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且向奉都

那日未到晚间便出了一桩事。

官船靠了岸没多久,薇宁正等着仆妇送饭,却听得外头有了动静,且动静越来越大,其中夹缠着蒋颜儿的声音。

薇宁皱了皱眉,门被人半推开,一女子站在外面匆匆说了句:“叶姑娘快来,蒋颜儿出事了!”

不必她说薇宁也知出了事,到了船板上一看,已围了好几个人,韩萱雪正冷着脸,抽开被蒋颜儿拉着的衣袖,嗤笑道:“谁是你的姐姐,不过是个商人之女,也配叫得这么亲近。”

蒋颜儿小脸涨得通红,难堪地扯着衣角,好容易忍回泪水:“你……我是敬你才叫你声韩姐姐的……”

站在韩萱雪旁边的是一个女子帮腔道:“不必多说,刚刚那面玉镜可是韩姐姐的心爱之物,你快赔来!”

薇宁记得她是安城县丞之女,与蒋颜儿同样来自安城,却如此不留情面。

丢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赔的,蒋颜儿认真地问道:“实在对不住,要多少银两,我赔便是。”

“你赔?口气好大,果然是满身铜臭,不过那东西是我爹从波斯商人手中所购,价值千金,你说要赔多少。”

这分明是刁难了,哪里有那么贵重的玉镜,蒋颜儿顿时不知所措,她无比后悔当初为何要好奇地凑上去看,如今韩萱雪借给她看时的大方劲全然不在,而她确实是不小心将玉镜掉进了河里,哪里还能找得回来。

薇宁听了几句,只一想便猜了个大概,她的目光在那些人面上一一掠过,看见容若兰站在一边,脸上神色微微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向以来,两位女史都严令女学子们不得在船上随意走动,蒋颜儿困在小舱房里闷得发慌,一有机会就溜出去,倒也不乱跑,只是站在离舱房不远的船板上透透气看看水。薇宁不爱站在船板上,蒋颜儿就缠上了容若兰,十次倒有两三次如她所愿。今日船刚靠岸,容若兰与蒋颜儿便不知去了哪里,原来竟出了这种事。

蒋颜儿看到薇宁来,忙靠上去:“叶姐姐帮我。”

薇宁上前扶着她,“先回去,呆会儿仆妇们就开始送饭,若是让宋女史知道大家都不在房里,又要责骂了。”

她这话一出,便有几个人先行离去回房,韩萱雪带着怒气道:“站住!一个比一个没规矩,弄丢别人的东西想要一走了之吗?”

“韩姑娘,颜儿还小,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原谅她些个。眼下还是回各自的舱房要紧。”

“她又不是哑巴,用不着你多事,你又算什么!”

“叶姐姐,是我的不是,你别……”蒋颜儿吸着鼻子,忍住泪道:“韩姑娘,颜儿向你赔不是了,那面镜子到底什么价钱,我写信回家,请爹娘筹钱。”

韩萱雪执意与她们过不去,指着河面道:“我也不缺这些钱,镜子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你便下去给我捞上来,我一文钱也不会要你的!”

这却是有些过分了,薇宁目光微移,似笑非笑地望着韩萱雪。

她的目光并不凌厉,可韩萱雪的心不知为何突地一跳,竟有被人看穿的感觉。她向来被奉为才女,哪知淮安应试却没能夺魁,骨子里极为不服。偏偏薇宁近日的表现太过平常,败在这样的人手中,她口中恶气难出。今日所为本想用在薇宁身上,只是正主儿行止有度,一直没找到机会,才换成了容易上当的蒋颜儿。这蒋颜儿与薇宁时时处处在一起,治了她也可打击到薇宁,能让她们不好过,受些难堪便已够了,可真若闹出事端,惹得女史出面,自己怕是也落不到好处。

她身边的女子却跟了句:“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些下去!”

蒋颜儿咬着唇看了眼河水,思量着呆会儿跳下去会不会淹死,一只手坚定地拉住她,回头看到是薇宁,她又委曲又难过,眼泪流个不停。

总算容若兰出了声,微讽了一句:“急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宋语荷丢了东西。”

说完又细声问韩萱雪:“韩姑娘,天色已暗,就算是船家下水也不一定能找到,何况是颜儿妹妹。我看……”

顺阶下台谁不会,韩萱雪接了话道:“那你说该如何?”

