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旧事知蒙谷
四五月的天,日头落山总归要稍晚一些些。现如今又有妫夷吾的马车相送,我就更是不太着急了。我顺带,还差了蒲泽的随扈去止缯的医馆,让他将阿玉带过来,省得待会儿我还要去医馆里接她,耽误了时辰。吩咐好了之后,我淡定地坐了下来,替蒲泽换了盏银盅,斟了酒,又撕了一块鹿肉放到他的碗里,笑吟吟地说:“还请蒲泽公子劳神,再同我讲一讲那日的情形。”见我如此恭顺,蒲泽有些受宠若惊,但依旧受了。他浅饮一口,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大约是一个多月以前,那日恰逢谷雨,天气晴好,我从瞿上城的家中收拾了行李,要到长墟里来。不料表妹上门做客,见状便非要随我一路,一来,是到长墟里拜访拜访我的师父,也探望探望她家同在此处研书的兄长;二来,又想去蒙谷看看日落。咳,不怕无月姑娘你听了笑话,她是信了族里巫师的话,说灵山九峰的蒙谷,乃是太阳卧眠的地方,于是一直神往,只因家中是将太阳奉为了神尊来的。于是那日,她便赖着我一道,去了蒙谷。”他的铺垫做得太长了,照我以往的脾气,定是要打断他,让他直接讲重点。今次,我却巴不得连那日他们统共吃了几碗饭都一并听了去。他接着说:“到达蒙谷的时候,已是酉时末了,天色同现在相比,稍暗了一些。因太阳已经落了下去,表妹正因此事埋怨着我,说是我出门晚了,才害她没能赶在落山之前就到此处来,若是提早赶来了,兴许就能见着太阳落入蒙谷里歇息的恢宏场面。我虽不太相信这蒙谷的传说,但依旧还是随她一道去了。蒙谷是涧山圣地,少有人来往,到了傍晚,山谷内仙障弥漫,仅能看见一丈之内的事物,一丈以外,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将马车停在了山谷外头,表妹心急,先行跑了进去,可刚进去不多时,便传来了她的尖叫声。我闻声吓得够呛,深恐她遇见了什么危险,这蒙谷虽说不大,但毕竟是个传说中的圣地,免不了会藏有神魔鬼怪什么的。待我同随扈一道入内时,只见表妹蹲在一个戴了赤金面具的黑袍男子身旁,充满关切地询问他,可需要帮忙。那男子的右手臂被划了很深的一刀,隐约见骨,我们见着他时,血正咕噜咕噜地往外涌,想必在我们入谷之前,他曾同别人有过一场酣战。不过,他虽然身负重伤,怀中却紧紧抱着一名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便是你了。”蒲泽说到这里,顿了顿,说:“那是我第一次见着你。”我静静地看着蒲泽,努力想要从脑子里勾勒出那日的画面,尽管明明晓得,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无功……蒲泽叹了口气,接着说:“当时你浑身湿透,不省人事,躺在那男子的怀里,就像死了一样……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但那男子依旧如珍似宝地抱着你,他虽然戴了面具,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很紧张你。不过,奇怪的是,他刚见着我,便将你交给了我,接着就是腾空一跃,消失在蒙谷里,只在那云雾中,留下一句话。”“他说了什么?”“送她去回龙沟。”我沉默片刻,又问:“可阿玉说,送我到她家去的男子,也戴了赤金面具,还穿了不大合身的,绣有云纹的黑袍。”蒲泽闻言,面色稍有尴尬,低头咳了咳,终究还是艰难地说出了缘由:“那日我见戴了面具的英雄如此英武,心中甚为神往,路上翻了翻随身携带的行李,当中正好有一张赤金面具,于是就……”他略腼腆地一笑,接着说,“表妹又怕那山中的仙障太重,我若是着了风寒,她不好同我母亲交代,便将送兄长的袍子,借我一穿。马车到了回龙沟,路实在是难行,只能徒步前往,我担心如此娇滴滴的姑娘被随行的侍卫占了便宜,便自己抱了你,入得沟内。没想到我刚走了几步,便遇见了……啊,阿玉,嗯,你方才说了,那姑娘叫阿玉来的,我如释重负,就将你送给了她。”他那语气,好似我是一件货物,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歉意一笑,接着说:“我当时没有发现你是这般聪慧有趣的姑娘,况且也因英雄所托,送到回龙沟里便好,至于是哪家哪户,他并未说明,我就……”解释半天之后,他觉得十分歉疚,便说,“无月姑娘莫要责怨在下,嗯,如此这般便是了。”“无妨。”我释然一笑,“若非得你相助,如今我又怎么可能同你坐在这里喝酒吃肉呢?