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鹿血
那日我们去蒙谷吹了大半天的风,又困又乏地回到回龙沟时,已是傍晚了。我们刚进山,就被一个黑发黑衣的青年拦了路。他像是从天而降般,直接从旁的山头跳了下来,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肩上还扛了一只壮硕的鹿。打劫还带着猎物或者说是宠物的,我倒是头一回见,那阵仗果然十分吓人,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山葵大师傅也被吓得胆战心惊,拉了牛车,便要呼救。待他定睛一看,认出了来人,顿时气焰高涨起来,眉毛一横,眼睛一瞪,便破口大骂:“嘢!丛二郎!有路不走你跳个球啊,你可是把老子给吓惨了啊!”来人也不理会他,一见到我,二话不说便将鹿结果了性命,又割了鹿角,接了大碗的血递到我跟前来,说:“喝!”被他此番壮举吓到目瞪口呆的我接过鹿血,迎着腾腾热气,默然饮下。虽然,我对这位青年简单粗暴的示好方式已然习惯,但又觉得他外出打猎还要随身带个陶碗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立在我身畔的阿玉惊魂甫定,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便略感嫌弃地撇开脸去,简直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我递还陶碗之时,发现他衣衫褴褛,破破烂烂得好像是被猛兽撕破的,身上、脸上也有利爪的抓痕,破了皮,还渗着血,我心下便已有些担忧,可还未发问,阿玉就已惊呼出声:“阿哥,你为何浑身是伤?莫非方才在山上为了抓这鹿,遇到了猛兽……”“没事。”他淡然摆手,止住了阿玉的问话,随后将陶碗放置于腰间布袋里,接着扛上还在滴血的鹿,转身就走。我伸了伸手,想表示一下“不然把碗洗洗干净再走也不迟啊”,却已没有机会。他腿长,走路又走得性急如火,也是该他任性。山葵大师傅甩开小短腿追了两步,没能追得上,气得他直跳脚:“丛树!丛二郎!你个宝器娃娃,如此上好的鹿血只取一碗?暴殄天物啊你……你你你,你好歹给葵叔我也接一碗呀!喂,死娃娃你还跑,快给老子站住!”他充耳不闻,径直向前。他就是阿玉的阿哥,阿树。晚上我才从阿玉那里晓得,阿树听说鹿血可解百毒,强身健体,便想上山去抓只鹿取血来给我喝。却不料在山上遇见一只幼年貘兽正被黑熊袭击,他就顺便出手救了一救,虽然该出手时就出手乃是英雄本色,但也令他险些因此葬身在熊掌之下。好在是貘兽足够机灵,趁机逃脱了,他也顺势滚下山头,脱了险。因祸得福,他就在滚下来的山坳里,捉到了那只倒霉的鹿。我心中存了感激,想要前去谢他一谢,但奈何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得出手。我苦恼了一宿,翻来覆去整夜未眠,次日清晨醒来,行到门外,见山坳里头的踯躅花正开得烂漫,心中顿时清明,便挑拣了一棵最好看的,连根拔了起来,再寻了个陶碗盛上,填了土,捧着来到阿树的卧室外头。阿树的那间屋子与我的正对着,打着照面,我若是不合窗户,便可看见他在干吗。今日天还未亮,我也是刚刚起床,便见着他扛了锄头出门去了,这会儿应当不在屋内。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捧着踯躅花,来到他的屋内,将花轻轻置于窗前的矮几上头。心中想着待他回家之后,见到了这一盆花,不晓得会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臆测是哪家姑娘暗地里心仪着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表达,便以花寓意。若是他想到了此处来了,以他的个性而言,定然是又羞又窘,手足无措的。