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石室辨书

刚进石洞,门便瞬间合上,四周顿时乌漆麻黑。

我心中一紧,虽有些惧黑,但依旧镇定自如,还笑着对妫夷吾说:“这间屋内,若能置上一盏夜明珠,当是极妙。”

黑暗之中,我感觉到妫夷吾略有迟疑,但旋即便摁开了暗室的某处机关,几声微响之后,隐在墙壁中的屉盒骤开,约有二十多盏的夜明珠顿时照得满室亮如白昼。

我心中颇为震撼,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本来便是世间少有,未曾料到这一间石室之内,竟然置有如此之多。不知这石室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待疑惑之时,却见这满室浩如烟海的书卷,不由得心下坦然。能收集到如此之多的宗卷,想来此人也非泛泛之辈,二十来颗世间罕有的夜明珠于他而言,兴许还不如这些书卷来得珍贵。

于是我欣然一笑,道:“此地甚妙,师尊定然常来吧。”

“不常。”见我略有困惑,他淡然道,“洞中有蛇,我怕蛇。”说完他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又颓然道,“少时我曾被毒蛇咬过,险些因此丧命,若非得故人相救,想必世间再无妫夷吾。”

我颇为同情地看他一眼,道:“我大约是天生就不太怕那东西,所以师尊尽管放心,无月定会护师尊周全。”

妫夷吾淡然一笑,说:“多谢姑娘。”

而后,他从书架上随手拎起一张羊皮卷,放到我的手中来。

我垂眼看去,这张羊皮卷,说的是上古兵器锻造之术。

妫夷吾在一旁提示道:“你倒也不必细看,但每个书架最好都去认一认,看看是否识得上面的字。若有识不得的,告诉我便是。”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似乎也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我想他这样做,总归有他的道理。我又抬眼看了下这宛如置身在星辰之中的浩瀚书海,顿时觉得若要细细看下去,恐怕就算在这洞中待上一两个月,也是看不完的。于是听从他的话,挨个架子都看上一看。

“喏,这是讲兵法的。对敌布阵的方法,写得倒是挺全。”我将书简在妫夷吾跟前晃了晃,俏皮一说,“不知师尊那盘郁阵式,这上头有写没写呢?”

倘若有写,我倒要好生研究研究,省得下回再被他诳了进去。

妫夷吾面上表情沉着淡然,倒是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无论我说什么,他只是一言未发地悉心听着。

“这个呢,说的是在面上刺青的路数,天下之大,也有部族是以在面部刺青为美的。只是怪了,这样的部族远在南海,此等记载,竟然能在长墟的石室当中见到,可见掌教师尊您的这间石室,当真是也囊括了天下之事啊!”

妫夷吾谦虚一笑。

我又寻了新鲜,道:“哈,可巧。这个绝对是山葵大师傅家的老祖宗写的,说的是铸铜术。不过,这上头写得也是太过于简单了一些,更没有更加详细的工艺过程,不如先才那一卷说锻造赤金面具的书简来得仔细。”

妫夷吾点了点头。

“这张羊皮卷是个残本,隐约写的是通天神树的法器制作方法。”我前后翻转看了看,喃喃道,“竟然真的有通天神树……”然后我将羊皮卷递到妫夷吾的跟前,问,“师尊早前可有看过此卷的全本?”

妫夷吾摇摇头:“我不识得上面的字。”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面上有些尴尬,说:“这石洞之中,虽说归络了天下各国各族的书籍,但上头的文字,半数以上,我都不大认识。”

他倒也坦然,我却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妫夷吾这样被称为天下奇才的公子都识不全这上头的字,而我一路看着,走了近半数的书架。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我识不得的字。

我原先以为,它们都是一族的字符,却不料竟然归络至全天下去了。我的心中开始感到不安,先前识字的乐趣,顷刻之间消失殆尽,便怯怯地望着余下的书架,裹足不前。

“怎么了?”妫夷吾发现我的异常,回身看我。

我耷拉着脑袋,有些沮丧地说:“如此说来,无月不仅是识得蚕丛氏的形文图语,就连中原的文字,也是识得的?”

他点点头。

“那将才无月看过的书简之中,还有大蜀哪些族群的?”

