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惊魂迷心

奉都城南,一间小小的店铺开在街巷拐角之处,门头招牌上的漆字已被风吹雨淋得模糊不清。

薇宁从城西一路乘车到了附近,下车缓步行至此处,隔着帷帽的纱幕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胭脂小铺”四个字,她推开半掩的门板,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妪见有客进来,吃力地起身问道:“要买胭脂吗?”

整间铺子小得不象话,光线也暗,瓶瓶罐罐杂乱地摆在一个柜子上,说不出的一股子味儿充斥在鼻端。薇宁并没仔细去瞧摆开的胭脂,目光放在悬挂在墙上的一溜木牌,上面写着各色胭脂的价钱,最便宜的只要三文钱,最贵的一种蜜脂却要十两,标明了需要定制。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块梅花银锭,递过去道:“前些日子托人定了些蜜脂,店家可曾做好?”

老妪颤巍巍地接过银锭,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似乎终于相信手里的银子是真的,方满意地收起来,在那堆瓶子里摸索好一会儿,才挑出来个木盒子,嘴里嘟囔着:“放了这么久,还以为做好了没人要呢。”

薇宁笑了笑,接过盒子闪身出门,老妪跟过去朝门外望了望,却发现早已不见她的踪影。

有商铺林立的繁华之地,自然也有陋瓦贫居之处,南城的一背街小巷里,住着两三户贫苦人家。京都居,大不易,毕竟有钱人只是少数,奉都城里辛辛苦苦讨生活的不在少数。这里平日人烟萧条,更不用说炎热夏日,巷口那棵被暴晒了许久的树也打了蔫儿,没精打彩地撑着一小片绿荫。

世事就是如此,有人华屋精舍,有人茅草搭屋,有时候能有间瓦房遮风挡雨已经足够。可今日无风无雨,这条巷子尽头那座房屋却注定不太平。

房子的主人并不在此处住,这间小院不过是赁给了一个落魄的中年书生,时间不长,才刚住了一个多月。这个中年书生来时便拖着一副病体,主人家生怕他病死在这里晦气,开头并不愿赁给他,不过因他多给了一吊钱的缘故,最后还是留下他。

百无一用是书生,周围的邻居相信这是一个落弟的秀才,平日什么也不会,总呆在房中没完没了地咳,也不见他动伙,真不知他每日靠什么过活。

此时却有一个身背长剑的汉子来到中年秀才住的门前,轻轻叩响门环,停了会儿不听里面有响动,那汉子皱了皱眉,伸手大了些力气拍门,这回里头有动静了,只听有人咳嗽着问道:“谁?咳咳,外头是谁?”

“在下乃是过路人,行至此处口有些渴了,向先生讨碗水喝。”

中年秀才神情有些紧张,他所住之处在这条巷子最里端,怎么也不会路过这里。当下隔门冲外头道:“真对不住,家中正好没水了,你还是去别家问吧。”

“敢问先生可是姓陆?”

中年秀年登时出了一头冷汗,他最怕的事终于来到:“你是谁?”

“先生开了门便知。”

里头一阵乱响,身背长剑的汉子听着不好,轻喝一声双掌平推便将门拴拍断,冲进房里一看,那中年秀才正爬在窗上欲跳窗从后墙逃走,忍不住笑道:“先生莫怕,我是好人。”

说罢上前将中年书生搀下来,他力气不小,再加上中年书生从未习过武,竟是被他轻松地挟到房内。

中年书生面色惨白,无奈恨声道:“好人?你闯入我家中还说是好人,我要到府衙告你。”

说是如此,他却抖得跟打摆子似的,汉子摸摸头,转身出房,竟离了院子,临走还将门板拉严关好。这下子换中年书生一脸迷糊地看着外面,突然外面有人十分客气地敲起了门:“陆先生可在?在下凌义云前来拜访。”

他只好说道:“请进。”

门外站着两个人,当先一人穿着青素缎袍子,年约二十上下,便是刚刚开口的凌义云,他身后跟着的就是震碎门拴的汉子。凌义云施施然走进来,一双利眼在中年书生身上打量了一番,冲中年书生一揖,问道:“小谢无礼,惊拢了陆伯伯。陆伯伯,您不认识小侄了吗?”

原来那名莽撞汉子的名字叫小谢,中年书生并不愿被人认出似的,往后退了两步,迟疑地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我也不姓陆……”

他一味否认,凌义云不依不饶地道:“当年陆廷仪陆近公是何等人物,勤学善文,又是会试头名,官至刑部侍郎,怎地如今连姓什么也不敢说了?”

