讲室,里面早已摆放好桌案,每张桌案上准备着笔墨。薇宁随意在张桌案前坐下,恰恰与那个神态倨傲的女子相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少仕子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高中,如今换了这些“颜如玉”投牒自举,自不能与男子相比,毕竟大多数女子只是略通文墨,佼佼者甚少。满座娇颜女子,苏清齐不便入内,避至官学夫子的憩室喝茶,留内廷官一个看着考场。头一次入官学,还是来应试的,在座女子均端坐着不敢多言,一个个面露紧张,看着两个仆妇吃力地搬进来一堆绿色绢袋,端口处用同色丝线紧缠,原来今日的试题竟是装在那里边。刚刚发话的内廷官自入了试场便不再说话,只让那两名仆妇将绿色绢袋分发给每个人,整个场子里只听得到仆役走动轻微的摩擦声。分发完试题,众人得了指示打开墨盒研磨墨条,这儿是考场,纵然你在家里是个千金小姐,从来无需研墨,此时也得靠自己个儿。当场便有几人面露难色,生怕被墨条弄污了纤纤玉指。拆开丝线绢袋内有三题,一考经文及注疏,一为默写填句,每道题目下只列三五句,问的皆是浅显易懂的常用句式。为应试准备了月余的女子们莫不松不了口气,之前不知会怎么考,便照着往年州试的规矩学了一气,原来竟也不难。料想朝廷初开女科,也不敢将女子与那些寒窗苦读十数年的男子相比,只用了些简单题目,若是一上来便是策问经义,怕到时无一人过关,丢了脸面的怕就是朝廷自个儿了。再说即使过了这预考,还要进京历练一年后方可再考,这一年下来,总有出色的人物。最后一题则要应试者以“求”为题,作诗一首。应试时间不长,两个时辰为限,谢姓内廷官一声令下宣布开始,薇宁没有立即执笔答题,对着那个“求”字默然静坐。这些自是难不倒她,只是被这个字触动了心事,淮安之试只是她踏往京城的开始,她所求的其实与这场应试无关。与她相邻的女子瞟了她好几眼,才见她吐出一口气,执起笔开始答题,心道真是个怪人!两个时辰后,薇宁走出了官学的院舍,开考前曾见过的那名头戴银铃发带的少女追上来,一口一个姐姐,嘴格外甜:“姐姐是哪里人?我从安州来,姐姐叫我颜儿便可,你以前可曾来过淮安?我是第一次到州府,刚刚那个大人说三日后出榜,不如我们一起畅游……”薇宁还未搭腔,那少女的家仆迎过来,听她如此说法急忙劝阻,言道夫人在车上等得久了,再耽搁下去只怕会亲自来寻。想那颜儿顾忌母亲,只得作罢,临走时依依不舍地道:“我住在城中的芙蓉园,姐姐若有时间可来找我,便说找姓蒋的客人。”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薇宁松了口气,怎会有如此热情的女子,从始至终她未曾有机会开口,这样算不算订下约会?此时官学外的车马走了不少,她正要上自己来时雇的马车,却被人开口叫住:“姑娘留步。”回头一看,却是个头戴黑色小帽的仆役,来人举止有度,衣衫规整,冲她长长一揖,道:“我家大人有封信要交给姑娘。”说完从袖拢里拿出一封信笺送至薇宁面前。“不知是哪位大人?”薇宁瞬息间转过几个念头,还是疑惑着接过来。那仆役却没再说话,退行几步,转身便走了。此事未免让人摸不着头脑,她面色谨慎,并没有当场拆信,而是上车返回自己寄住的客栈。她与蒋颜儿不同,只是个既没有显赫家世又无家财的孤女,当然住不起芙蓉园那种地方,“居安客栈”便是她此行的落脚处,那只是淮安城中大小客栈中最普通的一间,胜在离官学近,她在那里包了间中等的客房,等着三日后放榜。才刚进客栈的门,薇宁便觉有几道目光看着她,也难怪,今日之试算得上是城中大事,她身上黑袍未换,人家一看就知道她也去参加了应试。再说选这家客栈落脚的应试者不止她一个,但都有家人陪伴,象她这样的单身一人更招人注目些。店里的伙计一见她赶紧迎上来,殷勤地道:“客人您回来了,店里备着热饭热菜,给您送房里吃?”他这么一说,薇宁便觉得饥饿难忍,早上出门应试到现在,已是大半天水米未进。“多谢你了,再送一壶茶水。”伙计送来了饭菜和茶水便关门离去,一荤一素,白米粒在碗里堆了个尖,薇宁脱去黑袍,换好衣裳坐下来闻了闻香味,突然一笑,往日在庄里从未留意吃的喝的是个什么味道,今日倒对这样的菜式起了兴致。