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踯躅花,舞长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大雨哗啦啦的声音中醒来。后来才知道,我被点了哑门穴之后,竟然是整整昏睡了一宿。我醒来以后,项部还微微有些疼痛,于是头一号大事,就是同阿玉高密。却不想,阿玉扑哧一笑,说:“无月姑娘你有所不知,家中财物,本就全数都归阿哥所有,他要如何支配,也非阿玉所能左右的。至于阿哥是否有个心上人……以阿玉所见,阿哥对无月姑娘,倒是十分上心的……就是不知道,姑娘心中是如何看待他的?”她姑娘前姑娘后的,绕得我直犯晕,索性便挥挥手,说:“阿玉,往后你我二人直呼名讳即可,莫要如此生分。”“如此甚好。想必阿哥也是乐意的。”“关你阿哥什么事?”阿玉掩嘴偷笑。我愣了愣,这才想起方才阿玉所说的话。……以阿玉所见,阿哥对无月姑娘,倒是十分上心的……理解了她话中的深意,我慌忙摆手,辩解道:“阿玉你莫要胡乱猜测,我同你阿哥绝非你所想的那样,我待他有如亲哥哥,同你并无二致,往后你就莫要再提了,小心坏了你阿哥原本该有的姻缘!”阿玉也不反驳,轻掩小嘴,顾自窃笑。我顿觉方才的解释分明就是多此一举,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挫败感。竹楼外,雨柱漫天飞舞。玉珠子大小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从天而降,天地之间,笼上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水雾随着咆哮的风,忽而向左横扫过去,忽而向右滚滚而来,甚至扑到门里窗户里。青竹制的窗棂,已被雨水打湿,变成了墨黑色。我站在窗前,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今年的春雨,倒是落得爽快利落,可不像去年那样。”说完之后,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那片原野……烈阳高照,阳光刺眼又灼热,枯黄的草木耷拉着叶子,全数趴在干裂的土地上。朝着东方的位置,跪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人群当中,尽是老弱妇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破败不堪,像是受了许多磨难。也就在他们的正前方,设了一处木质的高台,高台上,似乎还捆绑着一个人……我正想要更进一步,去看看清楚那被捆之人的模样,忽然一声巨雷从天而降,仿佛就在我的身边炸开去了,吓得我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惊得尖叫一声。一双大手突地将我从窗户边上拖到了内室之中。我定下心神,抬首一看,是披着斗笠的阿树。阿玉体贴地替阿哥摘了斗笠,又说:“外间下了这么大的雨,阿哥你还出去做什么呢?”阿树并未回答,只将斗笠交给妹妹,便面无表情地向我扔来一个包裹。我忙不迭抬手接住,待再看向他时,他却已经穿过横廊,回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去。阿玉忙上前两步,向着他的背影叮嘱:“桌子上是先才温的酒,阿哥赶紧喝一点,可别冻了身子。”他抬了抬手,连应一声都是懒得。这是兄妹两个的相处日常,我也见惯不惊了,阿玉更是半点不生气,还热心地接过我手中的包裹,替我打开来看。可她刚刚摊开在桌子上,便不可思议地嘀咕道:“啊?竟然是神女大人的……”我朝着她手中的物件看去。一件领子上绣了踯躅花的粉色衣衫。“阿哥还真是用心良苦,踯躅花乃是浮云殿里那位神女的心爱之物,但凡是浮云殿里的小神女,皆会身穿踯躅衫,头戴踯躅花。但,浮云殿与长墟这些年来,似乎颇有避讳,也从未见过殿里的小神女跑去长墟里念书,阿哥这么做,为的又是哪般啊?”我将那衣服穿上,好看虽是好看,但宽松的式样,却显得有些古板,可它似乎也没有配个束腰之类的带子什么的。我四下寻了寻,终于想起头上系的发带,于是摘了下来绑在腰上,刚刚好,余下的带子还能打个结,系成一朵粉粉的丝花。对于这个别出心裁的设计,阿玉不可思议地低呼一声。我转了个圈,笑着对她说:“你阿哥这么做,大概是为了让我更好看吧!”阿玉掩嘴,偷偷一笑。待我探头看向对面阿树的房间,他刚好站在门口,倚靠在门框上,手里端了一盅酒,长饮一口,嘴角含笑,静静看我。隔着雨帘,他将淋湿了的头发散到身后,露出了宽阔的前额,精致俊俏的五官,此等俊美,就连被搁在旁边的那一坛子踯躅花,也难于媲美。