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诃梨鬼母(一)
皎白幽洁的月色之下,疏密无秩的灌草丛间,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慢行。也许是久行夜路养成的习惯,萧练从始至终一手提缰,一手按剑,眼睛不住地四处张望,每每遇到险狭、幽僻的路段,不知不觉就驰行到前面去了。萧练每次回首看去,陶弘景都被落下了老远。他似乎一点都不曾体谅萧练此时惶恐不安的心境、一直怡然自得地躺在鹿背之上,眯着眼睛看着满天星辰,时不时念几句古诗,吟几支小赋,声音明明是轻飘飘的,却又贯穿着整片山林。“方才来追我时,疾驰如风….追上我后,又怠惰缓行。”萧练心中忿忿,可他毕竟是担心这山中有什么妖物,因而不敢离陶弘景太远,便又得停在原地,等他过来,就这样一紧一慢,快一个时辰过去了,才行了几里路。“我说,陶大真人,你能否走快些?大晚上的念诗就不怕把鬼招来?”“我念诗是为了你好。”陶弘景撇撇嘴,幽幽说道,“不信,你且听听看。”陶弘景的话音方一落定,便不再有空灵的声音贯透山谷,四周一时寂静下来。这诡异的宁静还没持续到半分钟,从泥土里、从树林间,从大地上的每一寸皮表上,便缓缓渗出了一丝又一丝微弱的呜咽….最初,声音只是如绵长的丝线一般,一重一轻,飘忽不定。可仅仅是片刻的功夫,声音越来越大,发声的源头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群山一起悚动,山谷之间就像是响起了不知名的合唱。那一声“呜...呜...呜”的声音果真是让人听得头皮发麻,与起伏的山涛、呼啸的谷风,一起组成了一只诡怖的协奏。乍一听起来像是小孩啼哭,可是那声音毫无稚子之音的清脆明亮,而是带着干干的涩感,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吃力而沙哑,像是要咳出血来。萧衍不仅是头皮、就连握剑的手都开始发麻了。他一面压抑恐惧强按着剑柄,一面频频回望着陶弘景,眼睛都快瞪出火来,好似在说:“你这个死道士,还不快来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而陶弘景仍是慵懒地躺在鹿身之上:“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明知故问!!你说…说…这…这又是哪路妖怪?”“哦!”经他这么一说,陶弘景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来,他先是用鼻子嗅了嗅、而后将手罩在耳上,细细听着,许久才缓缓答道:“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妖怪。”“真不是?”“我见过的妖怪多了去,怎么可能辨认不出?应该就只是些奇鸟异兽的嘶鸣罢了。”陶弘景耸耸肩。“这世上的妖怪多吗?怎么从来不见人提起?”“妖怪古今皆有,只是当今天下尤其多,也许是乱世将出之兆。凡人不知其有无,是因为妖怪一般不以真身示人,唯有僧侣、道士、巫师、阴阳士等人,能看穿此道。然则教有教法、门有门规,鬼怪妖异之事,一般禁绝为外人广知,招来俗世纷争不说,更是有泄露天机之嫌,容易折损修为。那些打着降魔伏妖的旗号四处招摇之人,要么别具用心,要么只是些江湖骗子。从他们口中说出的怪谈,人们自然是不信的。”萧练听他讲了这么多,略微定了定心,“实不相瞒,其实我从小也是一直相信鬼神妖异之说的,搜集了许多志怪杂谈。可每当我讲给身边人听,可他们都不愿与我多说,阿父阿母还时常责备我,说我不把心神放在六经正统上,整天尽想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你呢?你外出修道,你父母有没有劝阻禁绝?”萧练这一问,陶弘景便想起了临别时父亲劝其入仕的那番话语。最后只是一声苦笑:“自然是有的。”“嗯,我想也是。不过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和功力,倒真是闻所未闻。不知所入何派?师承何人?”萧练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无拘无束。耳边虽然仍是怪声不断,但萧练与陶弘景你一言我一语,叙聊融洽,很快也就没那么怕了。“哈哈哈!”陶弘景笑了笑,凑近萧练,神秘兮兮地说,“此乃天机,不可泄漏。”“不说算了,不必拿什么天机做幌子。”萧练见陶弘景不愿提及师承,也没有强行追问下去。反倒是对陶弘景的修道经历起了兴趣:“你这身法术,都是怎么学来的?难不难?”陶弘景笑笑:“没怎么学,明老庄之道,究天人之学,才是修行的根本。降妖伏魔,只是末技而已,我也未曾研学,致虚守静,自然得成。道门之中,除降妖以外,还有阴阳、扶鸾、术数、式神、观星、禁咒、雷法、医药、占卜、占梦、符箓、堪舆、相面等诸多技艺….”