一想到他那窘迫的模样,我便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伸手逗弄了那如雪的花瓣一下,喃喃自语道:“给你取个名字吧……嗯,不如就叫小娟好了……小娟啊,你就在丛二爷的屋子里待着吧,若是哪一日收了天地灵气,幻化成人,可千万记得要侍奉好丛二爷,为丛家开枝散叶,啊!”那花因我的触碰,抖了抖。我突然感觉自己做这件事情其实挺无聊的,便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从前的自己,可曾也如今番这般天真无邪。正当我准备深入地去思考一番时,我蹲着的腿有些酸软,便站起身来,舒活了一番筋骨,准备离开。可我刚刚转身,便被立在眼前不声不响的阿树吓了个半死。我一手拍着胸口努力顺气,一手不停哆嗦地指着他道:“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我身后有多久了?”他挽着裤脚,赤着的脚上头有些泥巴,斗笠还未摘下来,不曾梳洗过的头发垂在脸上,遮住了半张脸,虽然看不大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他的表情肯定是木然的。我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仔细地看清楚他的脸庞,未料他竟转了身去,淡然道:“到我屋里来,是为何事?”我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俯身将那盆踯躅花捧到他的跟前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道:“阿哥,听说昨日你为了捉那鹿给我,差点被熊瞎子给灭了,我心中又是感谢,又是担忧,不晓得该如何感谢你,只好寻了这山间最好看的一株踯躅花前来送你……”阿树这才侧转身来,目光落在我手中如雪般洁白的踯躅花上头。我知他心中定然思绪万千,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同你表明心意,你莫要误会了,只是想感激你一番,但往后还是莫要为了寻一碗鹿血,而去做那犯险之事了。”他微微挑眉:“表明心意?拿祭祖祭祀才用的踯躅花?”我眨了眨眼睛,愕然地看着他,口舌也是不太利索了,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说:“我我我,我见这花漫山遍野都开得十分漂亮,不知道它是拿来祭祀的……哎,不对啊,既然是祭祀用的花,那证明也是灵气过人,是朵祥花呀,所以我也没送错啊……”他微微抬头,示意我将花放下。我怯怯地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花放到窗前的矮几上头。他又动了动眼珠子,示意我出去。我咬了咬唇,扭着衣袖,却也无奈,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他,可怜巴巴地说:“要不我把这花拿走吧……阿哥你也莫要生气……”我也不待他回答,便探手要去拿花,不曾想到却被他抬手拦住。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嘴里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出去。”我只好讪讪地一笑,果断地滚出去了。后来有一日,我同阿玉一道,去山葵大师傅家串门子,聊起了这件事情,阿玉差点没笑得满地打滚。她扯着我的袖子,不可思议地说:“无月姑娘你当时是如何想的呢?”我唯唯诺诺道:“我只当它长得漂亮,是朵灵花来着……”山葵大师傅家的珺音婶婶低头绣着花,忍不住笑着说:“是朵灵花没错,用来祭祀祭神也是没错的,但无月姑娘你有所不知,这踯躅花,姑娘家可不能随随便便地送给哪家的少年。”“噢?这是为何?”