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青雨纷纷,红桃渐落,层叠绿竹后朱檐下一只银铃叮当作响。纯白的纱幔覆盖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上,有人远远近近地吹着一只紫玉洞箫,萧下鹅黄玉坠随风飘着,雪白的流苏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凄怨的哭声掺杂在呜咽的箫声里,雾气沉沉的蔚州韩家中,正在办一桩丧事。商贾世家韩家,有女名曰韩樱。年二八,亲掌百人大家。时二九,许于家中仆从容色姣好者。择吉时二月十六,此夜,韩宅走水,尸骨无存者不计其数,后依照饰物伤痕清其焦骨入殓,独少韩樱与亡夫。百年韩家,一朝败落。来的人多是韩家的故交,有人摇头晃脑说起这走水原因偶尔还夹杂着几声戏谑的笑,有人四处翻找韩家所遗财物偶得一件眉开眼笑,韩家一夜家主仆从均葬身火海,如今主持葬礼的是韩樱的远房四叔公。新做的乌漆棺木放在后院,一字排开有上百具。“叔公,你看这族谱……”拿着韩家族谱册子的是一个青年,他穿一身水绿的衣袍,袖子上戴着哀悼用的白布,红唇乌发一张脸雪白,黑漆漆的眼珠,客气又无神的笑着。“没有他李君球的位置!韩樱就是死在这畜生的手上!当年我就劝过韩樱,他是个祸害,韩樱非不听还要嫁给他,如今累得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被称作叔公的是个七旬的老头,胡须白了一大把,眼睛浑浊一双手摸着棺木不停地颤抖,青年以为他说完了,正要安抚他,却听见他声音低低的喊着:“韩樱,我的韩樱啊,你怎么就喜欢上了这种不忠不义不孝的人,阴冥道上,你怎么有脸见你的亡父哀母……”而四叔公看不见他身边桃树下立着的人,那棵桃树是韩樱一岁生辰时所植,现已亭亭如盖,又恰逢花期,实在好看,而树下立着的男子,正是韩樱的亡夫李君球,他穿一身猩红的喜服,眉眼在雾气弥漫的落花中晕染的十分艳丽,他单手撑一把黑盖湘妃竹伞,衣袂晃动身姿轻盈,许是受四叔公的感染,他也垂下头,微不可察地喊了一声:“韩樱……”才喊出口他猛地心神一收,神色一冷又恢复了平静,脸上挂着笑单手撑伞踏着落花径直走出了韩家,而一路上没有一个人看见他。韩家外两辆马车相撞,死者是刚才问四叔公族谱的青年,李君球撑伞立在人堆里,他的眼角微红,面若潋滟的风骨桃花。周遭七嘴八舌的人里他的安静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并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一本红册子,翻开后不急不缓地记录下青年的名讳以及此时的日期。写完了他收起册子,随意扫了一眼却发现这青年并非意外身故,他唇色微微发黑,是他自己一早给自己下了毒,只是这青年做的隐秘,要不是自己做过多年刺史,恐怕也被蒙混过去了。可是,你这样做可是因为韩樱?韩樱……湘妃竹管的毛笔被他无意识地捏的碎开,竹签刺进指腹,殷红的血珠顺着笔杆滑下来,毫无预兆的疼,但疼又是什么感觉?“抱歉,你刚才说什么?”他回神看着面前坐着的女人,鱼尾裙粉衬衣,橘色的口红,珍珠耳坠,左手正撑着头无奈地看着自己,活着的年岁已久,但有些事却是恍如昨日,一不小心便深陷其中。“君球啊……”女人轻声笑道。他眯起眼睛,神色巍然不动,左手顺带合上了手上的册子。册子是烫金的封面,以大红填充,只是这大红看久了倒有点像血红,中央规矩地用象形字写着‘饕鬄抄’三个字,银线从左边勒着书脊,倒还是之前的老样子,一点儿也不知变通,他穿一身雪白的民国式样长衫,扣子是通透的猫眼石,脸上架着一副玳瑁的眼镜,细长的银链子从眼镜腿上一直垂到左半边脸上。看起来倒是温文尔雅,但是一出口就是能冷死人。当然,也有笑的时候,只是他笑的时候你宁愿他是冷着脸,因为他一般笑的时候就是要算计人的时候。上次朝阳公园的时候,自己就随口说他年纪大,然后他就笑着直接打落了自己那天约的三朵‘桃花’,也是,他这么一站,哪有男人能比得过他。谁说只有女人在一起才会攀比,男人不也是一样么?!眼睛再往上移,好巧不巧自己的视线猛地就掉进了他的眼睛里,虽然是老熟人老同事了,看他也看了几百年,但是乔寺玫还是没出息的脸红了,她匆匆躲开视线,轻咳一声道:“还没找到啊?”她果断岔开了刚才说他老土的问题。“没有。”男人的神色一黯,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他便恢复到了波澜不惊的样子,雪白的一张脸没有表情,左袖子角上绣着一朵红桃花,衬得他的一双手更是好看,指骨分明指腹圆润,他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有涵养的端正坐着,分寸拿捏妥当。