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建木避猛虎
雀鸟欢快的鸣叫声传入我的耳畔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茅屋里的竹榻上。想必是昨个夜里,我在门口偎着黑白熟睡了以后,就被阿树抱进了屋里来。门外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隐约似有阿玉的声音。我心中一喜,慌忙打开门。阳光正巧落在那娇俏少女的笑脸上,见我出门,她已迎了上来:“无月阿姐。”我拖着她的手,正要掀衣去看她肩头的伤,却听她低低地惨叫一声。我忙住了手,连连道歉:“对不起阿玉,对不起对不起,阿姐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阿姐你且放心,那箭只是伤了我一点皮毛,幸而遇见了止缯大哥,是他救了我。”我垂下手来,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她。她虽然站着,看来无事的样子,可肩头却是包裹了厚厚的布条,隐约,布条上头还渗着淡淡血迹。可她毕竟是回来了,我又是难过又是欣喜,却只是拖着她的手,忍不住地掉眼泪。“无月阿姐你就莫要难过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如此甚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我拖着她的手,抹了一把眼泪,说,“你昨个夜里回来以后,为何不进屋里来歇息?在屋外受了一整晚的风,也不怕着了风寒!快,进屋子里来吧。”她不言也不语,却只站着不动。我环顾了四周,并未见着阿树与止缯的影子,便问:“阿玉,你阿哥他们人呢?”未曾想到,阿玉脸上的笑意竟然渐渐隐去,对我的态度也嗖然变冷,道:“阿哥昨个夜里,竟然扔下了我,顾自带着阿姐逃命去了,他这般待我,又叫我如何再愿意见他一见……”她说得也是事实,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看着她,满怀歉意。“自从阿姐来了之后,阿哥的心思全数都在阿姐身上,为了护阿姐的周全,连自己亲妹妹的性命也都全然不顾了,呵……”她的脸色却越发不好看了,渐渐变得苍白阴沉。“阿玉,你不要埋怨我,也不要埋怨阿树,既然已经回来了,往后我们定然会加倍补偿你的……”“你们?你们倒是说说,要如何补偿我?不如把你的性命也给我啊……”她冷冷一笑,手忽然向我伸来,我猝不及防,又不可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放到我的脖子上来,无力拒绝。在我命悬一线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只是一个梦,阿玉不可能如此憎恨阿树和我。对,只是一个梦。我认定这是梦魇之境以后,看着眼前的阿玉,淡然道:“你不是阿玉!”她因为这一句话,忽然变得不堪一击,尽管面目狰狞,却又不可思议地倒了下去我挣脱梦魇,坐起身来。发现黑白正窝在床脚那处啃着竹笋,嘴里吧唧吧唧正吃得津津有味,搞得满地都是渣渣。那竹笋倒是新鲜,笋子壳上还带了露水,想必是阿树刚为它采来的。见我醒来,黑白咩了一声,又继续埋首啃着竹笋。吃为上,它倒很是懂得。既然方才见着的是个梦,那阿玉昨晚究竟回来了吗?我穿上鞋子下了床,想要出门去寻阿树问个究竟,却被正对床头墙上挂着的那柄剑,分了些神。我顿住脚步,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屋子里的物件不多,都是些素日里需要用的东西,想来是有人长期居住在此处。正对床头的位置,墙上挂了个用黑布兜着的包裹,旁边还有一柄长剑。剑鞘上刻了龙纹,剑柄上堆着云纹,极其精美不凡。我依稀觉得,这柄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可脑子里轰的一声,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情不自禁地摘下剑来,捧在手中仔细观赏。