珺音婶婶放下手中的针线,说道:“踯躅花在湔山的意义,远不止一朵灵花这般简单,每年谷雨祭的时候,姑娘们都会将戴在头上的踯躅花,插到自己心仪之人的发髻上,叫旁的姑娘见了,不敢再多心思。所以,踯躅花在湔山,也是有姑娘同爱郎倾诉钟情之意的。你看长墟为何里里外外都种满了踯躅花,除外间传说的那些与浮云殿有关的故事之外,还有便是心仪掌教师尊的姑娘们,偷偷拿去种下的。所以……无月姑娘你赠了踯躅花给阿树,在阿树心中,怕是也将姑娘的倩影给深深种下了。”我听得目瞪口呆,醒转神来之时,慌忙摆手解释道:“可可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阿树也讲过了只是想要表达感谢而已……”见珺音婶婶依旧笑而不答,我不禁踢了踢在一旁笑得直喊肚子疼的阿玉。阿玉这才擦了擦被笑出来的眼泪,道:“无月姑娘也莫要再多担心了,就算是阿哥误会了,他也不会对姑娘你有非分之想的,我阿哥为人太过于憨厚老实,先前也曾有过姑娘赠他踯躅花来着,但他都默然收下,然后再扔到门前那块山坡上去的。”我猛然想起,自己送他的那一盆,便是从那山坡上头挖出来的。不晓得他会不会也顺手,就将我赠他的踯躅花,又给扔回山坡上去呢?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心中竟然有些紧张,略略忐忑不安了一些。那日的傍晚,从山葵大师傅家回到自己家里,我偷偷地从自己的屋子里窥探过,那花还在,依旧摆放在阿树窗前的矮几上头,迎着夕阳,正泛着淡淡金光。阿树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看起来年长阿玉六七岁,有着如大树般修长的身形。由于平日里不修边幅,披头散发,我连着瞧了好几次,却也依旧瞧不出他到底是长得好,还是不好。但暴露在外的皮肤黝黑粗糙,像是吃过不少生活的苦头。素日里,阿树热衷于打猎捕鱼,不爱读书,说话也从不引经据典,同隔壁老王家的大儿子,山上老李家的二公子,还有山葵大师傅家的三个儿子相比,是个异类。读书这件事,于大蜀而言,是个贵族活动,平头百姓想要习字念书,十分艰难。但在湔山来说,却是项平民活动。为何如此一说呢?只因湔山是个文化气息比较浓厚的地方,书卷之气甚至高于王都郫邑与陪都瞿上城。原因有二。一是源于湔山上头浮云殿里的那位神女是个风雅之人,十七八年前她尚未闭关之时,便常有各国文人墨客前来拜访;二是在湔山脚下,离回龙沟也不太远的山坡上,有一间天下闻名的学堂,名唤长墟。这学堂的名字倒是朴素,可无论是在蜀国之内还是之外,都颇负盛名,四海之内,皆有人不畏蜀道艰险,前来受教。听闻长墟的掌教师尊妫夷吾,原本是陈国的公子。据传楚国如今的太后,美貌之名震天下的桃花夫人妫翟,便是其嫡亲姑母。也就是说,妫夷吾与当今楚王,乃是表兄弟的关系。据传妫夷吾是故陈庄公的嫡亲孙儿,又是大圣人招瑶子的亲传大弟子,可谓是天之骄子。他自小就游学各国,很有才识,也颇为风流。据传十七八年前,时年十八岁的妫夷吾来到蜀国游历,正巧赶上了湔山神女与国主同登神殿拜天祭祀。年少不羁的妫夷吾原本只想在人群中凑个热闹,不料却因这惊鸿一瞥,便将神女的芳容深深地镌刻在心里,自此便思慕神女,留在湔山不肯离去。于是,才有了如今名扬四海的长墟大学堂。妫夷吾年纪不大,因才华出众,又是招瑶子布公天下的唯一弟子——虽说招瑶子还有一位入室弟子,但由于入室年月尚浅,未出师门便遇师父遁世归隐,招瑶子就未对世人公开。所以自招瑶子归隐之后,也只有妫夷吾一人接了恩师衣钵,受天下名士尊敬。关于他陈国公子的本来身份,似乎还不如长墟的掌教师尊来得尊贵。他收弟子不问出身,不问男女,只看资质。这些年来,他倒是培养出了不少名士。所以整个湔山,也都以长墟的掌教师尊为尊,以读书为荣,就算是贫困如村口的张瞎子,也有即便是当掉裤衩子也要送儿子去长墟拜师的美谈。再次也如阿玉,尽管天资不太聪颖,却也是有去听过几堂课的,但她倒是坦承此举并非是要诚心向学,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一睹长墟掌教师尊的绝世风采。