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学馆初啼
会有多不好呢?薇宁心被轻轻揪起,一直到萧颂住的明园都未放下,见到他时,他坐在榻上正闭着双眼任若虚子拿着银针往头上扎。若虚子性情古怪,见有人进屋便想将来人喝骂出去,可他眼尖地瞧见奎总管后面跟着的薇宁,立时瞪了瞪眼便没出声,拔下萧颂头上和身上扎着的银针,也不说话,面带笑意退到一边,十足看好戏的神情。薇宁只看了一眼便慌忙背过身去,即便如此,萧颂苍白的模样已落入眼中,他未着束发玉冠,披散下来的发丝半数在前半数在后,半敞的衣襟内露着一处未被黑发遮掩住的胸膛……萧颂扫了若虚子一眼,立马让他脸上的笑意消退。再看薇宁,天气热成这样似乎对她毫无影响,一袭素缎纱衣,淡绿的裙裾下摆绣着小小的银色莲瓣,让人想起夏日菡萏的清香悠远……叶薇,他记得她的名字。其实就算他想忘了也难,谁让这些日子自己下水救人的事被传开来,连下不了床的父亲都已知晓。想起适才奎总管所传的话,萧颂微一皱眉,父亲又自做主张往他身边塞人,往日只是四处觅些绝色,如今连姑母召入京的女学子也敢擅动,只怕明日便会生出些事端。他想挥手叫叶薇早些离去,却看到柔弱的她双手互绞,微微垂着首立在那里,长长的睫毛不安地眨动着,想必被强带到静王府,心中不免惧怕,还要强装镇定,难为她了,萧颂心中暗叹,当日救人是一时冲动,倒没想过自己的举动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实在是那一日夜色苍茫,站在船边的他正暗叹死生无常,闻听有人落水,不假思索便跳入水中相救。他自身命运多舛,对许多事看得极淡,可人命却是看得极重,由此落得伤病连连也不后悔,只是他人前冷惯,人人只当小静王冷情冷性,怕的人多敬的人少。直到薇宁的面色愈来愈红,萧颂这才惊觉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太久,忙转过头去,咳了声道:“你且回去罢,我会让阿奎送你,三京馆那里也好有个交待。”交待?此事最好谁也不提,大家装做不知道,她并没有来过静王府,三京馆也从未有女学子离过馆。如此半日,薇宁已有些气闷,不仅仅是为了在他面前扮作身不由已的柔弱女子。自从知道了萧颂的身份,隐隐有个念头冒出来,若是可以……没有若是!她尚未沦落到如此地步,不然真应了那些人的闲言闲语。可冥冥中似有天意,她还是走进这座府邸,与那个眉目清疏的男子见了面。直到走出明园,她仍有些恍惚,奎总管吩咐了人去备车,又好声好气地对她道:“姑娘受惊了,王爷是太过着紧小王爷,才请了你来……说起来也是缘份,没想到又跟姑娘在奉都见着,你看咱们王府里这景致还是不错的,日后我好好带你瞧瞧,不比江南的园子差。”静王府里地方不小,却静悄悄地甚少见人走动,薇宁听着没半分架子的奎总管一路叨念,只是一脸腼腆地笑了又笑,她忍不住在心里思忖萧颂到底是个什么病症。依着刚才所见,萧颂将若虚子请回来是为静王治病,但瞧他的样子,似乎他自已也有些不妥。只是这人即使病着,也淡淡然地让看不透。一时间她懊恼烦躁,步子迈得急了,忽觉不对已避之不及,与一个手上捧着东西的女子撞个正着。“哎呀!”两人同时轻呼,奎总管看清来人,忙问道:“莫言姑娘,你没事吧。”莫言她顾不得说什么,将手中捧着的小炭笼放到一边,满脸歉意地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她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已跳将出来:“哪里来的人这般不小心,烫到了活该!”只是一晃眼,莫言已将与她相撞的女子打量了一回,又在心里同自己比较了一番,她向来自认容貌不差,但这会儿却不得不承认这回略逊了一筹。再想到此女有奎总管相陪,且是从明园方向走来,该是才见过小王爷,莫言心跳蓦地加快,迫切想知道这女子究竟是谁。