便是此时,我听见门外传来一些响动。我从窗户缝隙里看去,门外也一如梦魇中所见,阳光明媚,而阿树正好走了几步,踩得竹叶嘎吱响。我正要推门出去问问阿玉的下落,却遥遥见到有一白衣男子在树林里快步疾行,飞足踏叶的轻功,是一流高手才有的本领,比起昨晚我所见到的那些刺客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山野之中如何会有这等高手出现,而阿树他一人站在外面,会不会有危险?我正思忖着,不料那白衣男子行得近了,却见是止缯。我不由得暗暗惊叹,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这位医师,竟然如此身手不凡。尽管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衫,但手中握了一把剑,发丝凌乱,衣服也有被划破的痕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像是在不久以前,才与人有过不小的打斗。见到阿树之后,他立马垂剑,单膝跪地,道:“属下无能,昨夜寻着马车追了百十里路,虽在饮马河畔寻到了马车,却未见着阿玉姑娘,估计是半路上让对方调了包,还望公子恕罪!”阿树沉着脸,若有所思,但却单手扶起止缯。“昨夜除了妫夷吾的人,还有两方人马,但无论是哪一方,阿玉于他们均有利处,应当不会伤害她。”阿树说着,便拖了止缯的手,往屋子这一方走来,边走边说,“倒是你,奔波了一宿,辛苦劳累,想必是早饭也没有吃。我熬了粥,你来盛一碗尝尝。”止缯面露惭愧之色,却又不得不顺从。见他们行得近了,我微微往窗户后方退了一些,目光落在手中这柄长剑上。虽然阿树晓得如何铸剑,但这龙纹、云纹的雕刻工艺,若无五六十年的功力,想必也是造不出来的。而在我的印象之中,类似这样的宝剑,这世间只有一人能造,可他叫什么名字,又是何方神圣,我却半点也记不起来。我正苦恼着,木门被推开了。阿树见我捧着剑,面色稍有些许变化,但瞬间又恢复平常,只淡然问道:“饿了吗?”我将剑重新挂回墙上,佯装不知情地问:“阿玉回来了吗?”他没有说话,却转身离开了。我忙跟了出去。屋外的矮桌上,摆了些食物,简单粗糙,一看便知出自阿树之手。止缯已经捧了陶碗,喝着热气腾腾的粥,见着了我,便微微躬身,打了招呼:“无月姑娘早。”我向他还礼,心中猜测着这两人的身份。止缯的身份应当不止是一个医师这么简单,他唤阿树公子,又自称属下,看来两人之间的主仆关系确是毫无疑问的了。可阿树究竟是谁?他又为何要在我的跟前乔装成一个猎户呢?可倘若他是装的,那么整个回龙沟里的人不都被他骗了吗?又或者说,整个回龙沟的人都是他的手下,他们合着一起骗了我?可我刚想到那一心一意想要争到山长宝座的山葵大师傅,就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这种可能。阿树应该还是那个阿树,只是暗地里练了些本领,叫一直仰慕他的医师深深折服,便追随于他。我想了许久,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一些,便安心了许多。见我神游四方,阿树也未多言,只往我的陶碗里盛了粥,又放了一枚去壳的鸟蛋,然后递到我跟前来。我接过了粥,他轻声说:“小心烫。”我点点头,捧着粥在矮桌前盘腿而坐。三人静默无语,气氛倒显得有些紧张。阿树喝了一口粥,同止缯使了个眼色,止缯立马识趣地说:“我去看看黑白在干吗。”说着,他便迅速进了茅屋之内。我于是放下碗,看着阿树,料想他应当要同我讲讲阿玉的事情,或者是讲讲他自己,否则,也不会让止缯回避。我准备好了,自然是要认真听他诉说的。不料,他却问:“你怎么不喝?不好喝吗?”气得我一口老血涌了上来,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只好端起粥来,强颜欢笑道:“好喝,好喝极了。我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粥。”也罢,我且留心着。