你拜托的那户人家,兄妹两个都是纯良之人,尽管我如今不记得过往的事情,但他们待我,并未有过一丝半点的怠慢。我还要谢谢蒲泽小兄弟,替我寻了户好人家。”我这么客气,蒲泽显然有些不太适应,手足无措地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窗外天色已是稍稍暗了一些,目光所及之处,尽数都是青黑色的群山。我默然地饮了一杯酒,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问点他别的什么。这些时日以来,我想过自己来自何方的种种可能,一直以为找到送我到阿玉家的那位恩公便可真相大白。却未想到,他如今就坐在我的眼前,可我,依旧来路不明。蒲泽说我当时身着红色衣衫,可我醒来之时,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白色布衫。我当时也未考虑到这一点,并未问及阿玉,想来是因衣衫湿了,所以被阿玉换下来了。可阿玉,为何从未向我提起此事呢?她至少应该将那件衣衫替我留着,给我看上一看啊。我心中顿时充满疑惑,却又觉得可能问题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复杂,也许是衣衫破了,阿玉顺手便给扔了,也是不一定的。我这般想了想,心中颇为安稳了一些,我是半点不愿意去怀疑阿玉、阿树兄妹两个的。但如若是真如蒲泽所述,救我之人另有其人,那这个人,又会是谁呢?他为救我身负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却为何在见了素未相识的蒲泽之后,又放心地将我交付与他,难道就不怕蒲泽是个歹人,会对我不利吗?也有可能……我或许便是同他酣战一场的那个人,他在被我刺了一刀之后,怒得一掌劈晕了我……不过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发觉自己身怀绝技,所以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说不定,这些都是蒲泽编造的谎言呢……可是,这少年虽是倜傥风流了一些,却看不出来是个藏了阴谋诡计的人。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救我的人,他认识蒲泽,并且知道蒲泽的为人是值得信赖的。可是蒲泽他除了是妫夷吾的弟子,还有别的身份吗?我自然知道他是个贵公子,可究竟是哪家的贵公子,却并不清楚。为今之计,是同蒲泽做个朋友,至于能不能寻到蒙谷中的神秘人,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我心里这样决定之后,便觉踏实许多,抬眼看去,蒲泽见我不言不语,也不好问话,也自顾自沉默着。楼下传来了阿玉的声音。我起身,同蒲泽拱手,笑了笑,说:“今日多谢蒲泽兄弟盛情款待,改日无月阿姐定要回请你一顿。”蒲泽笑道:“当真要我叫你阿姐?为何我总觉得过不了多久,又要改口唤你旁的称呼?”他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手指搁在窗棂上头,同我示意楼下停着的那辆马车。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他师父派来的马车,他认为妫夷吾对我很上心。而他,也是因为这个,才来请我喝酒吃肉的。他想讨好妫夷吾。妫夷吾此人,从来都是各国国主王子们争相笼络的对象,这一点,方才蒲泽便已说过了。莫非蒲泽,也是哪家国主的王孙公子?我有点困惑。恰在此时,门口传来阿玉娇憨的呼唤:“无月阿姐,无月阿姐,我们真的要回去吗?我还以为你今晚打算就留宿在此处了呢!”我循声看去,阿玉端端正正站在门口,白白净净的小脸,灿烂地笑着,眼中隐隐还有一丝寻常没有的娇羞。我猜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果不其然,稍后一点,那个高挺英武的青年便落入我的眼帘。束发,长袍,同妫夷吾身上所着的中原服饰,并无不同。他是自称湔山第一神医的医师止缯。早前我便听山葵大师傅说过,湔山夜归是件十分凶险的事情,就是说入夜以后,最好不要再往山里面走去。且不说夜行遇鬼的可能,单是讲讲那潜伏在林子里头的歹人或是猛兽,只消一样,也令普通人足以为惧。饶是如此,我依旧决定要连夜赶路回去。就如我先前所想的那样,这是头一回带阿玉出门,她才多大,倘若“夜不归宿”这样的名声传了出去,而止缯又并未有迎娶她过门的打算,那她往后怕是不太好嫁人。