来时青琳、挽玉曾苦求跟随她,可她是来应试的,没道理梅庄照顾她到这种份上,只得作罢。待吃完饭,她才拿出那封信,拆开来看,上面没头没尾地写了一句话:“若要心想事成,平步青云,三日内往天清观求签即可。”似乎这内容是针对她们这些应试女子而发,她心中警惕,何为心想事成?平步青云便是做官了,这种语气倒象是十分清楚她应试的真正意图……天清观一听便是所道观,如这信上所说,只要去求签便能如愿,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何至于灵验到如此地步,难不成要她去捐香火钱?若是如此,这不象是哪位大人所书,却象是杂毛道人骗钱的把戏,写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只不知是单她一人收到这样的信,还是今日参加应试的女子都收到了,若是后者,想必天清观这两日会热闹得很。薇宁随手将信撂到一边,不管是真是假,着实是无稽之举。隔了一日,薇宁正枯坐在房中,店伙计敲门道是有客来访。茫茫天下她无亲无故,哪里来的客人?便是知道这客栈里住着另外两位一同应试的女客,她也懒得去攀谈,全应了青琳的担忧:“若是主子孤身一人行走在外,我怕更是十天半月难说上一句话。”来客姓蒋,却是那个生性活泼的蒋颜儿,她不知如何打听得薇宁的住处,带着三五仆人乘车而来,停在客栈外等她一同出门游玩。蒋颜儿进门便执起她的手,委屈地道:“叶姐姐,我在芙蓉园等了你整整一日,也不见你来,想找你又不知你在哪儿,幸好隔壁的容姐姐认得你,我才找了来。”今日她穿了件杏色衣衫,头上的发带也换成嫩黄色,仍旧缀着几个小小银铃,转身招呼自己的丫头提进来几盒精致的糕点。竟然有认得她的人!薇宁十分好奇容姐姐是哪位,问道:“不知这位容姑娘是……”“你不认得?那日在官学嫌我话多的那个,原来她也住在芙蓉园,我今日还约了她,不过她没来这儿,说是等着我接了你去芙蓉园呢。你要是不答应,我今日就赖在这里不走了,反正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她说着话微微摇动着,头上银铃微微发出轻脆的响声,十分可爱。薇宁自然记得那个神情倨傲的女子,可她十分确定她们并不认识。究竟此人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又怎会知道她的住处?眼下还是应付蒋颜儿要紧,她实在想不通这丫头怎么就认准她不放,只好装做不在意地把手抽出来,含笑道:“颜儿姑娘太客气了,不知找我何事。”“叫我颜儿,叶姐姐,你的名字好听得紧,叶薇叶薇,哪象我的名字,一听便知道年纪小小。”她的贴身丫头桃儿乐了:“好小姐,这你也有说头,奴婢的名字叫桃儿,岂不也得换换。”“都能改得如叶姐姐这般好听就好了,先不说这个,叶姐姐,那日咱们约了畅游淮安城,这就走吧?”约是约了,可惜没定下来啊。薇宁面有犹疑,对这个找上门的丫头十分头痛,既不好拒绝,又不好同她走得太近。虽然看得出蒋颜儿并无其他心思,只是这么些年她将自己的心关得太久,又老又硬,已不知该如何去玩乐散心。“好姐姐,你就应了我吧,我好容易才得了母亲应允出门玩耍,后日一出榜,我必定名落孙山,咱们就再也见不着了,走之前不把淮安城逛个够怎能甘心。”她说了好几样淮安特有的吃食,还有些姑娘家常去常玩的地方。薇宁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这会儿是同她一样年纪的叶薇,和颜悦色地同她应酬:“颜儿姑娘你这么聪慧,怎么会考不中。”“我娘说的,她说我字丑,还说她若是考官,看也不会看我做的题目,真搞不懂,既是如此,为何还要让我来呢?”听她一直提到自己的娘亲,薇宁心思一动,她的母亲早逝,留在记忆里的实在不多,倒是疼她至深的父亲常常唱童曲哄她入睡。想到自己的飘零身世,心莫名一痛,嘴角却扯开笑意:“令堂言语风趣,实则对你期望甚高。”“那叶姐姐肯不肯见见我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薇宁连连摇摇:“蒋夫人?这更不用了……叶薇这种身份,怎好冒然打扰蒋夫人。”