自从偷听到了止缯与阿树之间的对话,我感觉自己过得很煎熬,十分想逮住阿树问个究竟,却又不敢,生恐惹了他生气,三两下便将我结果了,撕个粉碎,以他今时今日的身手,只要他想,没什么做不到的。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却飞速地联想种种可能。止缯唤他“公子”,莫非他是哪家贵族国主之后?可他健硕的体魄,胡子拉碴的脸,披散开来的一头乱发,却是如何也不能令我将他同“公子”这个身份联想到一起来的。以我云无月的观察经验认证,但凡“公子”都应该是蒲泽那个做派,或者妫夷吾那样的也成。况且丛玉家的祖宗八代里,我只晓得在上古的时候,有一位叫丛的人物。丛玉跟我讲这个的时候,简直就是捏紧了拳头,还咬牙切齿。话说这位丛家的老祖宗丛原本是枝国的国主,枝国虽小,但也能自给自足,百姓也是安居乐业。但帝尧看上了这方祥乐之土,于是发兵进攻。丛玉的老祖宗丛氏,在与帝尧殊死搏斗了一百个日夜之后,最终惨败,不得不臣服于帝尧。自那以后,丛氏再无第二个能光宗耀祖的人物出现。所以丛树这“公子”的身份又是从何而来呢?即便是有余部追随,可从帝尧再到杜宇王,几千年的星月更替,是不可能追随这么多年的。我着实费解,也有可能只是止缯对阿树的一个尊称而已。说到止缯那小子,自从当日看完黑白之后,他就不告而别,想来是去寻阿玉去了。而我与阿树,待在这山上的林子里,每日除了逗弄黑白,便是到山里四处寻菌子挖笋子,打打野味捉捉鱼,倒也过得惬意。我问过他为何住在这山里头。他说平素打猎晚了,不便走山路回去,便在这一处造了个房子。我又问他如何身手这般厉害。他说小时候被人欺负惯了,不得不练点防身的本领。我再问他,墙上那柄剑是哪里来的。他眼皮也不抬地说,捡的。他是铁了心要瞒我。我想了想,与其让他对我生了疑心,不如将计就计,装傻充愣到底。于是便不再问了,只欢乐地过好每一日。他看了似乎颇为欣慰,对我越发好了。那日我们带着黑白在林间挖竹笋,那片竹林位于小溪旁,有鱼有鸟还有笋子。黑白一见着竹笋便像饿死鬼投胎一般,三两下剥了壳,便往小嘴里送。肥嫩的笋子入得它的嘴,嚼着嚼着便有汁水从牙缝里流了出来,我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嗔怪地骂它:“黑白,你好歹擦一下嘴角,原本就生得如此俊俏风流,可莫要像你主人那般邋遢,若是像他那样,往后讨不到老婆,可莫要怪阿姐我没有嘱咐过你啊。”阿树原本提了弓箭,隐在树后想要射那小溪边啄食的飞鸟,闻我此言,手一抖,箭一偏,惹得满林子的鸟都腾腾腾地往天上飞去。他瞪我一眼,低声说:“今晚若是还想吃烤雉鹑肉,你就安静点。”我捂了嘴,却忍不住笑得浑身乱抖。黑白用小黑豆似的眼睛白我一眼,便往我身上靠。我怕痒,嘻嘻哈哈地想要躲开,却不小心一脚踏了空,眼见就要往坡下边滚去,阿树无可奈何地丢了弓箭,飞身一跃,拖住了我。我看着他,心中觉得十分安稳:“阿树,谢谢你。”他顿了一下,被遮得看不大清楚的脸上,寻不到什么表情,但我发现他的脖子红了,想来是害羞了。他窘迫的模样令我想要再逗他一逗,于是将双手扶上他的肩。可这一个动作,令他大为光火,竟突然扔下我,起身拾了弓箭,大步向林子深处走去。“喂,你去哪里啊?”他根本不理我,但看样子,应该是嫌我吵,想换个地方打猎。我坐起身来,挠了挠脑袋,对一旁的黑白说:“看这不解风情的样子,真叫人头疼,除非有姑娘比阿姐我还要主动,否则,恐怕你阿哥这辈子都别想讨到老婆了。”闻言,黑白用那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瞟了我一眼,竟又顾自埋头去啃两爪之间的笋了。我正盯着它瞧,突然阿树以迅雷之势出现在我跟前,一把捞起我便跑,顺便还踢了黑白一脚。我一面感叹于他的臂力非凡,一面又忍不住说:“阿树,我们能不能,能不能换个姿势抱啊,你这样……勒得我胸口好疼啊!”他的手臂从我腋下穿过,手掌停在我的肩胛骨上头,但手臂,刚刚好横在我的胸前,最为敏感的地方。尽管哺育后代的那个地方,虽说也是发育得不太明显,但高低起伏,还是有的。未必这一路的奔跑,他就没有感觉到。我有些不太甘心,又有些不大好意思,但还是决定要提醒他。听我这番话说完,他的脸上陡然腾起一层红霞,可是动作未改变,只低声同我道:“忍着点,有老虎。”