“大至蚕丛氏、伯灌族、鱼凫族,以及当今国主望帝所属的杜宇族,小至蜀地大大小小的寨沟符号,无月姑娘你,统统全数都识得。”

“那么方才掌教师尊引小女前来,本是以为小女与蚕丛族有着莫大的关联,要小女多识一些蚕丛族的文字典籍,看看能否寻个蛛丝马迹来着。未料现在,小女的身世之谜,却是更加难解了。如今看来,小女哪里是什么蚕丛氏的后人,只不过是识得人家的字而已。”

“也不尽然。”他欲言又止,顿了顿,接着说,“莫要泄气,还有几个书架,看看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况且,做蚕丛氏的后人,也并不见得就是件好事。”

我心想既然已无其他选择,便点了点头,依他所言,随他继续向前。

这间石室很大,书卷也是实在很多,即便是匆匆一览书目,走完一圈也差不多快要一个时辰。但有长墟的掌教师尊相伴左右,倒也并不疲惫。这高高在上的人,现如今在我跟前,却谦卑有礼、客客气气,同方才完全判若两人。

但我也是不敢造次,对他自然更加恭恭敬敬,走完一圈之后,颇多感慨,便说:“这石洞当中的书卷包罗万象,若能被我王所用,对大蜀的国运昌荣,倒是很有帮助的。”

长墟虽是陈国公子所建,却是大蜀的人才储备中心,若妫夷吾能将此处的书卷都拿出来献给国主望帝,那对于蜀国的军事、农商、铸造等各方面,都会有莫大的帮助。

未料掌教师尊听闻此言,却是静静看我,久久不语。

我被他看得心中忐忑,便问:“师尊为何如此看我?”

妫夷吾将手中的书简放下,问:“无月姑娘识字一事,还有多少人是晓得的?”

我认真想了一想,说道:“除了小女寄住的那家兄长,再无他人。他曾见过小女写字,但小女也码不定他到底识不识得字。”

妫夷吾似乎在思考某件事情,良久才道:“往后莫要再让他人晓得你识字,且还识得如此之多。”

他的表情很严肃,看起来像是在嘱托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有些不大明白,便问:“为何不可让旁人知晓?”

他却答非所问:“这世上如无月姑娘这般聪慧的姑娘,除了无月姑娘,夷悟还识得一位。”

“可否请教那一位是谁?”

妫夷吾沉默许久,最终似乎是将千言万语都吞回了肚子里,他淡淡道:“女子太过于聪慧,于当世而言,未必是件幸事。姑娘若想安全无误地寻到自己的来路,按我说的去做便是,识字一事,莫要又在他人跟前显露出来,待在下仔细揣摩研究之后,再同你细说缘由。你也千万记得,莫要上到湔山顶上去,那间浮云殿,你离它是越远越好。”

“这是为何?”

“姑娘暂时莫问缘由,只因在下心中尚有疑惑,有些事情,还须梳理清楚。”

我还要发问,却见他的双眼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的脸,我心中顿觉不妙,莫非我的美貌已经令他心生涟漪,如今想要趁着关门闭户的机会,对我轻薄?

我暗暗有些紧张。倘若他真是看上了我,我又当如何应对呢?虽说大蜀的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之间一旦彼此看对了眼,男欢女爱倒也无不妥,但一旦表明了心迹,便是终身不允脱离对方左右的。

我觉得,他虽然长得好看,但在我心中还未上升到可以做终身伴侣这个层次。

他依旧看着我,那张漂亮的脸距离我实在太近,我内心不停挣扎,倘若他意图不轨,我又该如何应对?

忽然,一方红色轻纱落在我的脸上。

我愕然地看着妫夷吾,那方轻纱还带着他的体温,应当是将才他从怀里拿出来的。

“师尊您……”

轻纱覆面之后的我,却令他面上表情大为震动。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疑惑、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全数落入我的眼里。

他认识我?

我正要发问,他却拿下了我面上那方红色轻纱。

我偷偷看去,那方轻纱上,隐约绣了一朵洁白的踯躅花。

这是浮云殿里的物件?或是根本就是浮云神女的?

我正在困惑中,他却已恢复平静,问:“你对从前的自己,确是半点记忆全无?”

我点点头。

“云无月也是后来你自己起的名字?”