听闻长墟的这位掌教师尊,虽已过而立之年,却因追慕湔山顶上那位浮云神女,而误了终身。这十多年来,即便是整个大蜀的媒婆络绎不绝地上门来说亲,把长墟的门槛踏得稀巴烂,甚至还有各国的王孙贵族、达官贵人,也都巴不得能把自己的女儿、姐妹嫁给妫夷吾,可妫夷吾却全然不为所动,是个专情又痴执的人。成千上万的少女虽然妒忌湔山顶上的那位神女,却又不敢造次。这位神女于湔山百姓而言,是个仅次于国主望帝的人物。她们也只敢恨上一恨妫夷吾的决绝无情,害得她们碎了一地的芳心无处收拾,待到年龄大了,再无办法,也只好擦干眼泪另嫁他人。听说山葵大师傅的妻子珺音婶婶,年轻时候就曾偷偷地思慕过妫夷吾,并因此而饱读诗书,成了湔山远近闻名的才女。后来她自知思慕无果,遂才嫁给了当时也算风度翩翩的山葵大师傅。但却怎料岁月无情,只比妫夷吾虚长了几岁,曾经也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的山葵大师傅,后来竟然长成了如今这个矮胖秃子。珺音婶婶曾偷偷与我说过,妫夷吾是个世间不为多见的俊俏郎君,其翩翩风姿堪比天人。所以我觉得阿玉存了想要一睹长墟掌教仙姿的心思前去长墟学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倘若哪日有了机会,我也是想要去看上一看的。至于不爱读书的丛家阿树,为何是个异类,我虽左右想不明白,倒也不觉得这就是个错误。阿玉叫我去劝阿树去念书,我抓了抓脑袋说:“人选择生活的方式有许多种,他觉得哪一种比较舒坦,就去过哪一种,你又何苦强迫他呢?”阿玉听得摸不着头脑,以为我又犯了病,便皱着鼻子走开了。其实我是真心觉得,一个猎户识不识字,又有何妨呢?我的这个新朋友阿树,起初在我的心里,也并没有比阿玉特别多少。他这个人不善言谈,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性格孤僻得很。听阿玉说,他在回龙沟里也几乎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只有与他年龄相仿的医师止缯,因为止缯常常为热衷打猎的他接骨疗伤,勉强算得上相熟。还有山葵大师傅,算是另一个较为相熟的。阿树与山葵大师傅之间的交道,是源于早年打猎工具上面的频繁交易往来,后来聪明的阿树自己领悟,竟然钻研出了打铁铸造的技巧,就很少再去山葵家买工具了。不过,山葵大师傅也并未因此而生气,相反还时常手把手地教阿树打铁的技术,他常以自己是看着阿树长大的长辈自居,所以对阿树和阿玉,也有诸多照拂。阿树虽然言语上不会表达谢意,但常常为止缯医师还有山葵家送去点新打的野味。有时候是一只山鸡,有时候是一只野兔。但是他的这种行为,在阿玉看来,却是十分幼稚可笑的。或许是因为阿树不太擅于表达,所以即使是他至亲的妹妹,也很少同他亲切交流。阿玉感慨说:“我阿哥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回龙沟了,兴许便是因为这个,他与大家都不太亲近。无月姑娘你有所不知,在阿哥之上,我们原本还有一位大哥的,但他不幸幼年夭折。后来阿哥出生,村子里的巫师便断言他性命有忧,周岁即会夭折。父亲母亲受了惊吓,便到了那湔山顶上的浮云殿里去,拜求浮云神女,求她帮忙化解。神女看着襁褓中的阿哥,面色凝重,过了许久才说,让父亲母亲将阿哥寄养到正东方的人家去,越远越好,待过了十二岁,方可回家。母亲尽管不舍,却也听了神女的话,将还未弥月的阿哥送往东边楚国的娘家去。直到阿哥满了十二岁,自己寻了回来。不曾想到,阿哥回家还不到一年,父亲母亲和老祖母便相继离世,村子里就有人说是因为阿哥的命太硬了,才回家,就克死了父母亲和老祖母。自那以后,原本就不爱说话的阿哥,就更加少言寡语了。”因为知晓了这些发生在阿树身上的事情,我对他颇感同情。自小就寄人篱下独自长大的他,回到家中还不曾感受过几日家的温暖,便又成了不祥之人,想来,心中也有许多无处倾吐的苦衷!我再看他时,心情似乎又复杂了一些。一个猎户,如果正好也识得点字,说不定也是不错的事情呢。我决定劝他一劝。