她口中轻斥一声,欲上前相扶:“妙儿住口!姑娘,快让我看看。”薇宁反将手用袖口一掩负在身后,冷冷地道:“我没事,即便有事也是活该。”此刻薇宁正忍着痛楚,相撞时她来不及躲避,抬手一挡,恰恰被那炭笼灼个正着,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手上必定烫得不轻。看来这个叫莫言的女子在王府里有些身份,不然奎总管也不会开口先问她有没有事。奎总管皱眉看向妙儿,小丫头仍是不服,撅着嘴说了一大堆:“这可是莫言姐姐好容易才做好的炭笼,奎总管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什么若虚先生非要在这种天气点什么炭笼,大了不行,小了不行,姐姐不放心别人整治,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好呢!”奎总管自然知道,若虚先生治病出手不凡,今日要冰明日要火,这个炭笼便是他张口要的器物之一。而莫言平日里服侍小王爷尽心尽责,此事当怨不得她,既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挥手让妙儿退过一边,给她个回头再算帐的眼神,对薇宁道:“叶姑娘,咱们先回学馆要紧。”再耽搁下去没什么益处,薇宁自是同意。来时乘轿,回时乘车,一个人坐在车里的时候,薇宁慢慢抬起右手臂,手背靠近腕处已是一溜水泡,轻轻一碰便痛不可当,只得垂在一侧,这当口她也顾不得想会否留下疤痕,只盼着快些回去,不知馆内此刻是个什么情形。三京馆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守在门口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远远的便能看到许多车驾,想必国师已至。薇宁被带走时还是清晨,馆中正为了迎接国师乱着,听闻今日来学馆的并非只有国师一人,还有几位当世大儒,也就是说,无论明年这些女学子考得结果如何,一生中能受教于此等大家,总是值了。刘司正派了人等在门口,小宫女见着薇宁便急急拉她往里走,奎总管又将她叫住:“叶姑娘,这是烫伤的药膏,累姑娘受伤,真是对不住。”奎总管好快的手脚,只是上车前吩咐了几句,这会儿已将伤药送上,薇宁惟有接了过来:“有劳总管费心,没什么大碍。”“姑娘不必担忧,宫正司那边我会去打点,国师事忙,想必也不会难为你。”但愿如此,薇宁也知学馆中这么多女子,少她一个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并不会惹人注意。不知是否因今日是正式开馆之日,薇宁觉得馆内多了些不寻常的气息,曳地的柳枝不摇不动,连一丝风也无。她的心跟着提起来,果然,等得心焦的刘司正一见她便道:“你速速去阅江堂,馆中的学子这会儿全都在那里,刚才里面有位大人传下话,要你即刻去见,我已替你拖了不少时间,就快瞒不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薇宁不及细想又匆匆赶往阅江堂。宫正司的人在修缮三京馆时,并未对学馆原有房舍做太大的改动,阅江堂名字好听,其实只是间盖得颇大的草庐,看上去茅草房子一座,其实想在山野间寻诗文真味,文人们就好这一口。但天子讲学之处又岂是那般简单,草庐看着不起眼,但地上的砖块却是金色,摸着非铁非金,从前能足踏金砖者无一不是名士。如今金砖地上站着一群无知女子,全不知昔日此间曾有过的辉煌,还时不时有人抬头好奇地打量堂上端坐着的那些个大人,碰上国师冷峻的目光后,皆不由自主深深低下头。