我又是点头。

他叹了口气,良久,才轻声说:“日后,万勿再以轻纱覆面,无论何时。”他说完,又将别在腰间的彩羽折扇放到我的手中来,说,“若有人为难你,这把折扇可以救你。往后你有何难题,或有困惑,也皆可到长墟里来寻我。”

我收着折扇,心中默然感动。其实在此之前,寻不寻得着从前的我,于我内心而言,并不十分重要。但如今看来,倘若是我不寻着从前的自己,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对于他的吩咐,自然也会依言遵守,

他又说:“你的身世之谜,莫要着急,待我查明确定以后,定然会亲自告知于你。”

我忙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的胸前。原来这件灰白衫子的上头,竟然还绣了同色的云纹。早就听说妫夷吾原本就是陈国的公子,云纹这种东西,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有的。只不过,这云纹,我却仿佛曾在哪里看到过。

我正想着,忽然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

妫夷吾困惑地看着我。

我揉了揉肚子,它再一次不客气地叫了起来。轰然一下,我便从头到脚都烧了起来,我尴尬地笑了笑,道:“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见我以笑来掩饰尴尬,一抹笑意隐在妫夷吾轻薄俊逸的嘴角:“我们这就出去。”

他的声音清亮温和,有如温煦的春风。我听着,觉得很安心。

石洞的门,轰隆隆地旋转开,我们得以重见天日。

我看着平整的墙壁,实在想象不到,这面墙的后面,竟然还藏有那么多的书简。

当一女子的惊呼传来之时,我因方才一个踉跄,不巧便牵了妫夷吾的手。

循声看去,我的新朋友蒲泽小兄弟,正双手抱臂,吊儿郎当地站在院中,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们。而他身边,跟着的一位姑娘,早已惊得花容失色。方才那一声不可思议的尖叫,便是由她发出来的。

妫夷吾倒是十分淡定,全然没有一丝被“捉奸在床”的惊慌。我方才对他生出过一丝邪念,如今又牵了他的手,顿时有种占了俊俏郎君的便宜又被人揭穿的尴尬。

我没法子淡定,急匆匆地松了手,立即往院子中的蒲泽跑去,一面跑一面想,定要对蒲泽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临到他身边时,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却见日头已然落了下去。于是我觍着脸看蒲泽,话到嘴边就成了:“那玉珍楼的酒席,可还摆着?”

说完,我肚子又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先前我同妫夷吾到天虫居来时,还以为是间极其隐秘的院子。后来我才晓得,长墟弟子,个个都晓得这间院子,传说这是闻名天下的贤士招瑶子,他在蜀国时的故居。对了,我曾听阿玉讲过,妫夷吾是招瑶子的门徒。

我因脑子进水记不得从前的那些事,又惨被阿玉家周围的邻居当成了傻子来看待,所以统共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除了阿玉,也就只有一心想做山长而不得不表现热情的山葵大师傅与珺音婶婶两口子了。

便是因此,前段时间我就从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的山葵大师傅那里晓得,招瑶子是前头几十年名冠天下的圣贤。据说如今妫夷吾的盛名,就多赖于他是招瑶子书涵各国国主,嘱代为照顾的两个弟子之一。还有一位又是何人,山葵大师傅同我八卦的时候说:“此人太过于低调,也不知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只听说前头几年,她曾借着招瑶子的名声通过官牒,后来便再无音信。”

据传,这招瑶子自天上而来,生性洒脱,学识渊博又喜云游列国,结了不少善缘,是各国国主争相结识的人物。听说他长期居住在西海边的招瑶山上,用金玉铸了间屋子,专门摆放他酿造的桂花酒,甚是任性。虽不广收弟子,但信徒万千,于是便得了个招瑶子的雅号。至于他原本姓甚名谁,却是无人晓得。

妫夷吾作为招瑶子为数不多的亲授弟子之一,也是个极其尊师重道之人,将他师父的故居守护得妥帖周到。大家虽是知道长墟之中是有这么一处地方,但少有人来,更是不太知道正堂后面石洞的密室罢了。

但方才入得院子的蒲泽与燕离,却是晓得的。

燕离,便是方才见我搂着妫夷吾就大呼小叫的那位姑娘。二十来岁,人长得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眉是眉,眼是眼,玲珑身段小蛮腰,还有水嫩葱白的纤纤玉指,若不是她的手中拿了一把扫帚,我当真还以为她是哪家的闺秀呢。