那日天气不错,鸟在半空飞来飞去,蝴蝶也花丛中翩翩起舞。我在院中的草席上发呆冥想了许久,看见蚂蚁成群结队地抬着粟米屑子打我跟前昂首走过,我不禁无聊得长声叹息。就地随便拾了一根枯枝,便在地上写了许多字,其中也有阿树的名字。虽然我不大记得从前的事情,但就能识字写字来看,先前的我,出身应当不会太差。对自己身世的猜测令我心满意足,即便是耳朵被虫子咬了个红包包,也半点不懊恼。但生自好人家的我,为何遭此厄运,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就这么百无聊赖地躺在院子里头看鸟、蝴蝶、蚂蚁,不知不觉之间,就过了半个时辰。正当我昏昏沉沉地想要在院中小睡一会儿之时,阿树扛了竹子回来了。我瞬间来了力气,手里捏着两个刚刚撬开的山核桃,一面将果仁往嘴里扔,一面碎步跑到他的跟前,巴巴地说:“阿树,你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我给你倒碗水?”他放下竹子,目光停留在地上那些字上头少许时刻,就转头看着我。我张了张嘴,准备将接下来的话切入正题,却不想他将眼神越过了我,对屋子里的阿玉喊道:“丝瓜络!”。“来啦!”一个晒干后的丝瓜络从我眼前优雅划过,准确无误地落到阿树手中。他面无表情地将丝瓜络揉成一团,放在木盆里,待丝瓜络吸了水,整个饱满起来时,色泽也就变得深沉了些。阿树将其拾起,从头到脚每一寸每一节仔仔细细地清洗起竹子来。“其实我是想劝你去长墟拜师学艺读书来着,虽然你年纪也是不小了,但阿玉她有许多担忧……”“多谢姑娘好意!”他硬声冷冷说道,“但此事往后莫要再提。”出师不利,倒也是我预料之中。我也不生气,哈哈一笑就随便找了个木桩子坐下,跷起二郎腿,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树瞧。阿树这个人,尽管长得五大三粗,但编织竹筐的手艺还真可谓是一等一的好。不消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将枝枝丫丫剃得干干净净,再破开竹子,刮丝切片,做成密条。长蛇一般的密条是我避之不及的,因为在编织的过程当中,它仿佛被阿树赋予了生命,总会上下左右前后地摇摆,幅度不小,所占的位置也是挺宽的。但将它们收拾干净,片刻之后,它们就会在阿树的一双能手之下,变成一个个精致又漂亮的,还散发着属于山野独特清香的箩兜、筲箕,或是洗锅用的竹签刷把。每当此时,我就忍不住从心里由衷地赞叹。这个勇敢的猎人,同时竟然也还是个心灵手巧的竹编工匠。除此高能之外,他还自学成了铸铜师,虽说并不十分专业,但家中的勺子、锄头,却都是出自他手,也是难得。我还听说,他还有一项堪称湔山第一的技能,就是凫水。在奔腾的激流之中,常人想要得以脱身已是万分艰难,可他竟还能逆流而上,若非是天赐神力,便是身经百战,将凫水之技视为生存本领,将自己练成了万中无一的高手。尽管他不善言辞,又不太懂得与人的来往之道,可不知为何,我就是十分的钦佩于他,更觉得他实际拥有的能量,应当远不止我眼中所见。阿玉收拾好了碗筷,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无月姑娘,阿玉现下要去河边洗洗衣服,姑娘可有衣物是需要阿玉帮忙清洗的?”我正看阿树看得出神,被阿玉这样一喊,受了惊吓,一不留神,就从木桩子上落了下来。尽管阿树手疾眼快,还是没能扶住我,他蹲下身来,看着趴在地上不断吐泥的我,略有歉意地伸出手,想要扶我一扶。我抬起头,一张俊脸猝不及防地落入眼帘之中,惊艳得我目瞪口呆,竟然忘了还要吐泥。这是我第一次离阿树那么近,也是第一次将他看得那么清楚。近处相看,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清澈得就像蒙谷里的泉水,闪烁得就像夜空中的繁星,五官棱角分明,鼻梁笔直英挺,嘴唇紧抿刚毅。尽管他皮肤黝黑,凑到近里却看不到半点瑕疵。他的眼睛细长,双眼皮深刻又明显,眼角微微上挑,那双睫毛浓密得就像扇子一样。