虽只是一眼,足已让看清国师所戴面具之人心中涌起浓浓的惊诧,那张乌沉沉的木质面具遮挡住他口鼻以上大半部分的面容,尽管他只露着白皙的下巴,却仍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戴了面具则让他看起来更具魅力。反观与他同坐堂上的那几位大人,均是发须俱白的老者,他们当中年纪最轻的也已五十余岁,平日里只知作学问,如今奉命来教导一群女娃娃,虽个个觉得荒谬,但圣命难违又不得不从,是以此刻象约好了似的不张口,一味沉默着,也规规矩矩地不乱看。好在国师早有准备,招手先让人抬来一座巨大的石屏,落地时众人均觉得一震,上面刻的不是依石势作的山水画,而是使人在上面刻了一篇《修身赋》,日后便要日日放在这草庐里勉励众学子。跟着又来了名宫人,宣读了昭明女帝旨意,无外乎要女学子们莫辜负女帝寄托。女学子们迎跪谢恩,顺带也给几位先生行了礼,国师倒避了开去,明显是不欲受这个礼。薇宁匆匆来到阅江堂外,并无意外被人拦下,她稍平了喘息,声道:“我也是这馆中的学子,只是来得迟了些,万望行个方便。”“既是三京馆的学子,为何同馆中其他学子的衣物不同?”她竟忘了还需换上宫正司早些天分发下的衣裳,只是此时再折回去却是来不及了。正在此时,里头想是听到了动静,转出一人问道:“叶薇可曾到了?”今日馆中多了许多外界的男子,眼前这人容貌生得极好,可是嘴角带笑,一双桃花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说不出的轻佻。她被打量得十分不自在,侧了侧身道:“正是,我便是叶薇。”“快些进去罢,这种日子迟了……唐老大人最是不喜目无尊长之人。”他说的是曾任翰林院总编修的唐仕礼大人,虽因年老不在朝为官了,可这个老学究到哪儿都不让人省心,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女帝今趟点了他的名,他心里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呢。他是在提点她么?薇宁不及细想就往里走。刚踏入阅江堂,细微的声响便引来所有人的目光,蒋颜儿的目光中充满着担忧,容若兰悄悄示意她往右看。她定了定神,轻移脚步继续往前走,不动声色地朝右方瞄了一眼,,那边站着的几个人脸上微有不屑,更兼有幸灾乐祸之嫌,只有韦燕冉垂首而立,似乎薇宁来与不来全都与她无关。托刘司正的福,这馆中女子们哪个是哪个,都有什么来历背景薇宁全都清楚。女学子们共居一处,并未开始进学,大家在一起讨论些诗文再平常不过,别看此次入京者甚众,拔尖的就那几人,以韦相之孙女韦燕苒为首的京中女子不大瞧得起那些自远而来的女学子。这却也平常,天子脚下,物灵人杰,虽然大家都是养在闺阁中的女儿,做起学问来却毫不含糊,更何况韦燕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她自幼聪慧,若不是韦相舍不得她受苦,女帝早已留用在宫中。韦相是三朝元老,女帝初登大宝之时曾将他拿入狱中,几经沉浮,后又起用,乃是当朝根基最为深厚之人,门生遍布天下。韦相最是疼爱韦燕苒此女,这回她执意参考,不需韦相吩咐,处处皆受呵护,连随身伺候的人也不是宫正司派下的小宫婢,而是她用惯了的丫鬟。这几天各州府应试时名列前茅者均被她们以请教为名造访过,女儿家心性总是小些,明里和和气气,暗地里总要做个比较,几日下来,三京馆中已有五六个女学子称病,躲在房中也不知是不是真病。她这里自然也不能幸免,寻到远宁阁来讨教于她的女学子姓殷,张口便要她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逼人气势令薇宁自愧不如。这些事看起来与韦燕苒无关,她并未参与其中,但那几个到处生事的却日日围在她身边,以她为马首是瞻,宫正司的人哪里会管这些许小事,只当没有看到,总之一切只等国师来此再做打算。薇宁曾远远地见过韦燕苒一面,长相倒算不得上等,可通身大家气派,可比那日见过的德怡公主尚要有气势得多。