“说起玉镜,我那里倒有一面,也是从波斯商人手中得来的,不如拿来给韩姑娘,你可千万别嫌弃。”

她是看出韩萱雪的犹豫,便送个台阶给她,又承了蒋颜儿的情,可谓一举两得。

果然,韩萱雪一脸勉强同意下来,转身先行回房,宋语荷自然跟上,只是与薇宁插身而过之时,她仰着头嫌恶地道:“让开些!”

跟着推了一把,并没用上什么力道,可薇宁却似站立不稳,晃了几晃便朝外翻了出去。

这处船舷较低,不然好端端拿在手中的镜子也不会那么轻易掉进水里,现下掉进去的却是个人。

众人惊呼,只来得及听到“扑通”一声响,薇宁已没入水中,几乎没怎么挣扎就沉了下去。蒋颜儿高声叫道:“叶姐姐!叶姐姐!快,有没有人,救救叶姐姐!”

这边的慌乱引得附近靠近岸边过夜的几条船人声大作,都听到动静,纷纷跑到船板上来看,听说有人落了水,有心要救可天色已暗,估计下去了也看不到,只是站着对这边指指点点。官船上的差人匆匆赶过来,令几名船工跳下水找了一会儿,却没找到人。此时天色全黑,船上的人一边点了灯出来,一边派人去禀报内廷官和两位女史。

蒋颜儿连声叫下来,嗓子已哑,容若兰不住声安慰她叶姐姐定会吉人天相,实则心中惴然,这么大会儿功夫,怕是已经不行了吧。

女学子们聚集在船舱口,听说有人被宋语荷推落下水,全都低低地议论着。宋语荷瑟缩在一旁,她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只是随手碰了那个女人一下,怎地就闯下祸事?

与官船相邻的一条船上突然有个人影跳了下去,那艘船上跟着乱起来,扯灯照向水面,似乎下去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跟着几声又有几人跳下去,黑夜里水面上一片混乱。没多大功夫,那边找到了落水之人,一群人拥着个男子踩着坠绳回到船上。

“叶姐姐!是叶姐姐!”两边船上灯火通明,隐约可见那男子怀里有个纤弱的素色身影,蒋颜儿认得那是薇宁今日所穿的衣裳,吃惊地叫起来,跟着又是哭又是笑:“太好了,叶姐姐得救了。”

听说人已得救,众人均松了口气,可惜两条船之间有些距离,不能立时知道那条船上都是些什么人。

内廷官连忙吩咐人手去同人家交涉,岂知船家还不曾放下板船过去相询,那边已经派了人来,官差本以为人家把落水的女学子送回来,岂料来的只是个黑衣护卫,端的架子一点也不比官差小,只递过来一块小小的令牌,张口便要见内廷官。

内廷官看了令牌后满脸不置信,定了定神,不传唤那护卫来见,而是亲自去船板上见他。

“下官不知小……”

来人却立马打断他的话:“这位大人心知即可,不用说出来,主子爷不想声张。那位姑娘咱们救了上来,可是有些不大好,暂时还得在船上歇一下,你们送个人过去服侍她。”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说罢连声吩咐,选了名船上的仆妇跟着来人离去。

奎总管满心后怕,围着自家主子看了好几圈:“主子爷,您为何亲自下水救人,让奴才们去就成了,若不是怕无脸去见王妃,老奴刚刚已被您吓过去了。”

可他的主子萧颂并未像他那般紧张,轻咳一声:“别说这些没用的,先救人要紧,你去同那边的人说一声,她刚救上来,不好乱动,暂时就在船上歇息,要他们派两个人过来服侍。”

船上皆是男子,他也是男子,方才为她清腹中河水是迫不得已,眼下却不好逾矩。

奎总管边为萧颂除去发冠,边应声道:“是,老奴已派了人过去,您先换了衣裳,求主子爷体谅老奴不易,您千万别再做这样的事了,若是有个好歹,老奴的罪过可就大了。”

他千交待万交待,生怕再出这样的事,今日主子爷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是在船头上透气,那边一乱,他也跳下去救人,难道那女子有什么地方让主子爷瞧上了?