萧练一脸好奇,仍想继续听下去,可陶弘景却突然止住了:“各种技艺、法术,你日后自会慢慢见识到….不过….我还是劝你先看看身后….”萧练看到陶弘景骤然放大的瞳孔,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试图回过头去,身体却一直抖得厉害…短短几秒钟,漫长得却如同整个黑夜。是什么东西!?萧练瞪大了眼睛,可面前仍就是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只有那此起彼伏的诡异叫喊“呜…呜....呜…”仍然回响在山谷之间。萧练也不知是该心安还是该恐惧,他急急忙把头扭了过来,低声喝问着陶弘景:“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看到了就和我直说!…别…别神神叨叨的…”他的话音之中、带着明显的颤抖。“公子…行行好….”就在此时,萧练身后忽而渗进来一声低沉幽微的呼喊,看似孱弱,穿透力却是极强。伴随着满山的怪叫,从萧练衣服的后领一直钻入背部,继而环绕全身。萧练猛地一抽,吓得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转过身去,眼前却仍是空无一声。忽而从后面传来陶弘景不怀好意的大笑:“谁叫你骑着这高头大马,人在眼前你都看不到。”萧练听到陶弘景的声音,这才稍稍心安了些,他提起灯来,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向下看去,只见一名身形瘦弱、弓腰驮背的妇人正站在马首前面。说她是老妪吧,可听她的声音,只有二三十来岁的样子,毫无老年人的浑浊、沙哑。说她是年轻女子吧,可看她的模样,却又尽显老龙钟之态,干黄的面皮如同朽树、深陷的眼窝旁边爬满了皱纹….更不用说那银白的发鬓、枯瘦的手掌….且不论她是人是妖,在深山的夜里突然见到这样一个面目骇人的妇人,也足以令人心慌不已。萧练一手提灯、一手按剑,未敢放松戒备。他不自觉向后望了望,眼睛直直地看着陶弘景,眼神分明是在问:“她是不是妖?”陶弘景瞬间就读懂了萧练的意思,微笑着摇了摇头。“嗯。”萧练这时候胆气才完全回复过来,“…这位...阿婆,拦住我们是有什么事吗?”“我的孩子丢了!我的孩子丢了!!”阿婆神情呆滞、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想必是哪家的顽童在山间迷路了。”萧练想了想,决定帮帮此人,“我们游行天下,不赶路程,帮忙找人,倒也无碍。不过阿婆,你不妨说下你孩子是在具体的哪个山头和林子里走丢的?也方便我们寻找。”“唔…那个,就是,在那边儿。”阿婆说着,用手指了指西向的一座小山包。萧练他们正欲扭头前行,阿婆突然又望着远处的幽谷囔了句:“不、不、不,好像又是在那边….到底是在哪边呢?”“到底是在这边还是那边?”萧练又重新问了句。“唉,我也不知道啊!”阿婆面色萎顿,急得像是要哭出来,可看着她那干枯的眼眶,似乎早就经受了无数次的嚎啕恸哭,再难流出泪来。萧练想来也许是小孩走失过久,加上这位阿婆神智不大清楚,故而不大能辨清方位,便又追问了一句:“那么,你家小孩,是在何时走丢的呢?”“就在刚才,酉时三刻,我带着那促狭鬼去采果子回来吃,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知跑出去了…孩儿他爹又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满山遍野地找。”“这就奇了.....”萧练陷入了沉思,“这阿婆明明连孩子丢失的地方都记不清了,怎么忆起时间来,倒是如此准确无误?而且酉时三刻,也就是我们差不多刚入山的时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一个小孩儿能跑到哪里去呢?况且这山上林木稀疏,站在高处,山景遍收眼底,他能去哪儿呢?”一直跟在后面不说话的陶弘景此时却突然开口了:“不如这样吧…..正好我们有两个人。既然阿婆记不得是在哪里走失的,不如分行两路?”“分...分头行动?这...这大半夜的....你…你…你是说我们分头行动?”萧练说话明显开始结巴起来。“恩,这样更快点。我去那个大山谷,你和阿婆去那边的小山包,不管有没有找到小孩,你都在小山包上等着我,不要随意走动….”陶弘景交代完毕之后,看了一眼面带惶恐的萧练,知道他心中仍在害怕些什么,便缓缓走过去,在他耳边低语道,“别担心,她不是妖….你放心随她去吧。”萧练还想再有所挽留,可就在这略一思忖的片刻,陶弘景就已经骑着白鹿跃过了一道小涧,踩着河岸的磐石,一跳一蹦地走远了....“没办法了”,萧练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这个诡异的阿婆后面,向远处黑魆魆的丘陵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