从韦燕冉身边经过时,她忽然抬起头,看向薇宁的目光充满厌恶,薇宁实在不明白哪里曾得罪她,要这般厌恶地看着自己。且不管别人如何看她,薇宁来到正堂之上,向国师等人从容行礼,立刻有人不客气地问:“你便是淮州学子叶薇?”施礼完比,薇宁正觉右手烫伤处阵阵疼痛,闻声连忙应道:“是。”她抬头看去,心里猜测着说话之人是否便是对她心生不满的唐大人。一张面具先映入眼中,薇宁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她的心底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想起自己在梅庄之时也如国师一般,时时戴着面巾,还改了声音,此时想来倒与他有同好。其他几位大人分别坐在国师两边,桌案上放着笔墨和一摞纸。问话之人并不是国师,而是唐仕礼,他不悦地轻哼一声:“明知今日是开馆之日,国师会亲来学馆,凡入京备考者皆早到了阅江堂,你为何迟迟不至?”他不说自己这些老家伙如何,却是一语将国师抬了出来。之前听闻三京馆中一女学子着实不象话,初入京城便与小静王牵不清,还同靖安侯相熟,没想到便是此女。想那靖安侯是什么人,唐老大人最不耻此等沽名钓誉之辈,是以见了薇宁更加不喜。薇宁早在来时便知晓,定是有人挑事她才会被叫来,是瞒还是直言相告?她心中苦笑,只怕实话说出来会让堂上的那位老大人更加不悦。“回大人的话,我……起得晚了。”她就那么大剌剌地说起晚了,还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直引得堂中不少人轻轻发笑。女儿家的笑声总是那么好听,还伴着一阵嗡嗡轻声议论,草庐内原来严肃压抑的气氛突然散个干净,唐仕礼面上一冷,可是官威用在这儿并无多大效果,心中只叹为何要摊上这样的差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般严苛,旁边一位大人开了口:“记得日后对答要自称学生。”这句却是对薇宁说的,她躬身从善如流地答道:“学生记下了。”另一位大人却不赞成地道:“陛下既然交待了差事,那我等自当竭尽全力,看这满堂学子,其中难免有才疏惫懒者,若是一味宽容着也不妥。”此言一出,除国师外几位大人都颔首赞同。眼前这些人可是女子,个个身娇肉贵,光是对着她们便让人头痛,更不用说要担起管教之责。刚才董大人随点出几名学子问了几句,结果不尽如人意,便大皱其眉,若不是国师在此怕当场离去。若是满堂学子都自认为懂得一点皮毛便学贯古今,日后还真不好管教。唐仕礼的本意也只是难为薇宁一番,如同刚刚董大人出题考较那几个女学子,好让她小受惩戒,难道当真逼着她将静王府扯出来?此时听得有人附合,沉声道:“正当如此!国师大人,你觉得可好?”虽然国师甚少说话,但此处以他为尊,总要问一下。国师懒散地靠坐着,摆摆手道:“几位大人说好,自然是好的。”意思是随他们去,薇宁听到一众学子微微鼓噪,其中蒋颜儿的声音最大,隐约听到她替自己鼓劲,无奈摇头,问道:“学生愿听大人教诲,只不知要如何考较?”“今日是开馆之日,这石屏上的《修身赋》乃陛下所作,可养性修身,静神正心,你便将这《修身赋》抄录一遍,一刻为限。”唐仁礼意有所指,要她正心修身呢。《修身赋》是女帝早年间所作,彼时她尚未登上那个人人想要得到的宝座,胸中有丘壑却需压抑着,一篇文章写了扬扬洒洒近千字,只不知如今搬来此处,是想要激励诸学子,还是想给曾经在这里讲学的那个君王。薇宁不得不佩服唐老大人会出题,吟诗作对都不提,偏要她写什么赋,难道他神通广大提前知道自己伤了右手么?无论如何她不能再推托,否则唐大人还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伤口处还未来得及涂抹药物,薇宁只觉动一动便痛不可挡,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她无法做到在一刻钟内抄写完这篇《修身赋》。