即便是以后嫁出去了,也难免要受婆家人的眼色。止缯倒是再三挽留,还说:“公子应是知道你们今日会留宿在我家中,此时天色已晚,虽有人相送,但仍是不太安全,无月姑娘与阿玉姑娘不如就留下吧。”听他毕恭毕敬地称呼阿树为公子,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我曾见过止缯多次,但同时阿树也在的情况只有一次。可那一次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止缯在阿树跟前,恭恭顺顺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我起初还以为止缯是跟着阿树在做事,是阿树的下属。后来还是阿玉跟我解释说,止缯对阿树的尊敬,自她记事起,便是这样了。是因为阿树只找止缯看病这样的知遇之恩吗?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以止缯这样的服务姿态来说,确实是整个涧山的医师里头,排名第一的那个。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想必也是客套一下而已,万不可当真了来看。我如此一想,便准备拒绝,却听见阿玉说:“是啊,晚上山路也不太好走,若是遇见了熊瞎子……”“今晚无论如何也是要回去的!”我忍不住打断她,“怎能住在陌生男子家中!”阿玉闻言,低下头来,头发没能遮住的地方,被红霞染得绯红,她的小手轻轻扯着衣角,怯怯嘟哝道:“止缯大哥又不是陌生男人,小女是被他看着长大的……”我想,即便是今晚将她送到止缯的床上去,她大概也是不会有任何异议的。真是怀春少女不知羞。我们下得楼来时,天幕已从湛蓝变成了蓝灰色,点点星辰缀在其中,晶莹闪烁,煞是好看。妫夷吾遣来的马车虽也不大,但足够我与阿玉乘坐。止缯不太放心,非要一同前往,被我婉言谢绝了,他也不过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又身体抱恙,夜里行路恐是不太方便。阿玉不明就里,只听我拒绝了止缯的提议,便对此非常不满,撇开头一言不发,在心里头顾自生着闷气。我张了张口,觉得周遭人太多,怕伤了止缯的面子,就没有解释。蒲泽派了两名随扈,说是一路上有个照应,也不是多远的路,平日里来回也就半个时辰。我想了想,便同意了。阿玉冷哼一声,似乎更生气了。我笑了笑,同大家伙道了别。长墟建在山脚下,阿树家位于半山腰,两者距离倒也不是太远,因是与上涧山的路同属一条,道路尤其宽阔,也只有入得回龙沟的那一段,要稍微窄一些些。止缯他们所担心的是,道路两旁的树林太密,越往山上走,就越发阴森恐怖,也有野兽出没的可能。但我坚持回去,因有马车,又有两人护卫,我的胆子就变得大了一些。可是刚入得林子不久,我便后悔了。我惧黑,坐在马车里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得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阿玉因是还在生着闷气,所以根本不会管我现下如何。妫夷吾遣来的马车配有车夫,蒲泽安排的两名随扈也骑着马跟在后头,按说我不该再生恐惧的,但不知为何,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是漆黑一片。我心中陡然生出许多恐惧来。与先前在长墟的石室中所遭遇的黑暗相比,此刻的我,感觉像是置身于虚空之中。道路两旁明明就是密林,可我心中总觉得那是悬崖峭壁。我扶着窗,大气也不敢出,耳畔只有马蹄嗒嗒与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但我的恐惧感却越发浓烈。我开始有些瑟瑟发抖,轻轻扯了扯阿玉的衣衫,阿玉冷哼一声,将自己的身子往一旁挪去。往常在家,天色刚刚暗下来时,我便不再出门了。我或是点了油灯在屋子里看看阿玉绣花,又或者是守着阿树,他临睡前总会编上一个小物件,有时候是一只貘兽,有时候是一个筐子。因我从未摸黑出过门,所以他们并不晓得我如此惧黑。而我,若非是这一次,也是不清楚竟然惧黑到了这种地步。不知未失记忆之前的我,到底是遭过怎样的罪。“阿……阿玉。”我哑声喊她。“哼!”她索性侧身背对着我。我无奈,只好撩开帘子。车夫手中提了一盏灯火,借着火光,倒是可以看见一些东西。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差点没被吓死。