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诃梨鬼母(五)
“做戏?何解?”一路上萧练都拉着陶弘景让他解释清楚。“那名寻子的妇人,并不是什么鬼母....”陶弘景淡淡地说道,“什么僧道入山、被妖怪所害,也都是那家女主人编出的鬼话。”“可...可是....”萧练脸上仍是疑惑不解,“可那名妇人若不是妖怪,怎么行事又如此诡异?面目如此可怖?….”“可怖吗?我想,倒不如说是可怜…”陶弘景的话音忽而变得幽寂起来,“会变成这个样子,或许是因为痛苦吧。”“痛苦?什么痛苦?”“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痛苦的事又能是什么呢?”萧练还未开口,陶弘景就斜指远方:“你听…..”“我的孩子丢了!我的孩子丢了!!”和那一夜一模一样的声音,一个声音清明、但却蓬头垢面的女人一步步地走近他们二人。萧练心中咯吱一惊,不由得抽出长虹剑、紧紧握在自己胸前,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而陶弘景却以自己的衣袖把萧练手中的剑柄给按下去了:“别急,我有准备。”陶弘景走上前去,来到那妇人面前,仍是如上次那般问道:“那么,是在哪里走丢的呢?”得到的依旧是和那天夜里一模一样的回答:“就在刚才,酉时三刻,我带着我家小子去采果子回来吃,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知跑出去了…孩儿他爹又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满山遍野地找。”萧练与陶弘景相望一眼,俱是疑惑万分:她之前明明说是昨日走丢的,怎么又成了今日走丢的?况且现在才刚到午时,距离酉时还有三四个时辰,她怎么说是刚才?”陶弘景用折扇掩嘴,窃窃道:“此人恐怕是得了百合病,已经记忆不清了。”“百合病?”“正是,所谓百合病,多起于伤寒大病之后、或是突遭大恸之时。患者轻则精神恍惚、重则心智失常,你看她的表现,已经是什么都不记得、记忆永远停留在丧子的那一天.....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女人没去理会陶萧二人,仍是在原地自言自语:“我的孩子丢了!我的孩子丢了!”萧练看着那女人疯癫的样子,心中生起了几分同情,不由得叹道:“看来她是经历了丧子之痛,一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故而编出孩子失踪的谎话来麻痹自己、自我欺骗。长久下去,便神智不清了。弘景,你可有良方解药?”“这个不难,心病还需心药医。”“心药是….?”“心药自然是她的孩子了。”“你有办法找到他孩子啦?”萧练言语之中有些欣喜。“活人找不到,死人可以找到。”萧练听后,顿时悚然不已:“死人?难道是要用什么法术来招引亡魂?”“是的,招魂术...我需要你帮我取一点血来,那女人的血。”陶弘景说罢,便扬了扬袍袖、似是准备作法。萧练点了点头,而后走近那妇人身前,低头说道:“我们可以帮你找到孩子,不过需要借你身上一样东西。”女人一听萧练可以帮自己找到孩子,顿时便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着:“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孩子,别说是一件东西了!就是小女这条贱命,也任君处置。”“嗯,那就好。”萧练话音未毕,长虹剑就已横在了半空,鲜血汨汨地顺着剑刃滑落。而那名女人,身上竟连伤口都不现一处,只在指尖之处,才感到微微的刺痛。“多有得罪!”萧练朝女人抱拳,顺手便将带血的长剑一扔,掷给陶弘景。陶弘景接过长虹剑来,手腕扭动,剑刃回转,直直地就向着自己刺了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萧练惊得大步向前,想要阻止陶弘景自刎。哪知陶弘景速度也是不遑多让,随手甩了一道剑花,衣服左袖已经被剑刃撕裂。“你疯了?!”萧练看着陶弘景只剩半截的衣袖,以及暴露在外白玉般的一段手臂,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是在做招魂幡。”陶弘景捏着被划开的白锦,邪恶地笑了笑,“你慌慌张张的,是在担心什么?”“你就不能提前说一声么?我还以为你想不开要找死。”萧练双手抱在胸前,气愤不止。“我死了,你怕是走不出这座山咯。”陶弘景笑了笑,而后又斩断了一截树枝,将白锦系在了树枝之上。往上微微一扬,而后又单手持着长虹剑,将那妇人的鲜血聚集在剑尖一点,以剑谓笔、以血为墨,在白锦之上写下了一串符文。“没有道坛、没有祭品,这样也行?”萧练瞠目结舌。“有何不可?庸人做法,才需处处依赖于科仪。”陶弘景将剑柄轻轻一推,就送入了萧练的鞘中,“此锦常著我身,附有我的灵力;此符以血精画成,与亡人同出一脉。自是绝好的法器。”陶弘景解释完后便猛地将树枝往地面一插,身子也随之坐于地上,一边掐诀、一边念咒。