我不禁看得有些失神,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万幸的是我伸手就可以扶住墙壁,总算没有因为贪慕美色而摔了跟头。我站立稳妥之后,忍不住拍了拍小鹿乱撞的心口,再抬头去看时,阿树却已不在那门口立着了。在大蜀,女子同男子一般地位卓然,过往历朝,也多有女子即位为王,但到了杜宇氏望帝这一朝,却有了些许变化。虽然男女之间还没有如中原那样,有特别严重的阶级区别,但大蜀的女子想要入朝参政,却是难上加难的。能站在朝堂之上听政的女人,也通常都是仙术高明的神女。所以,在大蜀,识字念书对女子而言,其实远不如习一习巫咸之术来得有意义。就姑娘我的个人前途来说,与其拜入妫夷吾的门下,还不如抹黑连夜爬到湔山顶上去,求一求浮云殿里的神女,去做她的弟子。但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并不期冀个人前途能有多大的发展,现如今而言,也只对将我扔到阿玉手里的那一位,有点兴趣。既然阿玉所述的那位恩公,他的內衫比较像长墟的院服,那我不妨就进长墟去找上一找。阿玉倒是自告奋勇说可以送我一程,但实际情况是,刚到长墟的地盘,她便直接去了那自称湔山第一神医的医师——止缯的医馆,连个弯都没有拐。她的说辞是,如今止缯大哥身体不适,医馆里的大小事务又是那样的繁多,她作为平日里备受其照拂的山邻妹子,自然是要主动过去帮帮忙的。可据我所知,由于止缯属于外来人口,且主张“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绝不求神卜卦”的医学理论,所以,其实他医馆里的生意,是相当惨淡的。尽管其自称医术高明,但湔山的老百姓,多数还是相信住在浮云殿里的巫医们,或是求治于各自族里的巫师。也只有待长墟的医长外出之时,那长墟的弟子们有了三病两痛什么的,才会跑到他医馆里来求医问药。但我个人以为,弟子们也并非就是相信他是神医,主要原因恐怕还是觉得湔山太高太陡,爬上去问个药未免太过于艰辛,而且学业又是如此的繁重,不如就豁出去了,择近凑合。可众所周知的是,年轻人的身体是何其强壮,哪能三天两头地生病呢?所以,一年下来,止缯除了帮阿树看看伤口,别的生意也是少之又少的。就算是他病得躺在床上了,恐怕熬到病都好了,也不一定就有生意上门来的。只是那阿玉去意已决,我也不好拆穿她心中的想法。只在路口分别之时,对她叮嘱,说:“不然你让止缯也习一习巫咸之术,把医术与巫术相结合,想必医馆里的生意就会昌隆起来的,万一往后你嫁了过去,也省得吃苦受穷,还要娘家接济,过得难堪。”阿玉面上的肌肉扯了扯,撂下一句:“若是阿玉将来生活清苦,也定然不会带累阿哥,要阿哥接济,阿姐你千万莫要因此而担忧。”说罢,她便十分不悦地匆匆离开了。见阿玉的表情如此复杂,我觉得,大概是刚刚不小心又说错了什么,伸了伸手,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索性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走远。我转身再往长墟的门口看去之时,眼角的余光却是有看到一个人影,自我身旁掠过。我回身去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长墟这个学堂,就设在我与阿玉挥手道别的路口。外间看去并不恢宏气派,一联排的土砖矮墙围着中间两扇木门,在矮墙的里外,都簇拥着大片大片雪白如云的踯躅花。先前我曾听说,长墟与浮云殿有两大特色。长墟栽满了浮云神女最为钟爱的踯躅花,而浮云殿的后山上,则是种了漫山遍野的扶桑树。扶桑树是长墟的标志,长墟子弟的蓝白衫的袖口上,全都绣了扶桑叶纹,以此为记。所以,浮云殿与长墟之间的关系,还真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介绍清楚的。临得近了,我理了理衣衫,昂首挺胸大跨步地向那隐在踯躅花当中,半人高的木门走去。可我还没走两步,便遇见个推着木船卖鱼的老者。船老旧不堪,在底下搭了木头做的轮子,可以推着边走边喊地叫卖。为了证明鱼的新鲜,船头还站了两只乌漆麻黑的鱼凫鸟,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守着屁股后头一堆鱼,傲娇不已。但那有着花白头发,还佝偻着身子的老者,却是非常瘦弱,放佛小风一吹,便会被刮走。我动了恻隐之心,顿了顿脚步,没好意思略过,便上前去买了两条鱼,顺带也就问了问,去长墟要如何才能“快、狠、准”地拜到妫夷吾的门下去。那时老者身边围了不少人,他正笑逐颜开地给大家抓鱼收银子,但也将我的问题听了进去,他指了指同样隐在皎洁如雪的踯躅花中,那座用茅草搭的门亭。“姑娘莫要耽搁,速去门亭便可。”哦,去门亭。我了然,谢过道别,便踢开了长墟的大门。没办法,我手里提了两条鱼,不太方便推门。