闲散中带着漫不经心,眉眼间一片平淡。乔寺玫心里一动,低声道:“还要找?”她观察着他的神色,良久才怯怯道:“就算你找到韩樱,她也不记得你了。不值得的……”她的语气陡然成了凄楚,嘴唇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了,许是脑子里想了之前不好的事,神色一凌便带上了憎恨,一张姣好的面孔看上去扭曲的不成样子。男人却在这时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笑很淡,几乎只是唇角弯了弯,但午后的橘色和暖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恰好落在他的脸上,他身上的疏离和冷清一瞬间褪尽,他的嗓音也软了不少,他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说完他便起身准备走了,大概是又有‘活计’了,他从不迟到,准时的叫人害怕,也让人对他实在没什么挑剔的。“但总是有清算的时候!”乔寺玫高声道,她几乎有点神经质,这么活着时间久了,谁没发过神经?谁没抱怨过?只有他,清清淡淡的,凭什么?!男人的身影一顿,能看得出他肩头一紧,乔寺玫这才觉得自己是说的过火了,又不是真的是什么好的不得了的交情够自己有资格管他的事,不过是‘同类’,认识的时间久一点而已,于是她便软了口气低声喊他:“君……”喊到一半她硬生生改口:“蔚川。”“叫我陆蔚川。”他的声音清冷毫无暖意,他在蔚州失去了韩樱,从此便改了名字为蔚川。是纪念韩樱还是惩罚他自己,除了他没人懂得。走到门口时他撑开手里的黑伞,玻璃门再关上的时候,咖啡店外下班的人潮汹涌,店里点餐的人也是拥挤不堪,但都没陆蔚川的影子,不过也没人注意到他。是了,这就是现代化大都市的好与不好,好的是,火树银花热闹非凡,你跟谁都能迅速有关联。坏的是,钢筋水泥日夜堆砌,你跟谁都没有关联。不,对陆蔚川来说,这好与坏也许是相反的。“姐姐。”乔寺玫裙角被人扯了扯,她一低头就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正站在自己身边,女孩子的母亲去买饮料了,女孩子长相甜美,嗓音也动听。乔寺玫笑笑:“怎么了?”“刚才那个拿书的哥哥我见过。”乔寺玫陡然心里一惊,摸摸女孩子的额发笑笑:“告诉姐姐,你在哪儿看见的?”“我爷爷家里的画,爷爷说是他的爷爷画的,上面的人跟刚才的哥哥一模一样。”小孩说的一板一眼,还伸手比划着,乔寺玫打开自己的包拿出一本册子,跟陆蔚川的一样大小,只是她的外边封面是浅粉色的碎花底,也显得活泼不少,精装版的怎么看都跟陆蔚川的有天壤之别。“姐姐跟你玩个游戏,你爷爷叫什么?来在这上面圈出他的名字。”乔寺玫软着声音递给小孩一支笔。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倒像是一本族谱,不过也是巧,她随意翻到的地方正好有小孩要圈的名字,小孩欢欢喜喜圈了名字就去找她妈妈了,她妈妈和气的对着乔寺玫笑了笑。乔寺玫回了一笑,她低头合起册子,手边的咖啡正好凉到最难喝的时候,她想了想伸出右手上做美甲最好看的一根手指在书上叩了三下,每叩一下书都轻微的颤一下。三下敲完,乔寺玫利索出了店,外面零星下着雨,她也没多想,将册子打开撑在头上就慢悠悠的朝雨中走去了。第二天,龄安市报纸一角登着一条新闻。‘七旬寡居老人死于家中火灾’。乔寺玫抖开报纸看了看,随手一折扔进了垃圾桶,她转身朝着一边的小巷子中走去,她进去走了一会儿便听到巷子里响起一串脚步声,虽然轻快却略带拖沓,跟外面的高跟鞋声迥然不同。脚步声的主人察觉到了乔寺玫,刻意压低着自己的脚步声躲开乔寺玫转进了另一个巷子。乔寺玫冷笑一声拢拢臂弯上的披肩,穿着长裙的身子一步三晃继续朝前面走,天色有点暗,又加上是在深巷子里,乔寺玫只能勉强看见巷子中间立着的人是陆蔚川,地上倒着一个人,一股血腥气还没散开。巷子里的脚步声已经没有了,连呼吸声也感觉不到,显然刚才那个躲开乔寺玫的人已经走了。乔寺玫下意识朝那个方向多看了两眼,陆蔚川正好看见乔寺玫反常的动作,他朝着乔寺玫张望的地方瞥了一眼,问道:“怎么了?”乔寺玫笑笑:“没什么。”陆蔚川扫了她一眼,乔寺玫拢拢耳边的头发,无奈道:“是真的!”“我丢东西了。”乔寺玫一怔,陆蔚川轻声道:“《饕鬄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