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掌教师尊

这满院子的踯躅花虽然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但也有它的妙处。譬如此刻坐在门亭里,便能感受到阵阵花香扑鼻而来,为桌上摆着的那两条死鱼所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起到了些许调节作用,极大程度地改善了我目前所处的这个环境。

我原本先才就要离开的,但门亭老伯再三挽留,恳请我稍作歇息,倔强的他非要到掌教师尊那处再次禀报一下,看看能否为我争取到一个机会,大家见个面,好生把话讲讲清楚。我猜这位老伯大概也是觉得心中有些愧疚,想要弥补我一些,所以就未再拒绝他的一片好意。

可我坐在门亭里等待的那会儿,却是越想越心塞,这妫夷吾翩翩君子的盛名远播,委实不该像适才那般,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便将人诳进阵池里去,害得我当众出丑,颜面尽失。现下等着他也是好的,待会儿见着了他,我总得问他要个解释。

再则,我此番本是为了拜师,从那么大老远的山路走来,跋山涉水,也挺不易。

所以,我便坐得更加稳当了一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可是我坐了一会儿,便有些后悔了。鱼就摆在凳子旁边,虽然有踯躅花香的掩护,却依旧时不时飘来一点腥臭味。我皱皱鼻子,将它们往角落里挪了挪,还是没用。空间太小,鱼的腥味又是那样的浓郁,只要是待在这间屋子里,臭烘烘的气味便会缠绕鼻尖,挥之不去。我实在是忍受不住,就往门亭外一看,顿时喜出望外。那处正好有个竹编的席子,上面放了张小几,周遭簇拥着白雪一般的踯躅花。嗯,环境不错,配置也不错,倘若坐在那里乘个凉喝个茶什么的,倒也是美事一桩。

于是我果断拎着裙角,喜滋滋地跑出门去,可还未踏入席子半丈的距离,便见方才嘲笑我的那个纨绔少年,潇洒地蹬掉了靴子,再优雅地盘腿而坐。随即,身边跪候的两个随扈,一个送上好茶,一个奉上糕点,他却闲闲淡淡地摆摆手。啧啧啧,实在是高调,也实在是风流。

我板着脸,眯着眼,冷冷地看着他,想表达一下对于这种在学堂里称王称霸的不正之风的极度藐视,他却视而不见,还啪啪啪地拍了拍席子,冲我说:“今日风暖日丽,在下得以结识姑娘,不胜荣幸,不知姑娘可有雅兴,与在下共饮一杯?”

“登徒浪子!哼!”我不屑地看他一眼,将头扭向一旁。

他却不以为然,又说:“在下蒲泽,既然往后要与姑娘一道同席研书,彼此自然不必客气,恕在下斗胆一问,请教姑娘芳讳?”

我翻翻白眼,懒得理他。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放在唇边,轻抿一口。他身畔的奴才便立即冲我怒喝:“大胆民女,你可知眼前乃是何人!”

我被这样一激,还真是瞬间大胆起来,一个箭步就冲到他们跟前,傲慢地一脚便将席子上的小几踢到了泥巴地里,叉着腰,抬起下巴,用鼻孔冲着纨绔子弟,说:“我管你们是鹤人还是鸟人!”

狗仗人势的几个随扈显然是被我这惊人的气势给吓得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瞄了瞄那名叫蒲泽的纨绔子弟。蒲泽却是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像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

但也有可能是,他的反应大概没那么快,是个比较迟钝的人。

思及此,我得意地笑了笑,又正义凛然地冷嗤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如此大好的春光里,尔等不笃志好学,竟然在此蹉跎岁月,自甘堕落,还无耻之尤地调戏良家妇女,实乃是长墟之耻!尔等不妨摸一摸自己那颗活蹦乱跳的心,难道不觉得有愧于苍天,有愧于父母吗!”