说得那中年书生面容微动,似是想开口反驳,但终是谓叹一声,眼眶里有些湿润:“阁下认错人了!”

瞧他的神情便知那凌义云没有说错,他正是多年前的陆仪廷!只不知为何形迹落魄,不止是面容苍老,发间掺着星星点点的白,连当初的壮志豪情已无影无踪。

“好,你既不想承认,那我也不勉强,只想请教先生一件事。”

陆仪廷无奈苦笑:“你请讲。”

“传说九年前沙马营之夜血流成河,无人能从那里逃生,先生却能躲过一劫,定然极为不易,可否请先生告知我等,只有你一人逃了,还是另有活命之人?”

当说到“沙马营”三个字时,陆仪廷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夜的情形,遍地的血迹和冲天的火光……他黯然地摇摇头,问道:“你想问的是谁?”

凌云仪不死心地追问道:“太常卿傅长源呢,他有没有……”

“死了,全都死了,连我……亦早该死在那片火海!”

“若非是事先知道会有劫难,又怎会活到今日?都说是靖安侯周丛嘉告的密,我看未必,陆伯伯,你能告诉我么?”

“你还不明白?”陆仪廷眼中有深深的痛苦,他悲戚地看着凌义云,蓦然大喝一声:“快走!”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道阴柔地声音说道:“晚了,走不了了。”

凌义云已想通陆仪廷为何从见到他起便是那种眼神,朝身后叫道:“小谢,快走!”

小谢长啸一声,挽住他的胳膊往外冲去,敞开的大门外已站满了身着暗紫甲胄的内卫军,今日这座小院竟已被重重包围。凌义云不会武功,他今日犯险前来,就是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否真的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谁知道没个结果还落入了圈套里。

小谢武功本不弱,只是既要与内卫军缠斗,又得时时回身保护凌义云,渐渐有些不支,不多时身上挂彩,右肋下的伤深至骨头,眼见着两人便要被擒住,远处又有两人如鹰般疾冲过来,却是凌义云的同伴,听到小谢的啸音赶来救援。

此时薇宁正隐身藏在巷口那棵树上,拔开枝桠树叶看着两方厮杀。胭脂小铺里买来的香脂盒子里有她要的东西,这几年不懈的查探终于有了些许线索,便在这个陆仪廷的身上。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还有人也在查探当年之事,凌义云与她的目的相同,又差不多同时到的这里,若不是叫小谢抢了先,那么如今便是她落在了圈套里。

如今想来,陆仪廷的出现必定是一早便设计好的,做这件事的人想要引出来的人是她?抑或是凌义云?她凝神看去,身着紫色甲胄的内卫军训练有素,一轮轮攻上去,并不给凌义云四人有喘息的机会,小谢加上后来两个人将谢义云紧紧护在中间,几次想冲出去,却不能得逞。

既然只是个陷井,她完全可以不必理会。可又不能眼见着这几人折在这里,而且她有些好奇凌义云的身份,他又是如何查到了这里。薇宁在心中衡量再三,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小的弩箭,扁扁的弩盒中只有十支小箭能够连发,或许逼得内卫军稍稍后退,只愿凌义云能够见机逃开,若是不成,那便是天意了。

一箭破空而去,第二箭紧随而至,本围在小院的内卫军不知道从何处射来这如连珠般的箭矢,稍不小心便被穿透手臂和腿,接连几人倒下,都不禁吃了一惊。而凌义云四人便是趁这么一顿的功夫逃了出去,临走时凌云志往巷口看了一眼,那箭便是从巷口发来的,可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棵树静静地站在那里。

等薇宁从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巷里钻出来时,烈阳已经西斜,薇宁不由暗暗叫了声苦也,三京馆似乎只到酉时关闭馆门,她为了不让人心疑,特地绕到极远的地方转了圈,奉都城的道路她并不熟悉,这会儿搭车赶回去不知来不来得及。

想到方才之事,薇宁忍不不住遗憾地叹出声,查了这许久,根本就是一场空,她本想追着中了圈套的那几个人,瞧瞧他们的来历,谁知已有人先她一步缀了上去,且身法高明,远非她所能及,追上去只能露了行藏,只得作罢。看来设局之人早有安排,她不知这些人是发现了自己这方的动静,还是针对别人,总之日后她需更加小心。

正欲搭车赶回学馆,抬头却看到两个认识的人,薇宁不由一怔,她不愿与这两人打照面,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便是享誉奉都的秋霖馆,迎来送往的全是达官贵人之流,尤其只待女客这个规矩让人咋舌。可这是国师开的,谁敢多说一个字?今日午后焓二爷来了,还带着个女贵人,为此馆中歇业半日,专门招待她与她带来的人。这会儿女贵人尽兴而归,焓亦飞这个主家便送到了门外,含着笑执起其中一位女客的手,低语道:“何不多留一会儿?”