她刚要说话,有人已先开口道:“师尊,女儿家面嫩,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刻钟内抄录完,怕是力有不逮,不如……”原来是先前在阅江堂外的那个男子,不知何时已坐到了国师身后,含笑看着她。他称国师为“师尊”,乃是国师的第二个弟子,名叫焓亦飞,这会儿见众人的目光被引到自己身上,并不觉不妥,唇际的笑反倒更欢畅。国师缓缓坐直身子,闲淡地道:“你倒好心,可几位大人定下的事却变不得。”在场那些熟知焓亦飞来历的人皆知他并非对薇宁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此人行事素来不按常理,沾上谁谁就倒霉,今日竟出言帮薇宁,真不知是她的运气还是晦气。薇宁虽不知这些,亦觉得他有说不出的古怪,只皱了皱眉。未到阅江堂时,她还不知道这里面是个什么情形,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此刻却早已将心静下,眼下这种情形未尝不是机会。当下状似为难地道:“学生恰恰才被烫伤了右手,这……”唐仕礼自然不悦:“我看只是推脱之辞罢了。”“大人,学生还未说完,右手不能写,学生还有左手,这样可否?”唐仕礼抚须沉吟,忽觉自己此番难为一个小姑娘毫无意义,传出去未免显得太过气量狭小。若她今日写得出来倒还罢了,若是不成,真要将她逼得无颜在学馆中立足?不过听她说用左手书写时十分自信,又有些好奇。他身旁坐都着的是孙抚,向来与他不太对盘,刚刚便有意提点薇宁,这会儿偏开口道:“这位学子气度倒是可嘉,唐大人,就准了她吧。”唐仕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既是孙大人为你求情,便准你左手书写。另外,你手伤不方便,来人,笔墨伺候。”很快一切便准备好,石屏前放了张桌案,上铺白纸,磨墨的小侍被焓亦飞挥退下去,竟是要亲自为薇宁磨墨。薇宁来到石屏前,细细端看了一番,这座石屏是用整块的紫石雕刻,约一人多高,边角雕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女帝所书《修身赋》字体工整,法度森严,想来出自名家之手。她还未执笔,焓亦飞在一旁低笑道:“这些老顽固难缠得紧,不若我替姑娘求求情,让师尊免了你的责罚?”他说得容易,都到这份上了再说不写,那和写不出来有何两样,薇宁不愿同他说话令人注目,看了他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石屏上,抛开心中杂念,默记起来。焓亦飞被那一眼看得磨墨的动作微顿,不知是否错觉,这少女眼中的教训意味十足,令他有种少年时被大人捉到错处时的感觉。少倾,薇宁抬起左手拈起笔匀了匀墨,竟是手下不停,如行云流水般一路写下去,众人见她左手执笔竟是与右手一样顺,写起字来无半分生疏,且连头也不抬,原来刚刚已将整篇《修身赋》默记于心中。左手书写倒还罢了,难的是短短时间内将并不算短的文章记下来,先前那些瞧不起寒门出身的学子不禁佩服,就连在座的大人们也暗暗点头,看来女子习文亦可有皎皎者。焓亦飞离得最近,他已收起轻视之心,手里磨墨的动作不停,只盯着薇宁翠绿衣袖里露出来的那段皓白雪腕看,差些将墨磨得溢出来。待薇宁搁了笔审阅一遍,刚好到了一刻钟。刚刚她在誊写之时也能感觉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最让她不自在的不是身边这个国师弟子的目光,却是从上座的几位大人的方向而来。她克制着不去查探是哪位大人,低垂着头退在一边道:“大人,学生写完了。”