一般人受到如此严正的谴责,定然会备受良心的煎熬,羞愧难当,追悔过错。但我显然是不太了解这位名叫蒲泽的朋友。他听闻之后,居然笑着说:“姑娘所言极是。不才蒲泽,本乃是个发愤忘食、手不释卷之人,偏就被糊涂的父母送到这徒有虚名的长墟里来,先是掌教师尊不务正业、玩忽职守,对蒲泽所授之课程虚与委蛇、敷衍了事。后来,又不幸遇见了这帮酒囊饭袋。”他旋即指了指他的随扈们。

随扈们瞪大眼睛捂着嘴,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却又不敢妄言。

他非常满意,接着说:“从此,在下便屈志从俗,随波逐流。今日得以遇见姑娘,实乃是在下三生有幸,还望姑娘大发慈悲,拯救在下于泥沼之中!”

他说完,便诚心正意地向着我,微微躬身。

我尽管知道他是个乖嘴蜜舌、没个正经的人,却又找不到话来搪塞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你是掌教师尊妫夷吾的门徒?”

他点头:“正是如此,所以在下才会觉得暗无天日。姑娘可是真心想要拜到他的门下?”

我不知从何说起,就变得有些笨嘴笨舌,于是声若蚊蚋地说:“倒也并非如此。一来是,听闻掌教师尊高才远识,我心中存了些困惑,想请他老人家替我解析一二。二来,二来……唉,也是罢了!”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如今见识到了妫夷吾的品性,倒也并非如他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位玉洁松贞的高人,现时无月心中真是哀思如潮,很是失望。”

蒲泽闻言,讪皮讪脸地扶额说:“如此说来,姑娘穿了这件踯躅衫,也是为见掌教师尊而来?”

我点头:“听闻掌教师尊追慕湔山浮云殿里的那位神女日久,本想穿件踯躅衫前来讨好于他,却不想被他如此戏弄。话说身为长辈,妫夷吾此举实非厚德之人。”

“我估计,大约是师尊他追慕神女不及,便恼羞成怒,迁怒于你。唉,无月姑娘你今日失算,万不该穿这样一件衫子前来……”

我连连点头,表示认可。可这是阿树送来的衣衫,我不知道他此举之意,是否真要助我拜见妫夷吾。又或者,他本就知道妫夷吾避讳浮云神女,却还故意陷我于如今这般尴尬境地。

我不敢多想,因为阿树在我心中,是个非常单纯的人。他是不可能藏了那么深的心机,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我现下唯一能认可的,便是妫夷吾的性子实在是爱憎无常,变化莫测。

时光如梭,稍纵即逝,不知不觉,茶已喝完两盏,日头也往顶上飞去,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掌教师尊依旧没有现身,可见此人真的很难搞。

我看了看日头,想着一会儿干脆先到止缯家里去蹭个午饭,然后再来长墟。却不曾想到,纨绔子弟蒲泽已吩咐了随扈,要在长墟旁的玉珍楼里摆酒设宴,请我吃饭。

由于我与蒲泽目前已十分熟络,便没有拒绝。

其实令我俩化干戈为玉帛的契机在于,刚刚我还在气头上,就扯着嗓门胡乱一气地说了说妫夷吾。大约是我说得太好,就引来了知音蒲泽。蒲泽是妫夷吾门下弟子,拜进门也有一两年了,想来是忍辱负重已久,早已不堪折磨,听我那样一说,顿时便将我引为了知己。

于是我们就从说妫夷吾的坏话,到谈论时局,再上天入地,讲到神仙与巫术,难能可贵的是,我们的观点竟然都惊人的相似。我们均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英雄之间才有的相惜之情,自心底油然而生。

按照这种架势,我觉得与蒲泽完全可以聊到天黑。幸而门亭老者回来了,他颤巍巍地来到我身畔,压低了声音,满怀歉意地说:“姑娘,掌教师尊……掌教师尊今日身体欠安,不便见客,姑娘还是请回吧。”