“大胆!”女客身边一个长着圆脸的仆从立马喝了声,却又被主子瞪得软下来:“公主殿下,您是千金之躯,这叫陛下知道了……云竹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焓亦飞松开手轻笑道:“也罢,我可舍不得看到谁死。”

他胆大包天,竟约了德怡公主来此玩乐,也不怕女帝知晓,只是一味地逗着这个小公主。德怡公主面上早红了,早听说秋霖馆是个好去处,前头两位姐姐就常出入这里,今日看来确实不错。里头的少年个个清秀,待人接物大方得体,难得知情识趣,她真该早来才是。

“我不能多留,让母皇知道可不好,下回再来你可一定要亲自吹首曲子给我听。”

“我只想吹给公主一个人听。”

“我可不敢,二皇姐性子霸道,她若是知道了还不跟我闹翻?”

她口中的二皇姐是和她同父异母的德荣公主,自女帝登基后,除了她与两个哥哥,其他的皇子公主的封号名份未变,可到底有些底气不足了。德荣公主是个莽撞脾气,早已嫁了人出宫,但驸马对她只有敬的份,不敢管束,由着她自在,新近的传言便是与焓亦飞有关。

焓亦飞目光一闪,笑得更欢,正待送了德怡公主上车,余光正好看到薇宁匆匆转身离去的身影,他只觉十分熟悉,顿时神色微凝。德怡公主与他离得近,恰好将这小小的变化看在眼中,跟着看过去,口中问道:“焓二爷看见谁了?”

焓亦飞不经意挡住她的视线,道:“我送公主上车。”

德怡公主使了个眼色,身边跟着的仆从抢前几步,拦住了薇宁的去路。

薇宁没想到这样也能被人看见,只得停步道:“不知几位拦着我做什么?”

德怡公主今日兴致不错,并不想难为谁,她笑嘻嘻地走过来:“我不过是想看看这位姑娘长得如何,回头好给二皇姐说说。来人,将她的帽子摘了。”

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公主真是退也不是,闯也不是,薇宁一时间也没个好主意,眼见有人伸手过来,只得喝道:“住手,我自己来。”

她解开颔下系着的带子,取下了帷帽,盈盈跪下参拜:“叶薇见过公主,不知公主将我拦下所为何事?”

德怡公主一愣,脸上现出古怪的神色,随即欢畅地笑出声:“原来是你,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地方,来找焓公子吗?”

叶薇这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前几日女帝还拿她与自己相比,又教训她一番,言道若是她能如叶薇一般倾刻间将《修身赋》背诵下来便好了。

薇宁并不知秋霖馆是什么地方,只觉得有些耳熟,而德怡公主身后的几名女子听了之后均窃笑出声,似乎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她疑惑地看了眼焓亦飞,焓亦飞神色有丝复杂,脸上的笑如同一张假面将他真实情绪遮掩,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在他身后,侍立着几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男子,这一切忽然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有人叫她起来,薇宁只得跪着,掩在袖中的双手已紧握成拳,她轻轻摇头:“我只是路过此地,并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认得焓公子。”

“你就装吧,哼,来这里消遣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你痛痛快快地承认,本公主倒还会欣赏你一下,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个做假的。”德怡公主略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这番话,直起身甩了甩袍袖,不屑地道:“说得也是,这里是什么地方,哪里是你能来得了的!今日我心情好,便赏你个机会,来人,请这位叶姑娘进去开开眼。”

没有人留意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看到这幅情形,低低向车内回禀了几句。

黑色马车里坐着刚从宫中觐见陛下归来的萧颂,他握着一对玲珑玉佩沉思,突然马车缓缓停下,奎总管在外面道:“主子,老奴刚刚瞧见一个人……”

“瞧见谁了?”