蒋颜儿面色一黯,她看得出薇宁眼中的不情愿:“叶姐姐,你不喜欢颜儿?”“当然不是,我只是……”她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个天真的少女明白,她们并不适合成为朋友,她没有交朋友的心情。“去吧去吧,我娘知道我来接你,还说想见见你呢。”她巴巴地望着薇宁,又道:“容姐也很想见你的!”也许,她该去认识一下这位“容姐姐”。薇宁坐了蒋府的马车去芙蓉园,一路上只听得蒋颜儿语如珠落玉盘脆响说个不停,看着她如花一般的脸庞不由心情渐松,其实她自己也如蒋颜儿一般,正是十八好年华。蓦地她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信,瞧蒋颜儿口直心快的模样,若是收到必定早问她了,不见她提起,自是未曾收到过。踏入芙蓉园后,薇宁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在茶舍见过的神秘公子,还有那个胖胖的总管。当日她曾派人跟了他们几日,到底没查出个究竟,只知靖安侯想见没见成,而他身边的雪夫人却夜入芙蓉园求见。此人身份定然十分尊贵,那通身的作派以及身边不一般的护卫,怕是沾着皇亲,否则靖安侯不会如此着紧。也就是那晚,薇宁方知雪夫人身手不凡,至于她来芙蓉园后见了谁说了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她分心想着心事,园景也没看进去多少,其实这些园子来来去去就那么回事,赤漆描柱,红砖绿瓦,再精致也只是给人住的地儿。一路来到个植着许多兰草的园门前,门上没有匾额,侧边绿树掩映着一块木头牌子,隐约可见一个闲字,这便是蒋家众人的住处了。蒋夫人客客气气地请她落座,薇宁见了礼后便垂首坐到一旁由她打量,后堂出来个素衣小婢奉上香茶,而后静静退了下去,房中太静,连蒋颜儿也闭着嘴巴不说话。富贵人家也分三六九等,多数怕生人图他们的财势,故象叶薇这样出身寒微的女子更应该防着,蒋夫人大概也是如此,女儿交个朋友还得她来审上一审,不然不会放心。鉴于她干看不说话,薇宁只得淡淡地先开口道:“夫人可还满意?要不要我站起来走两步。”蒋夫人一听便知这是个聪明女子,带着歉意道:“叶姑娘莫怪,我这女儿天生的直性子,自小到大叫我操碎了心,若不是看得紧,她早不知闯了多少祸事。”蒋颜儿小声反对:“娘,说得女儿是个魔怪,我哪里就那么受闯祸了。”“魔怪还会怕些个咒啊神的,你可有怕过?叶姑娘别笑,她这般鲁莽,还要你多教她稳妥之道,多多费心了。”“夫人言重了。”其实她是在想,若是此时蒋夫人挥手送出银两来酬谢,她是收下还是扭头便走。蒋颜儿已叫了人去请容姑娘来,容姑娘名若兰,乃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她与薇宁一样,自淮州来,应试那日对薇宁太过好奇,命人跟了薇宁一路,得知她住的地方,也打听了她的名姓和来历,才知竟然是从梅庄走出来的。她的父亲是淮州官吏,听说过玉家之事,心中对宁死也要护侄儿周全的玉清娘十分敬佩,连带对薇宁也多几分好感。她与薇宁一般没有回淮安等放榜的消息,由父亲托付的知交安排在芙蓉园入下,恰与蒋颜儿相邻。薇宁听闻容若兰从淮州来,便知她不是真的认识自己,暗松了口气,道:“原来容姑娘也是自淮州来。”“叶姑娘眼下住在客栈?”她不住客栈要住哪儿去?这个容若兰说起话来十分地让人不喜。蒋颜儿皱眉道:“你们别这样姑娘来姑娘去,大家年纪差不多,叫名字便成,容姐姐,你多大年纪?”“今年便足十七岁了。”容若兰动了动身子,似乎觉得身下铺着绣花软垫的椅子突然坐着不舒服了。“我十五,叶姐姐你呢?”薇宁暗道惭愧,之前她带到州府的文牒上写的是年方十六,若论真初年纪,倒应是她最大。待她报了年纪,蒋颜儿拍手道:“如此咱们便直呼姓名,姑娘来姑娘去的好不啰嗦。”容若兰立刻赞成道:“不错,叫名字是有些生疏了。”薇宁更无意见,于是皆大欢喜。三人结伴外行,往园外的主道只有一条,打磨过的滴雨石板铺了几十丈,这边她们刚要出园子,迎面与几个抬箱子的人遇上。