进了院子,除了墙外有踯躅花,墙内也是大片大片的,在太阳光的映照下,白花花的,十分刺眼。我眯了眯眼睛,找到门亭外去。门亭不大,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十分干净。这般干净的地方,倒叫我为难了。我低头看了看手中拎着的两条鱼,它们也正大张着嘴,表情狰狞地望着我。鱼身上的水,也正顺着尾巴不停地往下流,滴滴答答的,瞬间地上就湿了一片。我有些左右为难,这鱼,是放还是不放呢?放下的话,恐怕弄脏了别人的地方;不放的话,老提着也是怪沉的。最后,我还是将鱼往司管门禁的老伯屋里一搁,客客气气地请教:“老人家,请问拜到掌教师尊的门下,须得行哪方面的礼?”那司管门禁的老头,穿了件灰白苎麻衫子,背门而坐,手中拿着一把用七种色彩的羽毛编制而成的扇子,正不停地晃啊晃。我瞅了瞅外间的天,虽说晴好,却并不炎热,而且因为昨日的暴雨,至今还有阵阵湿寒之意随风袭来,并不像是需要用扇子的天气。这一位,倒是个怪老头。我不禁又小心喊道:“老人家?”那老头并不理人,只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的扇子,不晓得是不是耳朵不大好使。我有些为难,却又因为提着鱼,有些不好意思更进一步,左右看了看,门亭周遭连个人影都没有,想必这个时辰,正值上课时间。于是又揖了一揖:“小女今日前来,便是要拜掌教师尊为师,还望老人家指点一二……”这一次,老头倒是应了声。“姑娘为何非要拜妫夷吾为师?”我有些奇怪,为何这门亭老头的声音,听起来却是如此清亮?我微微皱眉,探头想将他看看仔细,却听见他又问:“这院子里,有那么多的师尊,妫夷吾他有什么好?”我想也没想,便说:“小女本来也不觉得他哪里特别,但长墟那么多的师尊,却是无人比他长得好看,又比他有名。俗话说得好,拜师学艺,想要寻个好的前程,学识如何倒是其次,首当其冲的,还是要师出名门。虽然小女求学,一不图功名利禄,二不求姻缘红线,但也是慕了掌教师尊的大名而来,只求见了掌教师尊,长了学识,回去能嫁个好人家。”我总不能说是打了拜师学艺的幌子来,实则为寻个可能是我恩公的男子吧?!听闻我如此一说,那老头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胸腔一鼓,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说的话,不恭得好像是来砸场子的!现如今唯一能够救场的方式,恐怕也只有将手中的鱼送予这位老人家。于是将鱼往他跟前推了推,说:“还望老伯引路。”那举着羽扇端详的老头眼前忽然出现两尾大鱼,脊背陡然一僵,而后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妫夷吾门下的弟子,都是专注致学之辈,倒是未曾听说,有哪一位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来寻他拜师的!”“这不正巧让小女来填补这个空白吗?”我笑嘻嘻地说完,却被转过身来的他,惊得笑容僵在脸上。那门亭司卫临风而立,虽然只是穿了件极其普通的灰白衣衫,但微风吹来,衣袂飘飘,真就是个脱俗出尘的人。再看那张脸,哪里是位老人家?!他的双目宛如盈盈春水,眼角微微上挑,鼻梁就像是用刀镌刻过一般地英挺,朱唇皓齿,一派潇洒闲雅的模样,分明是个正值壮年的……俊俏郎君。乍见我,他似乎也颇为震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神游得厉害,表情也是说不出来的复杂。估计他是被鄙人我的美貌所震撼了,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沾沾自喜。但我又觉得现下气氛稍微有些尴尬,还是缓和缓和更为要紧,于是故作豪迈地一笑,说:“啊,原来是位俊俏哥哥,不好意思,无月原本以为,长墟的门亭守卫应当是位老者来着。”能请到如此俊俏的郎君来做门亭司卫,长墟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听我这样一说,那门亭司卫显然有些诧异,面上的肌肉扯了扯,声音极其冷淡道:“姑娘还是请回吧。”他说完便将手中的扇子收了起来,搭在手心里,默然经过我,长身而去。我见他这就要走,不由得慌了神,便问:“哥哥你去哪里?”那门亭司卫尽管长得俊俏貌美,可耳朵果真确实不大好使,我连着呼唤了他好几次,他却像是从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我看了看门亭桌上的两条鱼,又看了看越来越远的俊郎君,左右衡量,最后还是决定放弃鱼。继而我冲着郎君的身影高喊“俊俏哥哥你等等我”,便拔开双腿,奋力直追。话说这长墟学院,还真是名不虚传,不禁是大,且还风景幽奇。