他的左手掐着寅文,然后周历卯、辰、巳等文,回环至于丑文,共掐十二宫。此诀名为巡逻诀,乃是请神吏巡行各处召亡灵之用。掐至第五遍时,陶弘景眉头紧锁,开始念诵:“荡荡游子,何处留存,虚惊怪异,失落真魂。宫廷牢狱,坟墓山林,三魂早降,七魄来临。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吾进差役,着意寻,收魂附体,帮起精神,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咒语念罢,天边骤然变色,地上也刮起一阵阴风。招魂幡在狂风之中,开始向着陶弘景这边剧烈地飘动,风势浩大,黄沙漫卷,直吹得萧练睁不开眼睛。风声呼啸,送来的不是山岚,而是一个孩子声声不止的哭音。即便是萧练这般不通道法之人,亦能明显感到,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过来了!萧练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等到风沙稍缓,便立刻睁开眼睛。可眼前所见,仍是一如从前,毫无一点变化!就连那空虚渺茫的哭声也渐渐地弱了下去,直到完全平息、消失无踪。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只有那用来招魂的灵旗已经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而陶弘景,却在不知何时已然站了起来,身形肃直,眼神凝重地望着远处。那妇人跑到陶弘景跟前,一个劲地追问孩子的下落:“怎么了?怎么了?孩子找到了么?”陶弘景摇了摇头,那妇人见状,随即便嚎啕大哭起来。她跪在陶弘景跟前,又是磕头、又是呐喊,又是对着陶弘景吐口水,又是拿着石子砸向他的身体,完全就如疯了一般。而陶弘景却始终不发一言,那妇人眼眶都哭肿了,嗓子都哭哑了,身子也使不上劲了,只得无力地瘫倒在地。“弘景,这...这是怎么回事?”萧练走上前来、急切地问道陶弘景摇了摇头:“招魂失败了…他不肯来。”“不肯来….这又是为何?难道他不知道这是他母亲的呼唤吗?”萧衍望着陶弘景,目光之中尽是疑惑。“恐怕....正因为是其母召唤,故才不来…..”陶弘景没多解释,而是指着远处,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亡魂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萧练自然记得,那便是前一夜陶弘景独自去往山谷寻人的地方。“去看看吧!”没等陶弘景答复,萧练就已经开始着装启程。陶弘景笑道:“怎么?萧公子不怕了?”萧练感觉自己又被轻视,“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那山谷飞奔而去。“请夫人在这儿稍待几个时辰,我们一定将你的孩子带过来。”陶弘景稍稍安置了那名妇人,就往前追赶萧练去了。两人一边赶路,一边在山间小路上谈问。“你既知道她的孩子是死了,为什么昨日夜里不用招魂之术呢?偏得现在才用。”陶弘景白了萧练一眼:“你倒真把我当活神仙了,我当时也以为她的孩子是真的走丢了,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反叫我越来越生疑了。”“什么事?”“其一自然是因为山民们的谎言,我直到现在也不知晓为何他们要诈称山中有妖。”“会不会…他们是为了隐瞒什么?所以把事情都推到妖怪们头上。”萧练心中暗暗想道。他回想起了自己族中的一些往事,忽然之间便理解了山民们的动机,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阴谋。“那其二呢?”萧练继续问道。“其二嘛…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天夜里我找到的小孩吗?”“嗯,你找到了他....去某处山顶与我汇合,最后他却突然消失了。”陶弘景突然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我记得我还吓唬你,说那小孩看到了邪祟的东西!”萧练一瞬间就回忆起来了,心中有怒,却不好发作,只是冷冷地鄙视着陶弘景,撇撇嘴道:“无聊!”陶弘景凑到萧练耳边,坏笑道:“那妇人一点都不邪祟,若她果真是妖魔鬼怪的话,我怎放心你与她同路?”“这么说,我还得谢你不成?”萧练初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小道士三番五次把自己吓得够呛,现在倒来假装好人。可一番细想过后,才觉得陶弘景确实对他多有关照,从他入山的那一刻起,陶弘景便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陶弘景望着萧练,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邪祟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