走在最前边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后面的汉子搬了口大箱子,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此刻竟传出来极大的动静,似乎有人在里面折腾。老头正疾步前行,发现有人挡路,一抬头却让薇宁心跳漏了一拍,那张脸面白无须,竟是那个神秘公子身边的人,茶舍里曾听他叫这老者阿奎,他们不是走了吗?怎地会在这里出现?胖人总是怕热,才五月的天已让奎总管受不了,他擦着汗往前走,心里念着千万别再出什么事,身后那箱里关着个人!他倒不怕别的,就怕让人会错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说实话,这事若是叫他遇上了,那也准保会以为有人在谋财害命。可偏偏道上就来了人,还是几个大姑娘,听到动静全瞪圆了眼看着他。当下双方站定,只有箱子里咚咚响个没完。两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蒋颜儿刚想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奎总管已醒过神,绕过她们匆匆进了闲字一号的院门。蒋颜儿满脸狐疑地问道:“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容若兰冷冷地下了定论:“肯定不会是好事。”“不如我们去报官?也好将坏人绳之以法。”薇宁没出声,连靖安侯也不放在眼中的人,岂是她们能惹得起的。“你说呢?”她下意识摇摇头,容若兰立刻道:“没想到叶薇只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说起来刚刚那人似乎看到了认识的人,难道是你?”她的眼可真尖,薇宁淡淡地道:“怎么会,我从未来过芙蓉园。我只是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哪有人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作恶。”容若兰并没打算放过她,趁着同她落后几步,又问道:“还有应试那日,我曾见有人送给你一封书信,瞧那衣饰,似乎是内廷官大人的随侍,不知……”提到那封信,她倒是一愣,没想到竟落在容若兰的眼中,不过那封信的内容有古怪,她不想承认这回事,便道:“若兰看错了吧,我一介寒门孤女,怎么可能与内廷官大人相识。”“若是不识,为何内廷官大人对妹妹你格外关注?”容若兰之父有位故交,在苏清齐手下当差,内廷官大人谁也没有问起,单向知府大人问起了叶薇,叫人好生奇怪。闲字一号的厢房里,奎总管亲手开了箱子,对里面那个不安份的人道:“若虚先生,您就别折腾了,主子爷说您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放您出来。”箱子里面躺着的正是若虚子,他身上捆了数道绳索,手脚均被缚得死紧,嘴巴里塞了麻核,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急得怒目圆睁,看着奎总管的胖脸更用力挣扎。“您说您何必呢,主子爷对您是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请您到京城里走一趟,没什么大事,就是请您瞧个病,这有什么难的,还许您以重金。您也答应了,可折腾我们不算,您别气我们主子爷啊,半路上跑算怎么回事,您跑得了吗?这不,还是被请了回来,我说若虚先生,您别再执拗了,好好地跟爷上京城去,啊?你是没听过我们主子爷的名姓,不知道他的脾气,那可不是一般的不好,若是再惹他生气,你就不是现在这副周全模样了。”奎总管苦劝了半天,虽说有些夸大,却也不假,静王府的小王爷那名头可不盖的,京城里谁敢去惹。若虚子听他这么一嘟噜,气得没劲再动,想说又说不了话,连连翻白眼给奎总管看。奎总管说得口干舌燥才罢口,又把箱盖合上亲手落了锁,喘了口气去见主子。“主子爷,人带回来了。”小王爷对若虚子又一次回来的消息不置可否,搁下笔从头看了一遍才将信封好,交给了奎总管:“速将信送回京。”“是,老奴这就找人送信去。”