我顿时心中骇然。自打住到这山野林子当中来以后,每到夜里,我都会担心是否有野兽来敲门,尽管阿树就守在门口,可我依旧是怕。当然,那会儿怕得更多的,则是担心他被野兽给叼走。后来我心想,既然阿树将房子造在这片山头,想必这处是个少有野兽出没的地方,便放了心住下来,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这般猛兽。我自是深知,本人原本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更是不愿意枉死于猛兽之口,被撕成肉片,单是往那血腥的画面一处去想,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慌忙搂紧阿树的脖子,央他跑得更快一些。再说貘兽黑白,既然本来就是生长于这片山野林子当中,自然是天生长了些保命的本领。阿树刚刚跟我说完有老虎之后,它似乎就已经嗅到了猛虎的气味,迅速扔下了爪子里的竹笋,如同灵豹一般手脚轻快,小黑豆眼大放光芒,十分犀利,远远的就瞥见了一棵能救命的大树,便迅速飞奔过去。别看它长得又圆又胖,可爬树的本领却是一流,那树木离着我们甚远,可看着却很高大,它竟然轻轻松松地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我忍不住赞叹,想要鼓掌喝彩。可就在此时,隐约传来了老虎的低吼声,我吓得快哭了出来,阿树的手掌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道:“抱稳。”我应了一声。他将我往怀中紧了紧,将手中的弓箭挂在脖子上,往后退了两步以作助力,便向着黑白爬上去的那棵大树奔去。那是一棵雄伟高壮的大树,名唤建木,同扶桑树一起,被并称为大蜀国的两大神树,皆是具有通天之能。每逢巫觋祭天之时,也都需要祭拜两木,以唤天梯。虽说同是神树,且深受百姓与国主的敬重喜爱,但建木却是极为少见,不像扶桑树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此外,建木的模样也颇为特别,同躯干纤细却多枝干的扶桑神树不太一样的是,建木的躯干更为宽厚,总要长到七八丈高的样子,才会有一个大的分杈,继而再分别生长出更多的枝干枝叶来,最终长成犹如斗笠一般的形状。也不知道是因它的枝叶过于繁茂以至于遮挡住了阳光,还是因为其他树木不敢造次,总之在建木十丈以内的范围当中,绝不可能再有新的树木生长起来,是以建木当之无愧,乃大蜀国的树之君王。今日不幸遇见了百兽之王,可周遭却是没有能扛得住那猛兽攻击的树木,只好祈望爬上这灵树,以求保命了。但阿树想要抱着我奔上建木的枝桠,绝非是个易事。可那猛虎的的吼叫声,却是越来越近了。阿树深吸口气,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把短剑,纵身一跃,大概到了三丈左右的高度,他将短剑插入树干之内,以一臂之力,要往上爬去。那猛虎已发现了我们,正从林子当中纵身奔来。我挂在阿树的脖子上,说道:“阿树,你你别管我,我抱你抱得紧紧的,不会松手的,你快用两手互换着来,可莫要掉下去了,那老虎已经看见我们了……喂,它过来了,在树下直打转呢……啊,它张着大嘴,正巴不得我们落下去呢……”说着说着,我忍不住感慨地叹道,“哇……”一心一意正在往上爬的阿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我赞叹道:“果真是百兽之王,好大一只啊……牙齿锋利得跟剑一样,脑袋很大,血盆大口恐怕能一口吞下黑白……”刚说完,蹲在树干上的黑白就扔了一片叶子下来,落在我的鼻子上。我吹掉叶子,再往下看,突然发现了被猛虎追踪的原因,不由得朝着阿树吼道:“叫你去射鹑鸟的嘛,你怎么把箭射到百兽之王的耳朵上了!”阿树喘着粗气,正专心致志地爬着,无暇顾及我的埋怨。那百兽之王也是可怜,硕大的一只,耳朵上头竟然插了一支箭,鲜血正当淋漓。它抬着爪子想将那箭拨弄掉,却又似乎不太可能,只能又是怒吼,又是低声呜咽,鸣个不停。