“德怡公主,似乎还有位姑娘,哟,那不是前几日去过咱们府上的叶薇吗?不大对劲,主子要不要看看?”

他推开车门,正好瞧见德怡开心的笑着,另有几人拉扯着那道纤弱的身影,不及多想出声替她解围:“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看到静王府的车驾,德怡公主瑟缩了下,对车内冷着俊脸的男子吐舌道:“四哥,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奎总管狠狠瞪了眼那几个拉着薇宁的人,看得他们撤了手,转过身见礼:“老奴见过公主。”

“奎总管起来吧。”

这时萧颂下了车,看到众人身后“秋霖馆”三个字,面容一僵,看到焓亦飞满不在乎的笑容后,更是不愉。

这边德怡公主身后的人也跟着上来见礼,加上秋霖馆的人以及薇宁跪了一片在路边,萧颂在那些人面上扫了一遍,无不是京中权贵家的女孩子,平日里总跟着德怡公主胡来,当下淡淡地道:“我才从宫里出来,还说怎么没见着你,竟跑到这里胡闹了!”

他“胡闹”二字加重了音,德怡公主眼圈马上便红了,又听他道:“你如今大了,再不能象从前一般,这种地方是你来的吗?”

“我都大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管在哪儿开口就是训我……”她哽咽出声:“再说大皇姐二皇姐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萧颂叹气,他的性子是跟谁都不亲近,但对姑母一向娇宠的小女儿还是不错,放柔了声道:“那为何在大街上与人拉扯?”

德怡公主忽然想起一事,拉着他往薇宁那里走了两步:“四哥,你来看,还记得她吗?”

“嗯?”萧颂气息微顿,距上次父亲擅做主张将她接到府里,已是十日,他们又见面了。

薇宁垂着头木然看向地面,青石路面上有些细碎的石子,硌得她膝头刺痛,连带着心也痛起来。

“这可是你从水里救上来的那个女学子,记得吗?”德怡公主收起眼泪,见他脸上神情不分喜怒,不满地道:“原来你已经忘了,不过她可了不得,连母皇也夸她呢。”

“哦?”萧颂并不知道这些,他刻意地避开目光,不再看她。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那次贸然下水救人已给她带来一些麻烦,如今她做她的学子,他做他的小王爷,这样才好。

虽是如此,仍是忍不住叫跪在地上的众人起身,德怡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四哥,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萧颂没有回答,却说起另外一件事:“今日姑母说,若是怡儿不想长住在宫里,可搬到静王府住些日子。”

“真的?”德怡公主惊喜不已,她老早想搬出宫,可是因着年小未曾嫁人,不能出宫另住,这会儿能去静王府住已经很满足。

萧颂站了一会儿,已有些不耐烦:“还不散了?”

德怡公主得了允诺,高高兴兴地上了自己的车驾,临走又对薇宁道:“你记着,下次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一时间秋霖馆前的人走了个干净,薇宁的帷帽刚刚不知被谁拿走,她正想跟着悄悄离开,焓亦飞走上前道:“叶姑娘一个人回学馆不太方便吧,在下愿意效劳。”

可萧颂却没打算让他如愿:“阿奎,扶叶姑娘上车。”

奎总管早命人摆了马凳子放在车前,笑呵呵地对薇宁道:“请吧,叶姑娘。”

薇宁低头上了萧颂的马车,连看也不曾看焓亦飞一眼,此人刚刚看热闹一般看着她被德怡公主折腾,这会儿热什么心?

静王府的车驾外面全是黑色,里边的车壁却包着瑰丽的华缎,脚下踩的毯子精美松软,小木几上摆着个玉制薰炉,不知点的是什么香,薇宁只觉说不出来的舒适。

待萧颂上车,她立刻绷直身子,叫了声:“小王爷……”

马车轻轻起步开始颠簸,萧颂摆了摆手,示意她坐着别动,跟着坐下来,两人之间隔着张小木几。

萧颂右手放在小几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迷惑于自己的冲动,会与焓亦飞抢着送她回去。国师常在宫中行走,连他的弟子也常入宫,他与焓亦飞见过几次,市井中的流言他亦有所耳闻。

或许他只是想与焓亦飞过不去罢了。

马车里的气氛似乎已经凝固,从萧颂的角度望去,薇宁低垂着头,耳边的玉坠子晃动不已,长长睫毛被夕阳射进车内的光线染成金黄,发着微光。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似乎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确实,秋霖馆那种地方,别说是进去,大概她连听也未曾听过。

“抬起头来。”

即使已刻意放柔了声音,仍显得威仪十足,薇宁听话地抬起头。

她的明眸如水,容颜清丽,萧颂的心不由一动,或许他该推翻之前与焓亦飞过不去的借口,原来不知何时起,他已将她记在心中,若非如此,为何他刚刚急着替她解围?