我追着那位俊俏阿哥跑了老远的路,其间还有穿山越岭——当然,湔山本来就是一个山脉群落,长墟虽然位于山脚,也是一座绵长的丘陵,但难免是要上上坡,下下坎的。可是我爬上爬下地走了那么多的沟沟坎坎,尽管入目皆是深林幽谷,秀丽风景,却竟然半点没看到长墟的授课之处,更是没有遇见一个两个勤学好问的少年。我这心里,就有些琢磨不开了。那穿着灰白苎麻衫子的俊俏阿哥分明便知我在追着他跑,却径自走得开心,也不回头问问我追得累不累,实非一个懂得怜香惜玉之辈。我气喘吁吁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感慨万千。幸而适才我未将那两条鱼带着走,否则这一路走来,我不给拖累死,可见这个选择是多么的聪明睿智。我又有一些感慨,俊俏阿哥的立场太不坚定,若是真心想要甩开我,完全可以利用长腿优势走得更快一些,反正像我这样的小短腿,决计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时急时缓,行为有些匪夷所思,倒像是故意要引我去向何方。我这样追了一段路,实在是累得无力了,便颓然坐在地上,捶了捶双腿,也不准备再追了。“拜个师而已嘛,怎的如此艰难?要不是没见着第二个人,我怎么可能会跟着你跑呢?我又不是要拜你为师!”我抖了抖鞋子里的泥巴,眼角的余光也顺带瞅了瞅,看看那长得俊俏的门亭司卫有没有转身回来找我。可是,一个鬼影子也没有。我翻翻白眼,腹诽此人虽然长得漂亮,可惜却无半点人情味。“这人做事未免太不厚道,把我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扔在荒山野岭,也不怕我遇见牛鬼蛇神、豺狼虎豹什么的。”刚说完,我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但又想起此刻身处之地乃是长墟境内。既然是长墟的地盘,想必也是遇不见豺狼虎豹的,我心下便安定了,迅速起身,就要往回走去。大不了再重新寻个好心的弟子问上一问。我这样想着,方才心中的不愉快也便烟消云散,脚步也越发轻快了些。也不知我究竟是走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寻到来时的门亭。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眼也看不到尽头,更不知道尽头究竟在何方。两旁草木苍翠,全是葱葱茏茏、密密匝匝的树林。树木繁茂四布,高下疏密有致,阳光穿透叶缝,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倒也为这森茂的密林,平添了些些趣味。可惜好景不长,方才还是碧云朵朵的万里晴空,此刻却忽然乌云密布,远处的高山,也半数隐在了云雾里,轰隆隆的声响,由低至高,自远处滚动而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入我的脑中,雷雨季,随时可能变天。刚这样想,豆子大的雨点便砸到身上来了。当务之急,应是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好去处。大树倒是繁茂,但倘若是电闪雷鸣稍后移到了这处的天上来,说不定一个火闪就能把我劈成个焦炭。我想了想,觉得不妥,便四下寻了寻,想要找个亭子什么的。可跑了好长一段路,竟也依旧只是树木葱葱,并无歇脚之处。我心中顿时觉得不妙,有了更多疑惑之处。也便是此时,大雨陡然而至,瞬间将我淋了一个透彻,我猝不及防,刚刚冷静下来的心境又被打得凌乱破碎。火闪甚为犀利,一刀一刀地将天幕划开,接着便是声声巨雷。而每一声巨雷,就近在我身边砸下,震得脚下地动山摇。我忽然感觉有些害怕,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叫人喘不过气。我深深呼吸,想要摆脱那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却忽然崩溃,眼泪顿时决堤而出。今时今日这个处境,实非我所愿。我不记得自己是谁,身边又没个亲人,还寄人篱下,虽说讲不出心中哪里不痛快,可那处毕竟不是我的家。阿树、阿玉人再好又能怎样,与我又有何相干?不过是恩公托了他们来照顾罢了。而那位恩公,他到底是何人,又身在何处?我更是一无所知。我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便浑浑噩噩,每日混吃混喝,不知道未来该去往何处,更不晓得从前,自哪里而来。这世间像我活得这般糊涂之辈,定然是少之又少的。譬如今日,我分明也是可以选择爬到湔山顶上去,做那浮云殿里的小神女反而更有前途一些。