“至于若虚子……”他顿了顿才道:“先关他两天,让人去他的住处收拾一下,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奎总管听得出主子爷明显怒意未消,麻溜地退下去做事,一点也不同情若虚子。谁叫此人奸滑难缠,先是借口要找这药那药,做足准备才能上京,淮安城里耽搁了十余日才上路返京。路上更是花样百出,一个月本该够回到京城,凯料这厮竟突然反悔,再不管京城有没有他要见的人,直接落了跑,害得他们这些人跟着承受小王爷的怒火。三日之期已到,官府将榜张贴在府衙的墙上,不出意外,薇宁果真入了围,且名字排在头一个,听着蒋家派出的人回来报信,她微有些恍惚,身边蒋颜儿已欢呼起来:“有我,有我,这下娘可没话说了。”贴榜之处挤满了人来看应试结果的人,薇宁与蒋颜儿、容若兰三人结伴来看榜,她们是女子,不好往人堆里挤,刚刚坐在车中等人看了回来报信儿,三人全都榜上有名。此次约四十人左右应试,淮安府共入围十二名女子。“若咱们是男儿身,那便足以光宗耀祖了。”容若兰突然感慨之语,此来薇宁深深的一眼。此番得中后,她们需得在五日内到府衙去核准名姓,以及听从安排不日随内廷官上京去。一想到要去京城,薇宁止不住心头激荡,倒淡了想要探查那神秘公子缘何会重回淮安的念头,后来想想,他身边尽是高手,不值得她去犯险,哪怕他是天皇老子,那也不如将要以女科应试者的身份入京来得要紧。“叶姐姐快出来,我刚看到一条鱼!”听到蒋颜儿明显带着兴奋却又压着声的呼唤,薇宁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她合上书卷,笑着应了声走出舱门,若是再不出去,只怕她会再高声叫,而宋女史听到又要说教。眼下她们是在往京城去的官船上,走水路上京。淮安城十二名过了预考的女学子随内廷官上京,不少女子的家人无法放心,有的已打算一路送至京城,谁知官府早有安排,均不得家人随行,江南道五个州府选出来的女学子分别乘各州府派出的官船送至京城,全程由随内廷官带来的北营禁军护送。船上尚有两名宫里的女史,一个姓宋,一个姓周,负责路上教导这些上京女学子识礼知仪,也就是学些规矩。宋女史最见不得活泼好动的女子,蒋颜儿动不动大呼小叫被她训了好几次。本来这十二个女子也不难管,谁知一上船便有几人晕吐不止,又没有丫鬟随侍在旁,光靠船上的几名粗使妇人哪里会合心意,又想了家,哭起来就止不住眼泪。两位女史只得暂停对她们的管教,只等着大家适应之后再做打算,反正上京之路漫长,有的是时间。船板上不光蒋颜儿和容若兰在,不远处还站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个穿着白绸绉纱裙,见到薇宁出来便冷哼了声,把头转过去似是连看也不屑看她。果真有鱼,薇宁走到容若兰身旁,低头看着泛起粼粼波纹的河水,发饰上的珠串垂在脸边,随着船身起伏微微晃动,玉容更添了三分光彩。蒋颜儿摇头叹道:“可惜能看不能吃,也不知今日的膳食里有没有鱼。”“你这小脑袋里想的不是吃就是玩,这几日可曾看过书本?”其实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薇宁总不由自主地羡慕她,羡慕她无忧无虑,活得一帆风顺。“容姐姐,我娘不在就没有人能管得了我,再说明年才会再考,怕什么。”说是这么说,她仍是将这话听了进去,凝视着远处好半天又问:“咱们真能见到那位吗?我是说……陛下。”她向来口无遮拦,此时却带着小心,从前是没机会说起这些,如今她说不定能得见天颜,这可是从未曾想过的事。“这却未必,宋女史说咱们进了京便得送至三京馆,由宫正司出人管教,见不见得着陛下,那得看你考得如何。”容若兰的消息总是很多。“好容易去了京城,若是一见都见不着,着实亏了些。”蒋颜儿瞟了眼船头方向,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刚刚过去和她们说话,都没有人理我。”“一位是前朝翰林的孙女,一位是安城县丞的千金,眼高也是应该的。”容若兰直接点出了她们的门第差别。蒋家是安城的盐商大户,做生意从来不含糊,却是不会读书。