萧颂压下心头那份悸动,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为何会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出门吗?”

薇宁留意到他的情绪有些变化,却不知是何原因,心中微微警惕,斟酌着答道:“今日学馆沐休,我只是一时迷路,才走到这里。”

不知为何,她没有提起封长卿,隐隐觉得还是不说得好。

“日后别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动,”

“是。”

“你,很怕我?”

薇宁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没有,您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怕您。”

瞧她的模样,即使不怕也是敬,萧颂并不需要她的敬重。他拉开小木几的抽屉,拿出温着的茶水,给她倒了一杯,又拿出些细点心,想了想道:“我替德怡向你赔不是,她年纪小,贪玩些,你别放在心上。”

年纪小,贪玩些?他不赔罪还好,如此一来薇宁心中却涌起莫名其妙的不快来。任谁被捉弄都会不痛快,偏偏捉弄她的是公主,就算她有么地委曲,也只能咽下,何况德怡公主还有个这么疼她的四哥。

“公主是千金之躯,我哪会生她的气。”她捧起清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心中的不快,放杯子时却身子一晃,茶水倾出许多,恰好沷在薰香的炉子上,她慌忙用袖子擦了又擦,怯怯地看了萧颂一眼,似乎无限委曲。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她心里涌起的的不适让她长久以来不敢去想的念头无可遏止地冒上来,为什么不利用萧颂?他是女帝最疼爱的侄子,这样的大好机会放在面前,为什么就不能利用他?用自己的一些柔弱一些美丽,引得他动心动情……这样算不是算是报复的另一种方法?

萧颂忍不住柔声安慰她道:“无妨,没烫到姑娘的手罢,对了,上次我送去的药膏可用了?”

薇宁缩回手温顺地道:“劳小王爷记挂,一点小伤不妨事的。”

此时马车拐了个弯,路旁树影浓密,有那么一瞬间,车内光线变暗,萧颂似乎捕捉到她目光中有道阴晦一闪而过,可是太快了,他只当是错觉。

“刚才怡儿说什么《修身赋》,那是怎么回事?”

薇宁低声道:“开馆那日我去得晚,国师与几位大人命我当众将《修身赋》抄录一遍,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那日仍是连累了她,萧颂想不出来抄录一篇文章何至于传到姑母耳中,其中定是有些特别之处,但看她似乎并不想说,他便没有问,

马车突然停下来,奎总管在外头恭声道:“主子,三京馆到了。”

原来已经到了地方,薇宁匆匆道谢下车,赶在馆门没闭之前回了学馆。萧颂没有停留,吩咐回府,虽然马车里薰香的炉子熄了,可却余下另一股幽幽的香味,良久不散。

三京馆外,封长卿已足足等了薇宁半日,他好容易才打发了石富娘离去,回头便不见了薇宁,她只给店伙计交待了声便不知去向,教他如何能放心。可等他赶到三京馆,才得知她并没有回来,奉都如此之大,她又无亲无故,究竟会去何处?

封长卿打发人手各处寻找,自己留在三京馆外等候。此刻见她从一辆黑色马车上下来,刚要上前,却又止步。那辆马车他似乎在哪儿见过,细想才知这是静王府的马车,奉都城只此一家。

他惟有静静地看着她进了学馆。

深夜,国师府。

天恒外出归来,急匆匆走入丛芜居,夜风吹得屋中幔帐微动。此时国师仍未安歇,他正左手执笔练字,写得极其专注,直到天恒连呼两声:“师尊。”

“什么事?”

“弟子才从内卫阁回来,今日午后长春巷出事了。”

国师手中的笔锋停驻,抬起头看着天恒,他又道:“据内卫军所说,前来寻陆仪廷的不止一拔人。”

“不止一拔?”国师终于搁了笔,在清水中洗静双手,慢慢地用布巾擦干,接着问道:“内卫可曾查到什么?”