他还有一双英气逼人的眉毛,长得盖过了眼角,为这一张本已十分英俊的脸庞,平添了更多霸气。我暗暗皱了皱眉头。难怪平日里他都披头散发从不打理自己,还总是畏畏缩缩地低头走路,看来他也很清楚自己长成什么样子。老实说,若非是他长得黑,否则就凭他这张俊俏的脸,于男于女都是祸害。于女人而言,别说是我,就算是给他的亲妹妹看见了,恐怕也要心生几分妒忌,他们虽是亲兄妹,却长得半点也不像。至于男人嘛,若是看了他的真容,恐怕也是要多引出几个断袖之好的郎君来。方思及此,我脑海里顿时便出现了媚眼如丝的阿树,被另一个俊俏郎君拥在怀里,你的眼中有我,我的眼中有你……我不得已,打了一个寒战。“冷?”阿树将我扶了起来,关切地问,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满的担忧。我与他相对而视的那一瞬间,心中某一处地方,忽然咯噔一下……不好,胸口憋得有点慌,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皱皱眉,将手贴在我的额头。我感觉到了他手心的冰凉与厚厚的茧子,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脸,正烧得慌。我醒转神来,慌忙站直了身子,将他推开。却不知道我为何就一手叉腰,一手摊开来伸向他,母夜叉似的冲他说:“阿树,你可否借我一些货贝?”他愣住了,右边的眉毛虽然隐在了发梢里,却很明显地挑了一挑。我方才意识到,此举实在是……匪夷所思。跟刚认识不多时的人伸手借钱,这本来就是一个显得特别无赖的行为。好吧,既然已到这一步,开弓也无回头箭,索性将错就错!我强压尴尬,冲他谄媚地笑了笑,将已经摊出来的手掌往前推进一步,伸到他的跟前去,恭顺地掸了掸他领口上的灰尘,悻然一笑,说:“方才好险,幸而有你,否则此刻,我怕是还躺在泥巴里打滚呢,呵呵,谢谢你啊,阿树。”他的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我离他那么近,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枚货贝,放到我的手心里,然后继续埋首做事。我傻愣愣地看了一眼那枚打磨精致的货贝,问他:“你为何不问我借钱来干吗?”“……”“就不怕我拿去雇人来杀你?”“……”“哦,请一个武艺高强的杀手,好像不止这个价。”我喃喃自语,“除非再加一枚金叶子。”一枚金叶子落在我的手心里。我诧异地抬起头,阿树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想去长墟念书吗?倘若是要拜到妫夷吾的门下,确实需要一枚金叶子。你去了长墟,多结识些朋友总归是好事,妫夷吾见识颇多,兴许他能寻到你的来处。但你万不可偷懒逃课,怠慢了学习。你定要下个决心,把字好好练一练,在未练成以前,就不要随意写了出来……写得那么难看,叫旁人瞧见了,可莫要再说……与我相识。”我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个腼腆的青年,这多月以来,同我讲过的话,还真是屈指可数。未料今日他却大放异彩,噼里啪啦地讲了那么一通。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很震惊!见我呆若木鸡,他似乎非常满意,嘴角再次牵起一丝笑意,没错,那上扬的嘴角我绝对没有看错。话说这家伙藏得未免忒深了些,害我总以为他是个心理发育不太健全的孤僻青年,白白担心了那么久。哦,对了,方才他说什么来着?……写得那么难看,叫旁人瞧见了,可莫要再说……与我相识。如此说来,他是识字的?我恍然大悟,正要求证,眼前却已不见了他。我四下寻找,才发现他将编织好的物件正在往屋檐底下挪。换作往日,不到天黑他是不会挪动的,除非是天色有变,快要下雨。我抬头看了看天,乌压压的云已经罩到了头顶上来,果然是要落雨的架势。