“放心,我还死不了。”说是如此,萧颂又微咳了几声,他知自家事,也不敢大意,连忙换上干衣,将一头湿发擦干。

那边奎总管的脸色已变,连忙去请人来看,不多时,若虚子一脸不悦地过来,大声抱怨:“我又不是你萧家的奴才,任你们呼来喝去,刚被叫去救个落水的女子,还没看完便慌着要我来见你家主子。萧颂,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奎总管胖脸一抖,忙道:“先生岂可直呼主子爷的名讳,要叫……”

“小王爷?有你这样的王爷吗?我与你无怨无仇,却要被你强关着不放,刚刚那个女子怕是被你抢来的,真是欺男霸女,天理难容!”

他被关得久了,心中怒气难平,直瞪着座上那个懒散着伸出一只手腕的贵公子。

初遇这些人时,他并不知道萧颂的身份,只知他寻自己是为了医治家中病人。若虚子因他手中有个对自己来说十分要紧的物件,当时没有多想应承下此事。谁知后来想起这些人是从京城来,那就是说要带他去京城,立马改了主意,拖延了许多日子想跑,最终还是被迫进京。

萧颂披着发靠坐在床头,闻言泛起一丝微笑,之前他从未见过象若虚子这样的人,大声呼喝没有半分顾忌,倒真是潇洒如名士。为了防若虚子逃走,他才弃了陆路走水路,日日行在河上,就算他有千般计策也无法可施,这般斗着倒打发了不少时间。

奎总管拉着若虚子上前:“若虚先生,主子爷为了救那落水女子也被河水浸了身子,怕是沾上寒气,你先给瞧瞧?”

若虚子不情不愿地伸手搭脉,口中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家主子一看就是个长命的主儿……咦,似乎有些不对……你今年多大年纪?”

萧颂挑了下眉,他不爱说话,只抬起另一只手比了两根手指,意思是说今年二十。

若虚子又换了只手搭脉,半晌才道:“那你真是活得够久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奎总管的脸忍不住一黑,才想说话,就听萧颂道:“先生所言极是,我这二十年活下来十分地不易,往后该怎么活还想请教先生。”

每个人都不想死,活在这个世上固然避免不了悲哀痛苦,但无论多么不容易,都要挣扎着活下去。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好年月,萧颂的身份又尊贵,这样的人想必更不想死。

若虚子看着他的目光有七分惋惜,三分无奈,收回手道:“小王爷,凭我的医术,怕是无能为力。”

不必奎总管再说,他已改了称呼,看萧颂面容平静,便知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大概他早已接受这个事实,若非如此,在江南刚见自己时便会求医,而不是到今日才说。

萧颂点点头:“先生过谦了,再说我请先生来是为家人治病,只要能治好他便足矣。”

“你想得开便好,我先开个方子,毕竟浸了水,还得养上几日。”若虚子收起顽心,仔细想了半天,才下笔开了个方子,奎总管接过来让人照方抓药。

萧颂依若虚子所言,在热水里泡了会儿,喝完药打发奎总管下去,却久久不能成眠,起身望月,可今夜的天上不见星月,暗沉的河水没有一丝波光,让他心头发沉。

当若虚子说出那些话时,他面上无波似是早已料到,然则内心深处仍微微失望。

其实薇宁并没什么大碍,宋语荷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那力度本不至于推得她掉落河水,当时她不过是借势而已。

今日之事看似是找蒋颜儿的麻烦,然则究竟是冲着谁来的,薇宁心头雪亮。韩萱雪想做什么她从来没放在心上,跟这些女孩子斗说实话薇宁不屑,所以这些日子她刻意避让,尽量不出风头。可既然人家找上头来,她又何必客气。一路走来,她早看出两位女史对女学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完全没放在心上,大概内廷官也是如此,人有贵贱之分,出身如何门第如何永远被世人看重,今日她若吃下这个暗亏,只会让韩萱雪等人欺压之心更甚,还不如将事情闹大,小小争执变成人命关天的事,内廷官总不好坐视不理。

于是她落水了,装作无力挣扎呛了几口水便骇晕过去,其实是闭了气任自己沉入水下,五月的天虽然不冷,河水却冰凉得紧,水流透过薄薄的衣裳钻进来,河面上隐约有光和慌乱的人声,她微闭双目,在心里计算时间,只等着上面的人急够了再自己浮上去。只是没料到会有人多事将她救起,正是那个身份莫名的男子!