“暂时只查到盛安商会那里,今日去长春巷的人自称凌义云,问陆仪廷打听太常卿的消息,后来陆仪廷向他示警,内卫只好提前出手,凌义云带人逃窜,如今隐匿在城郊一处老宅子里,这宅子却是盛安商会会长石厚君的。探子说,那个自称是凌义云的男子应该是石会长的长子,石致远。”

“有趣,太常卿姓凌,名永年,石厚君的儿子自称凌义云,天恒,你说石致远为何偏偏要说自己姓凌呢?”还特特问起了太常卿,是情急抑或是为了掩饰?

“弟子会去查一查凌家还留有什么人。只是还有一件事,盛安商会这几年与肃王走得极近,石会长有个女儿,传言将入肃王府为妃。”

国师并不言语,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些出乎意料,又有些怅然,他觉得自己要找的人并不是盛安商会,也不是盛安商会背后的肃王,更不是那些所谓想要拔乱反正的臣子。有人一直在暗中查当年之事,查得十分小心,几次他刻意露些线索,都被一一识破。此次他抛出了陆仪廷,本以为足以引起对方的重视,哪知会弄成这。

天恒不明白为何师尊会对这等大事无动于衷,师尊一向对他信任有加,可以说师兄弟三人,只有他最了解师尊,似此刻这般茫然的师傅甚少见到。天恒暗暗心惊,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这位师尊的心思。

好在国师很快恢复过来:“肃王怎么会无缘无故查当年之事,想必是有人不死心。也是,那些人什么时候死心过了?这回的局显然白布了,抛出个陆仪廷,只引出来盛安商会,我们亏大了,看来还得另想办法。”

至于肃王,他另有想法。

“你刚刚说不止这一拔,还有谁?”

“后来的人很奇怪,并没有露面,只是射了几箭给凌义云解围便走了,这是那人留下的箭。我让人到兵库查了,都说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木盘中放着几支小箭,金色,极短,尖利,国师拈起一支箭,瞧出这是强弩才能发射出来的,虽精巧却比箭的威力更大:“这样的东西不常见,想必是从江湖人士所用之物。”

“你看,这两拔人是同一路吗?”

“纵使不是相识的,亦是同路。”

国师拿着金色的小箭陷入沉思,蓦地问道:“这么晚了,三京馆为何还未将今日的消息传过来?”

自各州府的女学子入京以来,内卫便也跟着入驻三京馆,毕竟女帝将来要在地这些人中挑选亲信,他们将会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进行第一轮的预选。十日前国师自学馆归来,命人将一个女学子的卷宗调来看,另派了些人手关注着叶薇的一切,每日将与她相关之事呈报。

身为国师,做这些事自然十分容易,只要吩咐内卫即可。内卫军行事虽无人可以干涉,但很多时候却得听国师的吩咐,只是此次国师并未假手内卫,只吩咐天恒亲自寻了妥贴人办。天恒并不知师尊为何对一个小小的女学子如此重视,虽然当日女帝亦十分留心此女,可师尊此举必不是为了陛下,否则为何不动用内卫的力量?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折子,道:“在这里,弟子来时刚送到。”

国师接过却不打开,捏着沉吟。

“师尊,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你下去吧。”

国师就着灯仔细地看了一遍小折子上记录之事,合上放置一边,跟着拿起桌案上另一份薄薄的纸页,细细看着。这篇《修身赋》便是薇宁当日以左手抄录下来的那份,乃是国师从学馆里带走,他已看过多遍。每每看到“梅”字便停留良久,心中满是疑虑。会左手书,且在梅字上少一笔,这样的习性……

当日在三京馆,旁人只知他由着叶薇被人难为,却不知他心中已被往事填满。她的眉,她的眼,甚至连她的名字也让他心情激荡。

“爹爹,薇娘会左手写字,你看你看!”

“爹爹,薇娘长大了也不离开你,娘虽然不在了,还有薇娘呢,”

可他知道是自己在妄想,桌案上,还摆着另一份卷宗,上面详细记载着淮安学子叶薇的一切,父母已亡,曾离乡数年,才回故乡投奔玉家,只是不多久便目睹玉家惨事,官府籍册中她才十六,他的薇娘若是活着今年该已十八,她不是他所想的那个娇小的可人儿,那个声声痴缠他的小人儿已经死了九年……

国师伸手捂住脸,却触手坚硬,脸上戴了多年的面具提醒着一个事实,他是国师,掌权天下,甘心浮沉于权力中心,过去种种早已死去。

第十章 惊魂迷心
惜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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