她是妫夷吾从陈国带出来的丫鬟之一。

也就是说,除她以外,妫夷吾的身边,还有别的女人伺候。

我不禁咋舌,即便是妫夷吾脱离了宗族,不再过问陈国之事,可他的身份并未改变,贵公子依旧还是贵公子。

燕离见了贵公子,立即嘘寒问暖,鞍前马后:“公子饿不饿,如今已是酉时,公子为何不用完午膳再去石室?那石室当中有蛇,公子如何去了也不同燕离讲上一声,万一公子有半点差池……”

这番情真意切的关怀,倒叫我心中有些吃味。

这情绪有些熟悉,似乎在许久以前,我也曾十分嫉妒过眼前的这位姑娘,嫉妒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关怀他,嫉妒她可以整日里看见他。

尽管,她只是他的侍婢,可我万般羡慕。

可我分明是第一次见妫夷吾,为何却反应得像是将他放在心里许久了一般?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忙不迭地拽着蒲泽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便是此时——

“无月。”

我脚下一顿,有些不可置信,方才耳畔这声亲切的呼唤,真的是来自相识不过两个时辰,且名动天下、高高在上的妫夷吾吗?

我与他,几时变得如此熟络来着?

蒲泽挑眉,嘴角扬起一丝笑,饶富趣味地看着我,好似发现我与他师父有一腿般。

我瞪他一眼,转过身去。

妫夷吾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记住我同你讲的话。”

我自然知道他着重强调的意思。但为何我识得那么多的字却不能让旁人晓得,又为何不可以到涧山顶上的浮云殿里去,这些缘由,他并未同我讲讲明白。还有他说的,这世间如我这般聪慧的姑娘,还有另外一个。可这姑娘是什么人,现如今又身在何方,这些,他也似乎不太乐意言说。

他只是向我抛出一个一个的谜团,或许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谜底究竟是什么,又或许,即便他是知道的,却依旧袖手旁观。

他是要我自己去寻个真相。

但我晓得他的叮嘱,是出自真心。

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将手中的七彩羽扇晃了晃,然后揣进腰兜里,笑着同他说:“多谢掌教师尊。”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继而又是冷着一张脸,说:“去吧。”

“嗯,告辞。”我笑着回身,拖着蒲泽便往外走,一刻也不想多留。

“怎么跟逃似的?”蒲泽说着,忙回头向他师父作了个揖,然后才随我离开天虫居。

实诚如蒲泽,玉珍楼的酒席依旧设着。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言而有信又很周到,未来必是成大事者,我心中不由得佩服。

从长墟正门出来,往南走个十来丈,便见一栋玄色小楼矗在路边。楼有两层,底楼摆着十来个矮桌锦席,坐了食客三四人。蒲泽摆的酒,在二楼。

我随蒲泽拾级而上,走入一间食室,入目便见满桌的酒菜。这间食室倒也不大,但临窗户,紫色丝缎做的锦席同楼下的有些不同,其余的,倒也无甚差别。

我选了个方正的锦席坐下,蒲泽便坐到了我的正对面去。

他的随扈依旧跟着,楼上楼下各有两名。随他上楼来的这两位,如影子一般沉默地在他身后杵着,我抬眼便可看见。

我连着瞅了几眼之后,不由得心里发毛,觉得如今这种局面实在尴尬,好似同带了打手的伙伴一桌喝酒,你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于是,我便对蒲泽说:“你这两位兄弟要不要坐下一起喝杯酒?”

“无月姑娘所言极是。”蒲泽抬头,冲那二位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如都坐下吧。”

不料那两位吓得连连躬身,口里直呼:“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然后,他们便躬身退到了门外。

我这才放下心来大快朵颐。

“饿坏了吧。”蒲泽替我斟了一杯酒,笑着说,“我打扫完了若谷堂,已近酉时,却依旧不见你归来,便出来寻你。正巧我看见燕离打扫天虫居,就同她一道进来,不料见着如此香艳的一幕。”他自饮一杯,感慨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掌教师尊对你很是上心。”

“乱讲。”我想也未想,便反驳道,“是我怕摔,主动牵了他的手。”

他哑然失笑:“你这反应,倒好似我师父他是个闺中待嫁的姑娘,而你这登徒浪子不小心占了他的便宜,便要同旁人解释清楚,怕毁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清誉。”

“事实就是如此,在下倜傥小半生,最为懂得怜香惜玉!”