偏偏娶了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夫人安氏,安家是安城有名的书香门第,安氏是因家道中落才下嫁到蒋家。彼时经商之人地位低下,总是被人瞧不起,安氏一听此次女科广招贤才,商人家的女儿也可报名,故哄了女儿去考女科。蒋颜儿不以为然地道:“很了不起吗,我娘总说过去如何好,经商又如何不好,商户也不是贱籍,计较这个有什么用处?再说她们的学识又高不到哪里去,大家半斤八两罢了,叶姐姐与容姐姐才是顶尖的。”至今薇宁未曾想通,为何是她高居榜首。她心知自家事,答题时只是中规中矩地写了答案,应该与其他人答得大同小异,并无出色之处。如此一来自会有人心中不服,不说别人了,单是面前的容若兰便是一个,虽然她并未当面说过什么,但总是有意无意试探薇宁。难道是最后那首诗?想到此处,她微微沉吟,转动着手腕上的一只玉镯。蒋颜儿一看到镯子便吸引过来:“姐姐戴这只镯子真好看,成色也足。”阳光下镯子剔透莹亮,不是一般物品。薇宁不在意地道:“这是我离开梅庄时庄主赏下来的,还送了我些许盘缠。”容若兰面有轻视的神色,在她看来,梅庄完全没必要如此对待一个孤女,而薇宁轻易受人钱财,真真把骨气二字给忘了。蒋颜儿却没想太多,面带遗憾地道:“这个庄主好大方,可惜我没时间去梅庄,光是跟着娘回家准备便花了四五天功夫。早知道不听娘说的,考上可以到京城玩。”“这话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周女史马上便要走过来,注意些。”蒋颜儿吓了一跳,立时闭上嘴巴,三人眺望着宽阔的河面,似乎真有值得专注的东西。等到周女史走过之后,她才笑起来:“若兰姐姐,你娘也逼你来考女科吗?”容若兰有些失神,她在家中排行居中,不上不下甚是尴尬,爹爹母亲很少注意过她,只看重那个幼小顽皮的弟弟,当他如珠如宝。这次考女科是她硬向父亲求来的,京城只是她初定的目标。可她不能告诉身这的两个人,不,应该说是不能让任何人看清楚这点,因此岔开话道:“不知为何,自放榜那日起,我眼中看到的天地与之前相比似乎有些不同,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天地没有变化,变化的是人心。薇宁默默想着这句话,忽听得蒋颜儿又了新发现:“你们看那条船,真奇怪,这几日总是和咱们遇上,该不会也是上京去吧?”薇宁远远望去,只见前方行驶着一艘船,这两日确曾见过。许是如蒋颜儿所说,大家同往京城去,同行罢了。官船行了几日,那些晕船不适的女学子也缓过些精神,两名女史便加紧教导她们学习宫廷礼仪,这些女学子将来的前程未定,说不准本朝新贵便出自其中,倒也不曾难为谁,只是有错必罚。一船十二名女学子,总有拔尖的几个,出身书香门弟的韩萱雪,官吏之女容若兰,蒋颜儿最是普通,安城商户之女,出身虽然差了那么一点,却胜在活泼灵动,反而是当初那个应试的头名叶薇却有些不起眼。她倒不怎么出错,就是太中规中矩,不够拔尖便不够出色。内廷官有时会来看上一眼,两名女史也不时会将各人的情形禀给他听,当初这个叶薇可是内廷官特意交待要关注的人,她二人看来看去,没觉得有何不同,除了长相出色,可这又不是去选秀,长相出众又有何用。韩萱雪身边总有几个人围着她打转,捧她的才学,还有意无意在薇宁面前说些刺儿话。薇宁只当没听见,蒋颜儿却替她抱不平,还怕她心里难受,主动要陪着她,颇让她有些无奈。她这般刻意避让,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眼看着快到河清渡,下船后再有两日路程便到达京都,女史们也不再象以往那般管得紧,上午女授完课,便让大家歇息半日,女孩儿家做做诗文,说些话也可。薇宁仍是大部分时间呆在自己的小间里,一日想起答应了蒋颜儿手谈几局,刚走出自己的房间,斜对过的门突然开了,却是容若兰从韩萱雪的房中走出来。乍一见她,容若兰面上有些不自然,匆匆低着头回自己的房去。紧跟着韩萱雪也走出来,正欲张口叫人,一看薇宁站在过道上,扭过脸低哼一声,对身后跟出来的人道:“咱们回去。”薇宁看着那扇关上的房门,若有所思地站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