如此也好,反正她早对此人十分好奇,正可借机接近查看。此时她已喝过药,在官船上派来的仆妇服侍下换上干衣,独坐房中猜测着救了自己的人是什么身份。

这船上的人全是男子,薇宁被他抱上船救治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与男子这般亲近,无奈惟有继续装晕。稍晚时奎总管看了她一回,乍一见便认出来曾有过两面之缘,当下没有多想,还一脸亲切地告诉她,可在这船上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官船,又请了若虚先生给她诊治,怕落下寒症。

这个若虚子的来历薇宁也曾派人查探过,本是淮安城里一个疯疯癫癫的狂士,除了性情古怪点,也没什么特别的,是否医术高明还有待查证,如今看来应该是有些本事。

薇宁试探着打听这船上主人的来历,奎总管没有多想,只说主人家姓萧,自京城来,如今与他们同路回京,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

说起萧这个姓,薇宁心头突地一跳,如今的圣上可不就是姓萧,难道这萧姓男子……

昭明女帝出自陇西萧家,选秀入宫为妃,因容貌绝美受宠于先帝。她天资聪颖,又工于心计,几番沉浮后终得后位,先帝死后执掌朝事,终登上了帝座,可谓是当世传奇。这些并非密事,天下人无不知晓,她登基之后,大封萧姓族人,一时之间京城无不以姓萧为贵。

若这个萧姓男子是个皇亲贵戚,或许她可以好好利用一番。只是向来有他身体病弱的传言,听说此番为了救她已经病倒,薇宁心中不免小小地不安了一下,总算人家于她有恩,她却已在算计其中的好处。

第二日,薇宁一起身便回了官船,临去前想了又想,终究没开口求见恩人,只托奎总管转达自己的谢意。

奎总管叹了口气,他倒是十分想为她引见一番,昨夜里主子爷的举动虽是吓了大家一跳,但难得一向清心寡欲的主子爷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个女子,说不定她能入了主子爷的眼缘。可如今主子爷的心情不太好,没有见人的心思,奎总管惟有暗叹可惜,叮嘱薇宁回去好好将养,又拿了许多补品给她装上,一再言明若是有缘京城必会再见。反正他知道薇宁是入京备考的女学子,要找这么个人对静王府来说是小事一桩。

如此一来倒叫薇宁有些不太适应,心情古怪地回了官船。一回船上便赢得众人的礼遇,蒋颜儿扑上去抱住她呜呜地哭:“叶姐姐,你受苦了。”

容若兰上前拉住她的手,却垂下头不敢看她。围过来的女学子往日并没有多亲近的,但到底同吃同住许多天,大家又同是远离家乡到异地,遇上这种事关切者居多。她朝人群扫了一眼,并不见韩萱雪与宋语荷,而后宋女史走出来肃容道:“大人有令,诸位往船厅一聚,蒋颜儿,莫要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薇宁轻轻拍抚她的背,道:“颜儿妹妹,已经没事了,莫要再哭。”

如薇宁所猜,宋女史与周女史只是看顾她们这一程,想着女孩子家争吵闹不出什么事,故不曾严管。如今内廷官慎重地将这十二名女子召集在一起,好生训导了一番,并言明若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将不再容情,至于宋语荷,便罚她此后三日不得出自已的舱房一步。

众人散去,内廷官独留下薇宁一人,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突兀地笑道:“你便是叶薇?”

薇宁敛首施礼道:“正是。”

不知这位大人因何将她留下,难道是嫌她落水找麻烦,故而想敲打敲打她?

“我记得你,当初来应试者皆有家人陪伴,你却只身一人,又夺了头名,小小年纪着实了得。”内廷官的语气如同话家常,看她的目光也带着欣赏。薇宁却心中惴惴,他怎么会注意到这些?

内廷官却话锋一转:“此次淮安府能入京备考的女学子只有一十二人,你可知其中原因?”

究竟谁该录取,谁又该不录取,岂是她能知晓的?虽说知府苏清齐认得她,可也不会因此便帮她什么。

她老老实实地道:“这……叶薇不知。”

“应试之后你便收到了一封信,可有此事?”

提起那封没头没尾的信,薇宁心中恍然,许多之前未想通的事如今也该明白,想来那封没头没尾的信只不过是个饵,天清观内必定已设好了局等人跳进去,她当日隐隐猜过这个可能,竟成了真。怪不得放榜后有几个素有才名的女子落了榜却无声无息,想来是怕传出去有损家声。

她缓缓抬头看向内廷官,目光全是了然:“是,我是收到一封信,上面说若要心想事成,可到天清观一晤。”

她与蒋颜儿、容若兰等人不同,孤身到淮安应试,所以信直接送到了她手上,蒋、容二人不知此事,想来信未直接送到她们手里,自有其家人料理。

“可你没有去,难道你不想心想事成?”