蒲泽闻言哈哈大笑。

“难怪师父对你青眼相加,还送了他的随身宝物给你,无月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随身宝物?那把扇子?”

“无月姑娘可莫要小看了那把扇子,它乃是师祖招瑶子赠予师父的宝物,有了那把扇子,行走各国,均是一路畅通,即便是一国之君见了那扇子,也是要给上三分薄面的!”

“可我有一事十分困惑。”

“哦?”

“外间所传,招瑶子只是归隐了,但今日我听掌教师尊说的‘先师’,莫非招瑶子已然仙逝?”

“此事我也不知,既然师父那么说的话,大约是吧。”

“既然如此,招瑶子既已仙逝,他留下的七彩凤羽扇,又如何会有人还忌惮它的威力?”

“招瑶子虽已仙逝,但师父妫夷吾却仍然健在啊。天下人皆是晓得,凤羽扇乃是长墟师尊的贴身之物,师尊门徒万千,且大部分皆是各国的王族子弟,若能得他相助,称霸天下又有何难!”

听他口沫四溅地这么一说,我将那把小小的凤羽扇拿出来一看,看了许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果真是把好扇子!”

蒲泽闻言,眼前一亮,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他大约是觉得自己苦口婆心地讲了这么许多,我总算是识得了这天下罕见的宝物,于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继续感慨:“招瑶子和你师父两个人合着用了这么些年,它竟然还如新的一样,羽毛光滑,充满亮泽,边角处的细羽更是丝丝分明,啧啧啧,若非是超凡神物,便是你师父尤为懂得如何照料这般精贵的物件,实在厉害!”

忽然一声动静,我平眼看去,蒲泽这少年还是太年轻了,竟然连坐个锦席垫子也坐不大稳,还把杯子扫翻了。香喷喷的美酒白白可惜地洒了一桌,银杯还咕噜噜地滚到地上去了,他见状,便惊慌失措地躬身去捡杯子,用洁白如雪的袖子打扫狼藉,那笨手笨脚的模样,一看便是平素让人照料习惯了,连生活当中如此小的一个挫折,竟然也不能从容面对,我不由得发自肺腑地撇了撇嘴。

他整理好了桌子,便同我说:“难怪师父他老人家喜欢你……你同其他姑娘,实在太不一样了……”

我辩解:“谁说你师父喜欢我来着?他不是把我诓进那盘郁之阵里去了吗!”

他笑了笑:“人生在世,哪能不犯点小错误?你看将才我师父对你有多温柔,害得燕离看你的眼神,都恨不得能从你身上刮下两块肉来。”

是这样,妫夷吾委实太过于出色,以至于爱慕他的人处处都是。

他直呼我名讳之时,也就是在那一刻,我远远地看着他,他那超凡的身姿,俊美的脸庞,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但直觉似曾相识的,却是冷若冰霜的疏离,全然不同于与他目光相遇时,所看到的关切与温柔。这一瞥,本应令我欢喜,却不知为何,心中某一处却隐隐作痛,恐怕再多看他一眼,便要被汹涌而来的悲伤给淹没了。

这,才是令我落荒而逃的真实原因。

我虽已不太记得从前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又认识哪些人,但从妫夷吾初次见我的反应来看,他从前并不认识我。可后来他用了轻纱覆在我的脸上,那副神情似乎又是认得我的。

莫非我与他曾经有过什么纠葛,或是旧识?

但面对蒲泽,我却不由自主地辩解道:“你师父是觉得我一个孤女可怜,所以才赠我凤羽扇来的。”

“无月姑娘对自己未免忒无信心了些。”

我斜眼看他,撕了块鹿肉放入嘴里,嚼着说:“拿这个自信来做什么,我对你师父并无非分之想。”

蒲泽挑眉。

“对了,你可知过去有哪些姑娘爱慕着你家师父?”

他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道:“他可有认识一位以红纱敷面的女子?”