我将才还口沫四溅地同蒲泽说着妫夷吾的坏话,并表示不稀罕见他一见,现时却忽然听见门亭老者这样一说,顿时觉得备受屈辱。

我一时间,难以自持,便发起怒来:“将才我被他那样不留情面地调戏一番,如今他为何却是如此无情!”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死一般地沉默。

当我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言辞,却已来不及更正了,索性继续撒泼耍浑:“我一个姑娘家,走了老远的山路慕名而来,虽然算不上是名门闺秀、金枝玉叶,但他也不该如此怠慢于我。堂堂长墟,这号称是全天下最磊落不羁的长墟,怎的如此小气!”

众人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避而不见,算什么英雄好汉!”

人群中有几个女弟子,羞怯怯地低着头,用书简掩面,指着我窃窃私语。

我自是知道自己此举实在是有失体统,可就是觉得面子放不下来,尤其是当着新认识的朋友蒲泽的面。

我心里正恨得牙痒痒,也没地方撒气,就抬脚踢了踢门木下的踯躅花。花瓣瞬时落了一地,还留着几片叶子的树枝也被踢得烂烂的。那残花满地的画面有些惨,我心中陡然一痛,转身挺直了腰板说:“妫夷吾根本就是浪得虚名!我看就是个地痞流氓大恶棍,和你们这些……”由于我情绪太激动,一时间慌了神,就拿着手乱指一通,最后定格在蒲泽的随扈身上,顿了顿,终于想起蒲泽的形容词,于是说,“酒囊饭袋,对,和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又有何不同?他又有何资格受到万人敬仰?”

蒲泽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笑意盈盈,面上写满了欣赏赞许之情。

他的随扈们大气也不敢出,只好低头受了。

就在此时,我忽然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原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们,忽然表情异样。蒲泽,还有他的那些跟班随扈,以及穿着蓝天白云衫的男的女的同砚们,都不约而同,纷纷躬身,毕恭毕敬地山呼“掌教师尊”。

我被这响彻山谷的声音惊得打了一个寒战,转身看去,那穿着灰白衫子的俊俏郎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手中执了一把用七彩凤凰羽毛制成的扇子,优哉悠哉地晃着。

我感觉有些尴尬,仿佛被人迎头泼了一盆炭火,我从头到脚地烧了起来,于是不由自主地抬了抬袖子,遮遮脸,心里也正犹豫着该不该同妫夷吾打个招呼,化解一下当前这紧张的气氛,就听见他对左右说:“都退下吧。”

于是这帮出类拔萃的少年,顿时如蒙大赦般赶紧撤了,深恐再多留一会儿,就会减寿三年。

蒲泽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真可谓是耐人寻味,他右手握着拳头,轻轻捶了捶他的心口,向我示意,意思是叫我小心谨慎,自求多福。我向他感激一瞥,为这份新得来的友谊感动万分,他点头,正要离去,却听见妫夷吾说:“蒲泽留下,将若谷堂打扫干净。”

“师父!”蒲泽惊闻噩耗,极其凄惨地哀号一声。

看他的反应,可见若谷堂并非是个小地方。我四下看了看,挑中一间最大的,比如今身处的这个坝子还要大一些的堂口看去,那悬在门头上的牌匾,正是写了“若谷堂”三个赤金大字。

顿时我满怀同情地看了一眼蒲泽小兄弟!

他的随扈们开始摩拳擦掌挽袖子,挤眉眨眼地表示后备力量在此,主公切勿惊慌。

却在此时,又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闲杂人等若敢相助,即刻逐出师门!”

“师父!!!”蒲泽踉跄一步,已是万念俱灰。

妫夷吾并不理会,只行至我身边,淡淡说:“姑娘真要拜入我长墟门下?”

我冷冷一笑:“否则小女到此处来,还有别的目的吗?”