围着那灯火的,是各种狰狞的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目光如冰,表情冷峻,看见我时,有的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有的却嘤嘤哭泣……我被吓了一跳,跌回到马车里来,一把抱住阿玉,惊叫着:“阿玉,外面有鬼!”阿玉闻言,也不忙着生气了,捏着我的手腕,战战兢兢地问:“此话当真?外外外面有鬼?”我如同捣蒜一般点头。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很沉重,压着声音控诉我:“我刚刚跟你说了不回去的嘛,你非不听……”接着,她小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我顿时十分后悔告诉她这件事。兴许那些恐怖的人脸只是我因为恐惧而生出的幻觉而已,如今告诉了阿玉,便仿佛那些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了。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原来只有快乐这种东西才是可以分享的,而恐惧,却是必须要默默地沉在心底。因为一个人的恐惧是可控制的,可一群人的恐惧,却是无法控制。大约是惊动了赶车师傅,马车停了下来,我以为赶车师傅要询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不料却听见赶车师傅沉声怒喝:“来者何人?”这声音低沉有力,不像是普普通通的赶车师傅,倒像是一名壮年武士。莫非妫夷吾担心我的安全,派来的人是个身怀绝技的勇士?我懊恼上车之前竟然没有看那车夫一眼。那来人并无回应,紧接着,便听见外间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阿玉抱着我的手臂,应当是怕极了,手指不停颤抖,嘴唇死死咬着。我心底也是很怕,但对阿玉却霍然生起一种保护欲来,毕竟我年长她些许,总归该照顾着她。于是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说:“莫怕,我看看到底什么情况。”阿玉万分恐惧地摇头低喊:“阿姐别……”不待她把话说完,我已拉开了马车的锦缎帘子,可还未将外间看个清楚,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便从眼前擦过,接着,就听见阿玉一声惨叫。我回身看去,阿玉肩膀中了箭,射手太过于歹毒,箭头已完完全全地没入肌肉,血立时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粉色衫子。我慌忙扑到她的跟前去,握着她的左手,又自责,又心痛,眼泪如大雨一般地往下落:“阿玉,阿玉你怎样了?阿玉……”大约是因为太疼,她半闭着眼睛,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两眼不停地流着泪水。我慌忙扶着她,让她靠在我的胸前,却因这样一动,令她更加痛苦,不由得惨叫出声。我害怕得哭出声来,想要替她将箭拔出来,却又不敢,深恐此举会让她疼得晕厥过去,只不停说着抱歉,心中不断自责,假如方才不是因我坚持要走,兴许就遇不上这般祸事了。阿玉是阿树唯一的亲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对于阿树而言,何其残忍,也不知阿树此时在哪里,阿树如果在的话……我脑子里已是一团糨糊,对于外间的情况,我也无暇过问。就在这时,一支带了血的剑刺穿了锦缎帘子,跟长了眼睛似的直逼向我,便是此时,身负重伤的阿玉忽然挺直了腰身,往我跟前一挡,眼见那剑便要刺入她的喉咙,一股强有力的掌风立时袭来,打碎了锦缎帘子,也一并将剑击落。那支剑落在我们跟前。我也借势看清楚了马车外面的形势。有七八个蒙面黑衣人,也不知是打哪儿跳出来的,一个个皆是武艺高强,正同妫夷吾的马车夫,以及蒲泽派来的两名随扈打得不可开交。这场战局,因他们以多敌少,我方偏于劣势,以致护送我们的三位武士或多或少都有受伤,但依然奋力顽抗着。而马车旁处,一名青衫男子正同一名黑衣人交手,想必他就是方才救我们一命的那个人。待我再定睛一看,发现这背影十分眼熟……他是阿树?我心中顿时被莫名的喜悦所填满,脱口唤他:“阿树?”他猛然转身,焦灼地看向我。我喜极而泣,果然是阿树!他来了,是他救了我们!“阿玉快看,阿玉,阿哥来了,阿哥来了,我们不用害怕了……”阿玉虚弱地靠着我,眼睛微微闭着。