这会儿他饮了杯中酒,向我笑道:“你方才才说对我家师父并无兴趣,这会儿却来如此追问,无月姑娘,你可听说过有句俗话叫作‘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只是想打听看看,其中有没有我认识的姑娘。”

蒲泽笑着摇了摇头,说:“爱慕我家师父的姑娘实在是多,莫说是凡人女子,就连王族的几位王姬,也成日里念叨着要国主赐婚,下嫁于我师父,到这长墟来洗衣调羹,为师父生儿育女呢。至于你所说的覆着红纱的女子,我倒是听说有一位,但从未见过。”

“哦?”我顿时来了兴趣,巴巴地望着他,问,“是谁?”

蒲泽指了指天上,说:“听说浮云殿里的那位神女,便是面覆红纱,身着红衣。”

我闻言,不禁皱眉。这位神女,虽说是已闭关修炼了十来年,但按照时间来推算,也应当是有三十来岁了,我断然不可能是她的。我黯然地看了蒲泽一眼,未再多言,只将杯中之酒端了起来,敬了一敬蒲泽,便是一口饮下。

蒲泽道:“怎么,无月姑娘似乎颇为失望?”

“没有。”我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说,“少年,是因你师父对我与众不同,所以你才请本姑娘吃酒的吗!你对你师父感兴趣的人,似乎很有兴趣?”

他不否认,但也不承认,只说:“无月姑娘怎会有这样的疑问?我本以为,姑娘真正当在下是朋友来着。”

“不是朋友,如何又同你一桌喝酒?”我瞪他一眼,侧身靠着窗棂,看那外间的景色。

暮色已近,今晚应当是不大容易回得去了,也不知道此刻,阿树正在做什么……会不会因为太过于担心,就摸黑出来寻我们呢?

山路难行,晚上可能还有猛兽出没,倘若阿树因为我们迟迟未回家去而出来寻我们,又因为寻我们而跌进了山谷里,或是遇见个豺狼虎豹、狐狸精,那就不太好了。

一会儿,我恐怕还是要去止缯的医馆看看,阿玉一个未婚的姑娘家,总不能赖在单身男子家中不走,我得约着她一道回去。

把阿玉带回家去,阿树才会放心下次让她同我一道出来。

“无月姑娘在想什么?”

我不假思索,随口应道:“想我阿哥。”

蒲泽闻言,又哈哈大笑起来。

料想他是想歪了去,但我也懒得解释,只迅速塞了两块肉到嘴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准备喝完这杯就同蒲泽告辞,便在此时听他说了句话,手中的酒杯险些落下。

我忙端正了身子,肃然看着蒲泽,追问:“方才你说什么来着?”

那没个正经的纨绔子弟蒲泽笑嘻嘻地说:“我前些时日从蒙谷里将你带出来时,可没看出你原来是这般伶牙俐齿的姑娘!”

我愣了愣,眯着眼看蒲泽,心中有些不敢确定。我虽不太记得早前是如何跌进了蒙谷那汪水垱里去的,更是不晓得究竟是哪一位救了我,但直觉当中,恩公不应当是蒲泽这个样子的,更不应该如此毫无曲折就寻到了他。

我在脑海里将恩公的形象勾勒了无数回,就算不如山葵大师傅那样胖得很有气质,至少也应当是个威武伟岸的精壮汉子啊。可眼前的蒲泽,这个姿容清秀的少年儿郎,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洋溢着“我是有钱人”“我很有来头”的气质,同我想象中的恩公相比,未免出入太大。

我多少有些失望,便说:“蒲泽你莫要诓我,此事于我而言非同小可。”

他闻言,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便问:“莫非无月姑娘你,半点都不记得那日的事情?”

我点头:“醒来以后,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太记得,更不要说是跌入蒙谷忘忧泉的这件事情了。”

他微微皱眉,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如此说来,当日救你的那位英雄,你也是不认识的?”

我皱眉:“当日救我的,不是你吗?”

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只不过是顺道送了你出蒙谷。”

我正要央他说明,突然噔噔噔地跑来了一名随扈,刚到门口就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我瞄了一眼,正是蒲泽安排守在楼下的其中一位。

蒲泽从容淡定地沉声问道:“何事如此着紧?”

那名随扈略迟疑一下,说:“公子,掌教师尊遣了马车前来,说是要送无月姑娘回家去,现下马车已在楼下了。”

蒲泽看着我,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

我愣了愣,妫夷吾考虑得倒甚是周到。

第五章 石室辨书
蜀山云无月(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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