对于我的无礼,妫夷吾似乎并不上心,只淡淡说:“请随我来。”

那种光风霁月的气质顿时就压得我好像又矮了几分,我的气势顿时灭得一干二净,仿佛对他说一个“不”字,都会玷污他,只能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随他前去。

但有句话,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便说:“我方才对师尊无礼,实属为引师尊来见小女,师尊莫要因此生了气,再给小女设阵,那狂风暴雨、杳无人烟之处,小女……小女实在害怕。”

妫夷吾的脚步顿了顿,我一个没留神,险些踩到他的脚后跟上。万幸的是,聪慧如我,机智灵敏,关键一刻还是及时收回了脚步,虽有重心不稳,但身子左右晃了晃,最终还是站稳了,没有栽跟斗。

他侧脸,轻声说:“抱歉。”

我傻傻地愣住,有些惊讶。看来方才我对他误会颇深,那样宛如泼妇骂街毫无教养的行为,更是万万使不得。

我这样发呆感慨一阵,直到发现他又走远了,才如梦初醒般,赶紧提着裙子快步追了上去。

未被布阵的长墟,真是个风光旖旎的好地方。一路上山光明媚,水色秀丽,越往里间走去,抬眼可见湔山,更是云蒸霞蔚,山水如画。

更加令我料想不到的是,这院中竟然还有一挂瀑布。

瀑布是从湔山顶上的天水池里流出来的,从湔山顶上到山脚,顺着这条河的,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瀑布,长墟里的这一挂,是为最末。瀑布下方,还有一个小水潭,墨绿的水色幽幽,想必水不浅,在水潭的旁边,竖了一个石碑,上头刻了几个字,七拐八拐,就像巫师画的符咒一样。我定睛一看,竟然识得:碧玉潭。这汪水潭绿意盈盈,远远一看,确像是一块碧玉。起名之人很实在,这名字起得倒也是名副其实。

水潭又有两条小溪作为引流分支,向长墟外分流而去。在溪水的两旁,栽了密密麻麻的桃子树和李子树。如此之多,我暗自觉得,一来,大约是寓意长墟桃李满天下,二来嘛,定然是有考虑到长墟弟子夏季吃食水果的问题。眼下由于花期尚在,入目便是桃色与粉白,偶有风吹过,便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有山有水,等到了时节还有桃子、李子吃,此处真是个人间仙境。

我四处张望,感慨万千,却见那飘然若仙的俊俏郎君在石碑前顿足注目。我有些困惑,便问:“掌教师尊为何盯着那碧玉潭的石碑看个不停?不知师尊这是要带无月去往何处?”

听我如此相问,妫夷吾的脊背一僵,转身看着我,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姑娘识得这三个字?”

我心下一惊,莫非是认错了字?于是我再看一眼,有些不确定地说:“莫非……莫非写的不是碧玉潭三个字?”

“正是。”

我松了一口气,脸上将将腾起的红潮也速速褪了下去。我擦了把汗,说:“那便好。先才无月还担心是否因为溺了水,连字也不太会认了呢。”

“这是蚕丛王族的图语形书,字字象形,笔笔精妙。千年以前,蚕丛王朝被伯灌王朝取而代之,虽说先蚕娘娘依旧为大蜀之神尊,但她的王族自此败落,而其独有的文字,除了少之又少的王室后裔,鲜少有人识得。”他略带困惑地看着我,“无月姑娘莫非就是蚕丛氏的后人?”

我连连摇头,摊手道:“掌教师尊所说,无月确然不知。因无月是多日以前,让人从蒙谷那汪水垱里给捞出来的,醒来后发现被恩公寄养在了回龙沟里的一处人家,又失了记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人,来自何方。听闻掌教师尊是个博学之人,收养我的那户人家,有位贤能的兄长,便拿了自己讨媳妇的钱,让无月前来询问,看看能否寻出个蛛丝马迹。”我将金叶子从兜子里拿出,递到妫夷吾的跟前,说,“可小女并不想拜师尊为师,但又想请师尊收下小女的那位兄长,他是我见过的少年郎君里,最为贤能又聪慧的人。”