我慌忙拾起手边的筐筐向他跑去,一面跑一面又忍不住地惊叹:“如此说来,阿树你是识字的吧?那你什么时候学的啊?可是阿玉说你从未上过学堂的呀?莫非,你是在娘舅家里学来的?”“……”我又拿着那枚金叶子把玩,说:“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钱……看阿玉平日里整天在我耳边唠叨,我原先还以为家里都快穷得要没米煮粥了呢,搞得最近明明可以吃两碗饭的我,只能忍着吃一碗……”他停住手中的动作,回头看着我。我偷偷一笑,压低了声音说:“不过我那碗饭压得挺紧实的,阿玉她不晓得。”他很无语,继续做事。我又问:“哎,你编织藤筐的这个手艺,倒是挺不错的,不知道拿到市集里去卖,能卖几个钱……但我听说在湔山,光是靠藤编手艺来吃饭的工匠,就有百十来个,你编的这些物件,是不是当中最好卖的呢?……喂,难道是打猎比较来钱?你的货贝、金叶子,都是用野味换来的吗?……阿玉她知道吗?不会是你自己偷偷藏了一个小金库,准备攒够了钱,就去讨一房漂亮媳妇回来吧……阿树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啦?是哪家姑娘呢?我认不认识呀?”阿树依旧不回答,我觉得自己冰雪聪明,必然是猜中了他的心事,便窜到他的跟前去,手中晃着金叶子,笑嘻嘻地说:“还害羞呢……如此看来,你私下里置的那个用来讨媳妇的小金库,果然是瞒着你妹妹的呀?那你往后可要对我好一点,否则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阿玉去。”说到这里,他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皱着眉头看我。我以为他有话要说,就凑到他的跟前,笑嘻嘻地问:“你可以悄悄说,我一定帮你保密。”他勾了勾手指头,我因着八卦之心的驱使,便又离得他更近了一些。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然趁我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的项上一点。“……”我张了张嘴,却发不了声。我这才意识到,阿树他点了我的哑门穴!上次止缯来为我复诊,阿玉寻了借口,便缠着他问个不停,我在一旁偷偷地听,就有听到止缯有讲过这个穴位。说是什么督脉、系督脉与阳维脉的会穴,被点中以后,轻则短时失声,重则头晕,还会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如此重要的穴位,岂是能随随便便乱点一通的?丛树这个王八蛋,怎么能够为了一己私欲,就对我痛下毒手呢?枉我方才还将他视为自己目前为止,最亲的亲人之一。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云无月这一次,可算是真将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透透彻彻。我瞪圆了眼睛,想要将心底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用目光传达给他!他斜斜地看我一眼,算是接收了。我还想再多传达一些怒意,却不想此刻却觉得头有一点晕,双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身子不禁歪了歪。他也不客气,一把将我打横抱起,也不问问我心里究竟乐意不乐意,便要将我往屋子里送去。只可惜我此刻空有一腔英雄热血,却无英雄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由他摆弄。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吐出三个字:“太吵了。”我翻了翻白眼……然后,我便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