小侍将写好的纸张奉到国师面前,他却连看也欠奉,几位大人只好轮番看了一回。这些花白胡须的老大人们自身学识不凡,对书法上的造诣更是功力深厚,薇宁誊写的这篇《修身赋》字体秀丽,落笔不俗,还是用左手书写,可见下过一番苦功,不由纷纷夸赞。唐仕礼已起了惜才之心,颔首道:“不错,难得左手也将字写得这么工整,算是入得了眼吧。”“唐大人,何止是入眼,已可入品。”孙抚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唐仕礼也不生气,今日不过是跟着国师来露个面,碰上薇宁也算是意外收获,想来这批学子中也不尽是庸才,心中原本那些不平之气稍退。忽听孙抚轻咦一声,指着纸中一字道:“只是这里却有个错字!”他这么一说几位大人都看过来,唐仕礼问道:“哪里?”他眯起老眼看了看孙抚所指之处,只见其中一句“梅当淡雅素洁,竹当坚韧青柔”里的梅字少了正中一点,若不细看,根本不瞧不出来。薇宁此番因祸得福,在众人面前出了回彩,虽然是凭本事得来的,可自有不服之人,只觉她左手书写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手段,如今听说错了一字,不由幸灾乐祸。要知道誊写《修身赋》本身并不难,难就难在两处,一是时间,二是内容不得错一字。《修身赋》乃是帝王书,写错一字也要受罚,这样的错处可比在开馆之日迟到严重得多了。唐仕礼不满地看了一看孙抚,心道你刚刚一直出言相帮,如今却偏来难为,是否要与老夫做对到底?他咳了声问薇宁:“我看你通篇行文流畅,并无其他错处,为何偏偏少写这一点啊?”“回大人,只因梅字与学生亡母名字中有一字相同,为避母名讳,每回写到梅字,学生总是少写一笔。”其实薇宁已尽量将梅字的下一点写得长些,看似两点连笔,谁知还是被人看出来。唐仕礼怕再有人为难,忙道:“原来如此,也算是孝心可嘉。”孙抚则朝着皇城方向拱手道:“不可,想陛下九五至尊,岂是寻常妇孺可比?君恩大于天,你这分明不把陛下放在眼里!纵然孝心可嘉,却是不能收录,还是让她离开学馆罢!”离开学馆!刚刚一意替薇宁解围的孙抚孙大人转眼便要无情地逐她离馆,实在是叫人费解,可他偏又没说错,此事可大可小,唐仕礼看了周围默不作声的人,不由叹息。“学生自然不把陛下放在眼中……”薇宁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只听她又道:“陛下是天子,自然是要放在心上。若日后叶薇有幸入朝为臣,当为朝庭,为天下百姓考虑。若是天天只是看着皇上喜怒,不过是阿谀奉承之辈。况且都说忠孝两全,忠又不是写出来看的!当今陛下是明君,定不会为学生写错一个字降罪。”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草庐内一时寂静无声。被一个小小学子这么反驳,孙抚脸上有些挂不住,阴沉着脸道:“你的意思是若陛下降罪与你,便不是明君了?小小学子竟敢妄议陛下,谁给你的胆子?”这却是又一道罪名了,国师突然发话:“时候不早,该回去了。”他是主官,这里以他为尊,只见国师说完这没头没脑的话后站起身便走,孙抚却不敢再说话,与唐仕礼互瞪一眼也跟着离去,留下诸多学子面面相觑。一切结束,蒋颜儿率先跑过来笑道:“叶姐姐,我就知道你能行。”说着话便要拉薇宁的手,容若兰跟过来连忙喝止:“快别动那只手,才方说过伤了呢。”蒋颜儿收回了手,小心地问道:“叶姐姐,你真受了伤,在哪儿伤的?”原来就连她也不太信薇宁当真右手受伤,更别说容若兰了,两人都等着她解释为何会晚到,又为何伤到右手。有几位女学子离得近些,也围过来一边赞她才高,一边往她的手上瞄,薇宁冲她们善意地笑了下,不住谦让着,又大方地将袖口上拉,露出被烫伤的手腕,众女子齐齐吸气,纷纷出言相慰,大表同情:“这是怎么弄的,太不小心了!”“好了也会留疤,啧啧,这可怎么办?”“大概会吧……”“好像是烫伤,不如让小丫头去叫个医官。”