妫夷吾看也未看那枚金叶子,便转身背对着我,说:“求学之事,旁人替不得。无月姑娘的兄长若有意愿,可亲自前来,届时,我定会见他一见。”

被妫夷吾拒绝,本就是我意料中的事。让阿树那个木头木脑的家伙自己来拜师学艺?呵呵,罢了,我也不过只是随口一说。今日到这长墟来,一不是为了长了学识回去能嫁个好人家;二也不是为了替阿树求个好师父。经过此番这么一闹想必救我的那恩公,应当是瞧着了我,他会不会来寻我,也是我如今还肯逗留在长墟里的缘由。

我正想着,又听见妫夷吾说:“今日我对无月姑娘有些误会,情急之下,不得已才设了阵池,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见谅。”

“误会?”我埋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问,“是因我穿了这件踯躅衫吗?”

我说完向他眨了眨眼睛,意思就是想要告诉他,哎,其实我是晓得你思慕湔山顶上的那位神女这件事情的噢!

但妫夷吾的表情十分坦然,并未如我料想的那般尴尬,只是摇了摇头,道:“我适才本想带姑娘去见见诸位师尊,让姑娘对长墟有所了解。如今看来,倒也大可不必。”说完,他又深深地看我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微微一笑,便行至“碧玉潭”的石碑前,将手放在那石碑上。

瞬时,碧玉潭前的桃花树、李花树竟然高低错落,依次排开。在树林的后头,隐隐地现出一个院落来。

我虽有疑惑之处,却也紧随妫夷吾的身后,入得院内。

因方才妫夷吾说过,我识得蚕丛氏的图语形书,会不会就是蚕丛氏的后裔,所以有些疑问便沉在了心底,譬如这些蚕丛氏的余部目前主要活动在哪个区域,他们还有什么别的特点,你看我既然识得这字,就算不是蚕丛氏的人,多少跟他们也有点关系,说不定一旦找到他们,便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到家中阿爹和阿娘呢!

但我有些疑惑藏在心中,还是不吐不快,于是低呼一声:“掌教师尊!”

妫夷吾顿住脚步,回身看我。

我忙问:“这里是?”

“先师故居。素日里不常有人前来,也怕人打扰,便设了机关掩藏,但愿未有吓着姑娘。”

我淡然一笑,却暗地里打量着这个院子。传说妫夷吾早年游学四方,除招瑶子最负盛名之外,他还有许多其他的师父,若要一一细数,恐怕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就是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这一位先师,究竟又是哪一位!

行至石室院中,妫夷吾回身看我,略有歉意地说:“适才夷吾有不当之举,另一个因由,还未同姑娘说明……”

我微笑着看他。

他也眼带笑意地说:“姑娘同我的一位故人,模样肖似,我心中有所顾虑,所以才用了阵法。”

关于这个解释,我其实非常困惑。既然我长得像他的朋友,那么妫夷吾乍见到我的那一刻,为何却表现得那么从容淡定、冷静如常?不是更应当表现出“一见到姑娘便倍感亲切,不知我俩曾经在哪里见过”的激动模样,才算是正常的吗!为何却是对长得像自己朋友的人设阵布局,这究竟是个什么逻辑!

莫非那人是他的仇家?

妫夷吾似乎并未有想要过多解释的打算,我也是见好就收、不多赘言的英雄好汉,便就拖着裙子跟上了他。等我靠近了他的身畔,才听他说:“无月姑娘若要确定自己的来处,须得看一看这院中的书简,兴许,会有姑娘想要的东西。”

我抬首一看,门庭上方,有个牌匾,歪歪扭扭地书写了三个字,字字都像只独特的天虫子,再看具体内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妫夷吾原本走在前头,闻声便又回头看我,困惑地问:“这三个字,姑娘也是识得的?”