因是分了神,阿树与黑衣人的打斗稍显下风,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显然不是对手。我十分担忧,让阿玉躺在软席上,便捡了方才地上那一柄剑,护在马车左右,倘若有人靠近,即便是死,也要护住阿玉。可是我刚下马车,就有箭冲我射来。这一支被阿树一剑挥去,挡开了。接着又来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我总算是明白,这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因我今日出现在长墟,让识得我的人见着了,如今便要杀我。阿树回身将我往怀里一揽,用力抱紧,纵身一跃,入了树林。深夜的密林里漆黑一片,只有抬头,才可从枝叶缝隙里见着一丝天光。在密林中前进,凭的是直觉与经验,就像瞎子识路,往往是平日里行得多了,才晓得哪一处该跳过猎人设了陷阱的坎,哪一段该侧身避开可以割裂皮肤的荆棘。关于密林中的一切,于我而言,皆是恐惧与谜团。但阿树不同,他是从这片林子里活出来的人,对于这片山头,或是这片山头周围的任何一个山头,一鸟一兽,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我们纵身这样一跃,逃避了那帮想要刺杀我的蒙面黑衣人,是的,无论是射向阿玉的那一箭,还是被阿树打落的那一箭,以及后来从四方射来的冷箭,可以确定的是,都是冲着我而来。我到长墟来的这一趟,没有寻到自己的来路,却令藏在暗处识得我的人阵脚大乱,他们恐惧我的出现,也对我的行踪清楚明白,他们并不畏惧得罪妫夷吾或是蒲泽,他们只要我死。这一趟,我遇见了太多的人,哪些是可疑的人,我无从琢磨。是门亭卖鱼的老头吗?或是玉珍楼门口站着的那位穿得大红大绿的老板娘?妫夷吾?蒲泽?还是长墟那一帮穿了蓝天白云衫的学子?不知道,也许都不是。妫夷吾派了武士相送,是早就预料到会有此番祸事吗?若非阿树出现,兴许我真的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阿树带我这样纵身一跃,救了我,却也抛下了身负重伤的阿玉,他的亲妹妹。我从恐惧中醒了过来,哭着对阿树说:“阿玉还在外面,不要扔下她,要救她啊!”他却从腰际拿过一枚小小的牛角号,朝着长墟的方向用力一吹。这用尽全力的一吹,震透了密林,也令杀手寻到了我们的方向,带着杀气的箭一支接着一支,毫不客气地向着我们追来。阿树将我往怀里一紧,狂奔起来。我忙搂着他的脖子,感觉到他的呼吸扑到我的脸上,耳畔只听见人在草丛中穿梭的簌簌声。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当阿树气喘吁吁地将我放下来时,眼前是一间置于竹林当中的茅屋。他一言不发地推开茅屋的竹门,里头漆黑一片,我站在门外,没有入内。他迟疑片刻,出得门来,在我跟前轻声道:“莫要害怕,他们寻不到这一处来……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莫要掌灯……”我静静立着,眼泪不停往下落:“我只是担心阿玉,方才她的肩上中了一箭……你救走了我,他们会不会伤害她?”他似乎也有一些着急,但又不能将我一人抛下,朝着某一处的方向立了半晌,最后艰难地说:“阿玉定然无碍,止缯会去救她的。”“止缯?”我满怀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方才那声牛角号,便是唤止缯前来的吗?”阿树没有回答,他只是朝着那个方向,静静地站着。我知他心中担忧,便说:“这里是你常来的地方吗?我方才打量过了,这一处收拾得很干净,也有人生活的痕迹,应该会很安全的,你且放心,我待在这里,没有关系,你快去把阿玉救回来。”他的背影颤了颤,但依旧立着不动。我上前推了推他,哑声道:“去吧……”便在此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忽然从茅屋后头跑了出来,我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惊叫一声。阿树反应灵敏地将我护在身后,提起腰间佩带的长剑便要刺去,那圆滚滚的家伙慌忙退后两步,冲着我们发出示好的咩咩叫声。借着天光,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只幼年貘兽,毛茸茸的身子很肥,漆黑的眼睛十分闪亮,像晨星也像宝石,正低俯着身子,冲着我们讨好一般咩咩咩直叫。