自入京以来,薇宁还是头一次享受到此等热诚,不能说是别人势利,而是她平日太过低调,连日常与同住远林院的学子也不打交道,自然,也无人想同她打交道,毕竟她没有显赫的出身,人家一听此女名叶薇,自然而然只会想到那桩与小静王有所牵连的逸事,看她的眼神则多了异样。她轻轻放下纱袖,淡然拒绝道:“不必,只是轻轻烫了下,等会儿上了药便好。”“也对,叶姐姐快些回去上药,晚些时候我给你讲学馆刚定的规矩,你不知道,国师大人叫人念了许多条,我差点没记全,不过不怕,容姐姐一定记得,是不是容姐姐?”“哪有许多,不过是咱们在这三京馆一年中要做的事罢了,字数加起来不及《修身赋》的半数。”容若兰对薇宁方才的表现耿耿于怀,一向知道薇宁藏拙,可没想到今日如此出色。她心中十分明白,若换做是她,一刻钟内只将《修身赋》抄录下来不是难事,又记又写则全无可能。容若兰虽是女子,可事事争强好胜,自见了薇宁一次便隐隐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念头,偏偏又不得不服。薇宁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只是不曾点破罢了,再说容若兰想要的,并非她所求,故而对她时有时无的敌意并不在意。蒋颜儿等人簇拥着薇宁往外走,此时草庐里人已走得差不多,只余以韦燕冉为首的几人还站在石屏前未曾离去,似乎看得极其专注,该是也想学薇宁一般将《修身赋》默记下来。出得草庐,蒋颜儿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好像看到韩萱雪也没走,容姐姐,她是不是认识那个韦姑娘?”不止是韩萱雪,还有宋语荷也在其中,入京后薇宁很少见到这二人,只是偶尔听蒋颜儿提起过,奉都是京城,韩雪萱引以为傲的出身在这儿怕是没多大用处,尚不及韦燕冉一分。容若兰自嘲道:“我怎知道,或许是认得的。”总算应付完蒋颜儿等人,薇宁缓缓走回远林院,不意外看到已在通往院子的小迳上等候多时的刘司正。她一脸忧心地道:“阅江堂的事我听说了,叶姑娘,你今日的形迹怕是已落入国师大人眼中。”“那又如何?”“不光是国师,可能还有……内卫,那些人若是要查一个人的来历,就算你隐藏得再深也逃不了。”薇宁遥想着可能出现的情形,最终放弃。她想,恐怕此刻国师大人的桌案已摆了记载着叶薇一切的卷宗,可那又如何,她坦然道:“刘司正请安心,叶薇的来历并无不妥,我早说过,此番来京只为备考,不过是来读书的。”刘司正哭笑不得,初到三京馆时,她曾夜访薇宁,当时曾直问她的来意,她的回答也如今日一般无二。“那你又为何要详尽了解京中大势,以及朝中要臣的一切,甚至和学馆有关的人和事也要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是为了让日子好过些,比如今日,那位孙抚大人为何开始装模作样地帮我说话,后来又为何欲将我逐出学馆,翻脸极快,真真叫人想不透。”刘司正板着脸问:“你不知何处得罪了他,我又怎会知道这许多?眼下只说你引起了国师大人和内卫的足够重视,且思量下该如何应对。”便是要他们注意才好,否则便白费心思了。薇宁心中想着,面上仍是无辜苦笑道:“刘司正,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最是不爱惹事,今日之事实在不能怪我。”就算以前的事也不怪她,小静王那是自己送上门的,靖安侯也是自己凑上来的,她今日露脸出彩完全是不得已,说起因晚到而受罚,若不是静王擅自将她强带去了静王府,那也不用受罚了。刘司正忍不住想,如此出色若只是为了应试做女官,日后定能如愿。可她到底为何而来,那双玉环的主人岂会教出一个立志做女官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