我敛了敛笑意,佯装正经地说:“若我没认错的话,这院落的牌匾上,当是写了‘天虫居’三个字?”

他点头:“正是天虫居。”

“早年天虫居里,可有养过桑蚕?”

“确有在院中种过两棵桑树,养过几只天虫子。”

“那么碧玉潭与天虫居之名,可是同一个人所起?”

“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拍了拍手,说:“这不就对了!起名之人,是个敦厚之人,这两个名字起得名副其实,又不花里胡哨,无月看了心里着实欢喜,倒觉得与他有些投缘。”

妫夷吾淡淡地笑了笑,却并未说明这起名之人究竟是谁,只将我往院落内引。

这间院子倒是不大,除了墙角种了一株孤零零的踯躅花,其余的地面,全由石板铺砌而成。适才妫夷吾所说这院子里曾经种过桑树,我反正是看不出来的。这一处虽然干干净净,也看得出常有人来打扫的痕迹,但毫无生气,我才刚刚踏进院子,就能感受到整个院子所传达出来的孤僻与傲慢。

我对于这院落的主人,也没有先才看见牌匾时所生的好感。倘若两者同为一人,那倒是令人费解。字如人心,由字可见,落笔者当是生性欢喜洒脱之人。可这院落,冷冷清清,四间木屋也建得板正四方,棱角分明,令人一见,便心生压抑。

我其实是不太喜欢这间院子的。

妫夷吾径直推开正堂的大门,屋子里摆了四五个木架,架子上全是竹简与羊皮卷。他拎起一些来看,灿烂的阳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那张举世无双的脸,更是俊美无俦,宛若天人。

我忽然心生恍惚,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对于妫夷吾的莫名熟悉感,也愈加强烈起来,好似从前我与他,便是十分亲切的旧相识。莫非我与妫夷吾真的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妫夷吾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羊皮卷,我按捺住心中莫名的悸动,拉回心绪,随手拎起一卷竹简,看了看,又换了张羊皮卷。

但我晓得,每逢我换卷之时,妫夷吾都会偷偷地看我一眼。

我们之间,静默得就像是专程前来阅读似的。诚然,妫夷吾引我来此地的初衷便是如此,进门之前他便说过,这院子里的书卷众多,兴许可以寻到些蛛丝马迹。可我看了许多,却发现尽是些讲养蚕纺丝的技能,或者铸铜造艺的过程,再不然就是如何让稻谷更加饱满多产的方法等等诸如此类生活百科的书卷。于我而言,都是些不大紧要的书。可即便是这样的书籍,长墟的掌教师尊妫夷吾,却是看得极其认真。

我有些好奇,便刻意经过他的身畔,偷瞄一眼,见那书卷之首写着“天虫子养成记”几个字,便忍俊不禁,掩嘴一笑。

妫夷吾放下羊皮卷,问:“无月姑娘可是识得这架子上的书卷?”

我将其中一卷书简整理归顺,漫不经心地道:“全数尽是农桑心得,这一处的书卷,当让我王看一看,大蜀以农立国,蚕桑谷稻乃是国之根本。”

妫夷吾沉默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什么,他悠然转身,旋即在墙壁暗处找了一个机关,轻轻一按,吱嘎一声,石墙便转开了一道门。

我探头一看,里面似乎还有一间更大的屋子,隐隐约约似乎还有许多书架,摆满了更多的书卷。

我便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刚进院子时,我还以为不过就是间小院子,却没想到,在板正四方的木屋后面,竟然是个硕大的石洞。原来这院子后方的那座丘陵,便是这石洞的所在。现在看来,这间靠山而建的院子以往应当就是个藏书之地。

洞内很暗,虽临着水潭,却一点也不潮湿,空气也不污浊,应当另有设在暗处的通风口。空气中混杂着一丝淡淡的清香,像是来自身毒国的某种香料,这大约就是临潭而建,却能保证室内干燥的原因所在吧。

第四章 掌教师尊
蜀山云无月(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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