薇宁含笑道:“大人,若是我去了,如今便不会站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内廷官含笑点头,此女聪慧,不需多说已明白其中关节。

薇宁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不住猜测内廷官为何要将此事说与她听,而且他的态度值得推敲,不象是在对一个小小学子问话,更象是对自己人的口气,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待自己如此不同。

内廷官突然问道:“你对当今圣上知道多少?”

私议当朝之主,未免有些不敬,薇宁吃惊地抬起头,与内廷官坦荡的眼神对视了好一会儿,微微带着些崇敬答道:“我只知陛下心怀伟略,乃是位明君,更是位奇女子。”

内廷官似是早知她会如此作答,微眯着眼缓声道:“此番陛下开设女科,朝中一片反对之声,多少大臣力劝陛下收回成命,皆认为此举不妥,怕至此阴阳逆反,国将不国。我等均知惟有选出品行端正、才学兼备之人,教他们无话可说才行,故而各州府应试均多了这道考验。”

没想到当今圣上竟如此重视女科之试,倒是真的求贤若渴,她心中微讽,只是瞧韩萱雪、宋语荷之流便知,才学兼备未必是真贤者。薇宁垂眸道:“陛下英明。”

内廷官看出她心中不满,叹道:“叶姑娘,今日你受委曲了。”

“劳大人挂心,这算不得委曲。”即便是真委曲,那也是无法。

“京都世家众多,你到了奉都便会知道,类似今日之事只会更多。”

因为她的出身不高吗?奉都是京师重地,世家名门的子弟多,规矩也多,寒门子第若想要出人头地确实不易。不过薇宁所求并非出人头地,她一脸受教,感激地道:“多谢大人提点。”

本以为就此完事,谁知内廷官并未允她离去,又问:“对了,你可知昨夜是谁救了你?”

“昨夜醒来昏昏沉沉,只见到位奎总管,并不知恩人是谁。”

他意味深长地道:“那可是个贵人,京城中多少人欲见小静王萧颂真容一面却不能如愿,没想到你竟有此机缘……”

原来是他,据薇宁所知,静王府有大小两位静王,乃是父子二人,按理说子承父爵,静王萧恒仍在,其子萧颂应是静王世子,可萧恒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兄弟,圣上待萧颂犹如亲子,一应待遇比照亲王荣例,小静王这称呼也是圣上亲赐。静王萧恒身有痼疾,早几年便无法行走,萧颂此行定是到江南寻医来了。

只是内廷官说的机缘二字如此暧昧,倒叫她不敢认同,顶多是小静王一时脑袋发热救了个落水女子,哪里称得上是机缘。

蒋颜儿一直觉得内廷官罚得太轻,只是关了宋语荷三日而已,可三日后她们便到了河清渡口,就算是想多关她一天也不行,早有安排好的马车在渡口候着,至此改乘车而行,两日功夫便到了京城。

熹庆都城名奉都,前朝太祖皇帝定都此处,原将城名定为天都,指望着能稳坐江山千秋万代,谁曾想短短百年间江山便易了名姓。奉都城外,几辆内府供用库的马车由南而来,城门口的兵士只消一眼便知又是上京来的女学子,纷纷打起精神站直身子,等马车从面前次第行过,方才议论起来:“老哥,今儿这是第几拔了?”

“第三拔了,可惜不能掀开帘子瞧瞧,啧,可惜了。我听说往年宫里选秀也是这么着用大车拉来京的,没想到如今竟要选女官……”兵士们想的与那些朝中大臣想的大致相同,女人嘛,自该在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读了两天书便学男人来当官,着实不象话!

“头儿,你说日后会不会也给咱们派个女衙司?若是能来个女官,兄弟们也好日日饱眼福。”

“都站好,来个读书人能干个鸟活!还是个女人,你小子失心疯了还是想女人想疯了?”