阿树似乎也认出了它,手中的剑回了鞘,轻声一唤:“黑白?”那圆滚滚的肉团团听见阿树的呼唤,欣喜一跃,扑到阿树怀里来。我在一旁看见,心中一紧,深恐阿树被这家伙砸到了。阿树心中记挂着阿玉,即便是小貘兽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他也无意与它过多亲密,只轻轻拍了下它的头。貘兽感觉到了阿树的冷淡,趴在地上咩了一声,鼓着鼻子吹气。我忆起多日以前,阿树猎鹿之时曾从熊瞎子手中救过一头小貘兽,莫非就是眼前这腻人的家伙?我不由得问:“阿树,这便是你先前新认识的小朋友?”他看我一眼,没有否认。我蹲坐下来,冲黑白招招手:“黑白,我是阿树的朋友,我叫无月。”黑白没有理我,只是蹭了蹭阿树的手臂。阿树侧头看我,漆黑的夜里虽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分明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温暖。我主动靠近黑白,它对我并不排斥,我索性伸手将它抱进怀里,然后对阿树说:“现下有黑白陪着我,你大可放心。快去救回阿玉吧,她原本就受了伤,万一落到了歹人手里去,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能苟且偷生。”黑白表示赞同,肥硕的大脑袋点了一点。阿树静静看着我,却半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怕一旦离开,我便遭遇不测。我也知道自己身处险境,方才那些杀手,无一不是针对我而来。可如果阿树为了保护我而失去了至亲的妹妹,那往后的岁月里,我又如何能泰然自若,安然生活?我心里着急,推他打他,哭着喊:“你快去啊!那是你的亲妹妹,在这世上你唯一最亲的人,如果没有了她,往后你该怎么办……”可他静静站着,纹丝不动。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他心肠更硬的人了。“若是阿树你不肯救她,那便让我去换回阿玉吧!”我擦干眼泪,毅然决定往回走。可我刚走两步,便被他拖住:“留下。”我回身,他看着我,说:“阿玉不会有事的,她比你更懂得保护自己。你到屋里去睡一觉,我向你保证,天亮以后,便可以看见她。”“此话当真?”“绝无虚假。”虽然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自然也是明白,往回走的结果,也未必能救回阿玉。而阿树身怀绝技,武艺高强,绝非一个猎户或是藤编艺人如此简单,或许待在他身边的人,无论是阿玉还是止缯,也应当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如今,我唯一能抱以的期望,也只能如此了。可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去。”他语气很轻,却令人不可抗拒。黑白极有灵性,仿佛听得懂阿树的话,蹦跶着到我脚边来,咬着我的裙摆,往身后那间屋子里扯。我默然点头,转身走到茅屋的木门前。外间的天空遥遥地挂了一轮弯月,月华落在林子里,四下倒也亮堂。可那茅屋,因是没有掌灯,却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原本就十分惧黑,方才又受了一些惊吓,更是不敢独自进屋。我站在木门前良久,黑白拖着我,裙角都被它咬碎了,却也没能将我拖进那间屋。我瞅着门前有只矮凳,便拍了拍黑白的头,示意它随我一起。黑白倒也聪慧,蹲在矮凳旁边,让我偎着它。而那不远处的山坡上,如大树般挺拔的男子,竟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始终停留在我们来的那一方。我知道,他嘴里虽然说着无碍,心中却是极度担忧阿玉的。这也是醒来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对于过去一无所知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拥有朋友多一些,还是仇人多一些。有那么多的人要杀我,从前的我,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许我应该尽快晓得自己的来路,只有这样,才不会拖累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