却偏偏鬼使神差地跑到长墟来,死乞白赖地要做妫夷吾的女弟子,还被个长得好看的门亭司卫这样欺负,遇上狂风暴雨无处躲避倒是其次,现在更可悲的,竟然是迷路了,还求助无门,也是不晓得会不会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长墟的山谷里头。我越想,就越是觉得心酸,越是觉得心酸,便越是号啕大哭。一时间,就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耳边哗哗不停的,到底是雨声还是雷声,又抑或是我的哭声。我只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又或者是在更久远以前被我遗忘的日子里,那些强压在欢歌笑颜下的苦楚,在这一刻,正拼着喊着地想要从心中宣泄而出。起初我是站着哭,后来蹲着,再后来索性坐在地上,捶地打滚。大风大雨,电闪雷鸣,以及这半点人烟都没有的荒山野岭,真是个天时地利人和宣泄痛苦的绝佳之地。我躺在地上,拉撑了身子,闭上眼睛敞开了哭。直到耳边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顿了顿,感觉大风大雨似乎已经消停,便慢慢睁开眼。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我的眼里,我抬手遮了遮,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空地上。我慌忙擦干眼泪,想要看看清楚。不看不要紧,一看,我就恨不得现在立即去死。实在是……太丢人了。披头散发、满身是灰的云无月姑娘我,并没有浑身湿漉漉,而方才那一场震天动地的雷雨,就像从未发生过。我的身边,倒是簇拥着穿了蓝天白云衫的少年们。他们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或是两两私语,或是皱眉蹙眼,更有甚者,蹲下身子,到我跟前来,将我左右端详一番,笑着问:“姑娘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我心中顿觉不妙,慌忙站起身来,四下看了,门亭就在前面不远处。我将满头乱发束扎起来,拨开人群,冲到门亭里去。那两条鱼依旧摆放在桌子上,可那守门的司卫,却是方才在门口卖鱼的老者。他一见到我,显然是大吃了一惊,继而问:“姑娘怎生如此狼狈,莫非适才没同掌教师尊好说?”我皱眉:“适才?掌教师尊?老伯您的意思是说,适才待在这门厅里的,就是长墟的掌教师尊妫夷吾?”老者点了点头:“是啊。吃过午饭,小老儿我的儿子推了鱼到长墟门口来卖,不巧忽然闹了肚子,非要如厕。小老儿我担心鱼被人偷走,又担心来人问路没个应声的,正急得左右为难,掌教师尊他老人家来了,便说帮我守上一会儿。所以适才姑娘问我如何能更快拜到掌教师尊的门下去,我便告知你掌教师尊就在门亭里。莫非你并未寻着他的人?”听闻此言,我的嘴角扯出无可奈何的一丝笑意,心中不禁暗道:老伯您可真会说笑,适才您老忙得很,只匆匆向我指了指门亭,哪里有讲过,那时待在门亭里的人,便是这长墟的大佬扛把子呢!可也是怪自己太过于大意,并未询问清楚,就自以为那人是个门亭司卫。我叹了口气,说:“寻是寻着了,可小女以为他是门亭司卫,后来追着他跑时,我又迷路了,天上又骤然来了大风大雨,再后来就……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老者闻言,将我仔细打量一番,疑惑地说:“可是今日,天气一直晴好……”我皱了皱眉头,难道让我方寸大乱的那条清幽山路其实并不存在,我不过是在门亭附近的这个大坝子上头,原地打转而已。莫非方才那些境遇,是中了邪?难道妫夷吾是妖不是人?我一想到这种可能,心跳情不自禁漏了一拍,顿时感觉浑身的寒毛都在迎风招展。便是此时,我的身后响起一声吊儿郎当的轻笑:“如此看来,姑娘方才是进了掌教师尊施法所设的‘盘郁之阵’。”我闻言转身,一个穿着蓝天白云衫的倜傥少年,正双手抱臂,吊儿郎当地笑着看我,说:“那盘郁阵,可是掌教师尊破人心防的拿手绝活,一般都是用来替国主对阵杀敌,又或是与冤家对头狭路相逢时,不得已而为之。入此阵者,轻则产生幻觉,将心头所痛全盘托出;重则走火入魔,将自己结果于此阵之中。好在是阵池的轻重缓急,都是由掌教师尊控制拿捏的。如此说来,掌教师尊将你引入阵中,也是并无害你之意,大约只是想知道姑娘你的来路而已。”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姑娘当真好生特别啊,竟然能让向来从容淡定的掌教师尊动用此阵!”我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我认得他,他就是刚刚蹲下身来嘲笑我的那个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