“别打,哎哟,我这不是说说嘛。”

已入城的女学子们自然没听到这些闲话,初到京城的她们正听话地呆在车里,任车轮粼粼转动载着她们前行。这一路下来,大家都有些憔悴。先是坐船后坐车,样样受罪,身边又无贴心的丫头服侍,有几个女学子神情俨俨地提不起精神,全无来时的志得意满。这里是京都,光是听沿路繁华的叫卖声便觉与他郡不同,各地方言参杂入耳,还有些胡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高声叫卖,纵使心中好奇却无人敢掀帘偷看。

自入了城门,薇宁便靠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象是对周遭的环境全不放在心上。她还在回想入城前看到的情景,不知谁悄悄掀起一角车帘,她眼中看到一片奉都宽阔的护城河和巍峨城墙残影,却无法确定与记忆中的奉都有无两样,当时年纪还小,只觉护城河两岸植着的绿柳十分喜人,此时正迎风微扫,似是替这都城迎接她的归来。

平日话最多的蒋颜儿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叶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

薇宁睁开眼,听到此时车外已无方才那么喧闹,且马车行驶速度也刚刚快了些,便道:“今早周女史不是说了,要送咱们去三京馆,那是咱们要呆上一年的地方。”

三京馆一听便象是教训人的地方,蒋颜儿拉着薇宁的手一个劲儿地冒汗:“我有些害怕,叶姐姐,不若咱们回去算了,就算是再坐一个月的船我也认了。”

不光是她有些想法,一路上几个受不住苦的女学子早有返家的打算,只是她们的名姓早被州府上报至朝廷去了,容不得她们中途退出。

容若兰皱眉道:“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你不是成日念叨着要逛遍京城吗?如此没胆,早该留在家里等着嫁人好了!叶妹妹别理她,想想你还未入京便遇上贵人,说不得往后还得你多多关照。”

听了她的话,薇宁皱了皱眉,淡淡地笑道:“若兰说笑了,别人不知你会不知?那个什么小静王我和你们一般,从未见过,蒙他相救,我连谢字也未曾说过。说到照应,咱们一同入京,自当互相照应。”

容若兰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这车上可不止她们三个,另外两名女学子正瞪大眼睛听着,只嫌知道得太少。

本来除了内廷官,并无人知道萧颂的身份,哪知到了河清渡口,一队皇家仪仗正侯在岸边,接了萧颂等人离去。这下大家伙才知与官船同行一路的不是别人,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小静王。这下子一船女子看向薇宁的眼光便有些异样,不由想着若是那日落水的人是自己,又会如何?宫正司派来接这路女学子的人也不知为何小静王会和他们同行,又听说小静王曾救过船上一名女学子,更连声称奇,纷纷找了由头暗中去看薇宁的模样,倒叫薇宁不胜烦扰。

其实那日韩萱雪玉镜失落一事之后,薇宁便待容若兰有些淡了,即使她没在当中做过什么,可薇宁总觉得她应该早知当日会有事发生,却不提醒蒋颜儿,此女将情谊看得太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容若兰更适合与韩萱雪相交,无论身份背景都相似,确实不该同她们混在一处。

蒋颜儿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只想着能早日见到家人:“容姐姐,我娘说会派人来京城看我,只是不知三京馆管得严不严。”

“咱们是进京备考,又不是住监,就算是入了国子监也有沐休的时间,想来该不会太严。”容若兰也不太确定,毕竟她们这些人是开朝以来头一批,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形。可就算是再苦再严,她也不愿回家等着嫁人。

早在各州府开试之前,京城便已先行考过,早先那些奉诏入宫被女帝留用的女子也要参加应试。论起读书习文,这些女子一点也不比男儿差,若是奉都城中哪家的小姐不懂诗文才会惹人笑话,早先还有朝臣之女闹着想去国子监,和那些生员一般做学问,却未能成行。如今赶上女科,自憋足了劲争口气,况且些次应试的条件放得极宽,官家之女也好,商家之女也好,全不避讳,一时间报名参加应试者逾百,不管其中是否有造势之嫌,当日有上百名女娇娥参加应试,最终留用者多达三十人。

三京馆颇有些来历,前身是前朝延德帝所设的闻道学馆,曾经是天子讲学之地。宫正司将备考的女学子安置在此处,一是图近,这里紧挨着皇城,绕过三京馆便能瞧见宫墙。二是慎重,陛下如此看重此次应试,说不定会亲临来看,选在此处也是相得益彰。

第六章 且向奉都
惜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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