倘若现在我们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恐怕它非要将我们撕个粉碎不可。我心中一忧,忍不住将阿树搂得更紧了些,将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吐在他的脖子上。奇怪的是,这个男人虽然平日里穿得朴素,又不修边幅,但身上有着一种淡淡的馨香,闻着像是从身毒国传来的熏香种类。类似的这种气味,我在长墟掌教师尊妫夷吾的身畔,曾有闻到过,即便是蒲泽,偶尔也会佩戴香草一类的物件,以示身份。身毒国的熏香十分昂贵,同南海之贝,蜀之象牙,同等价值。在寻常人家里头,根本是遇不到的,非得是王宫贵族,才有那个嗜好与需求。阿树身为一个懂得编筐,又会打铁打猎的山野莽夫,又如何会有这般熏香之气呢?我担心自己判断错误,又埋首在他项间,用力地闻了一闻。突然听见他哑声低吼:“你在干吗!”虽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这咬牙切齿的说话方式,却已是极大程度地在警告我,他生气了。我慌忙解释道:“噢,就是闻到你身上有股香味,好似身毒国才有的香熏之气,有些好奇……”“衣服是管止缯借的,他暗地里是个娘里娘气的人。”我不禁一愣,严肃地回忆起止缯素日里的言行举止来。我正想着,却被阿树一把扔在了黑白的身边——我们终于登上了最为粗壮的枝桠……不对,是阿树终于在挂着我这么一个累赘的情况下,排除万难地登到了这株主干枝桠距离地面大约七八丈距离的建木之上来。太不容易了,太艰辛了,阿树将我放下之后,躺在对面的枝干上,喘息不已。因为躯干很粗,大小约有一间小屋那般,所以这七八丈上头长着的分杈,也是极为宽阔的,现如今躺了阿树和黑白,还有一个转来转去、四处打望的我,却依旧还空了颇多的空间。我心中突然有了一些想法,压抑不住,便奔到阿树身边,谄媚地一笑。他有气无力地看着我,晓得我无事献殷勤,定然是情况不妙,便撇开了脑袋,不看我。我才不会这般轻易放弃。于是我用双手将他的脸捧住,摆正,再叫他看着我,然后极为认真地同他提议道:“我看这上边挺好的,抬头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叶遮风挡雨,低头,就是远山如画,近水如诗。树的下边,还有兔子、鹑鸟飞来跑去,居住环境十分不错,要不我们在这里搭个小房子,有空的时候就来住个几天,你看如何?”旁听的黑白闻言,十分赞同,又圆又胖的脑袋也是探到阿树跟前来,笨拙地点了点。阿树拍掉我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你当是给小鸟筑窝呢,扯几片叶子就能搭个房子?荒谬。”尽管被他果断残忍地拒绝了一个好提议,我却半点不懊恼,也不生气,见他累得气喘吁吁,于是伸出手来,在他胸前顺了顺。他瞪着我:“你干吗!”“替你顺气啊!看你这累的……”我说着,就扯了衣袖,要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他一把挡开,然后转身看向树下。我忍不住掩嘴偷笑,阿树越是这般容易害羞,我越是忍不住想要调戏他,便跟着趴到他的身边来,双手托腮,看着树下。可是我看了一会儿,却是有些于心不忍了,便同阿树说:“那老虎也是执着,还在树下打转呢,看它耳朵上插着一支箭,想必是一碰就痛,不仅有辱它百兽之王的尊严,恐怕是去追捕猎物,也会被猎物取笑的吧。阿树,你箭术不差,为何会射到它的耳朵上去的?”阿树的俊脸一红,窘道:“它隐在灌木丛中,有只鹑鸟正巧站在它耳朵旁边的枝桠上,我一个没留意,就射偏了。”无论是身为一个剑术高手或是箭术高手,无论是自称的还是他称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次偏离目标,于高手而言,都将是无比沉重的打击,恨不能将这次偏离就地掩埋,不叫外人所知晓。但阿树的运气似乎不太好,竟然叫被误伤的猎物追着跑。真不晓得这件事情,会不会给他的心里,留下房子大小一般的黑暗区域。我深深地看着他,颇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不如你再拿箭试一试,将它耳朵上的那支箭给射掉,省得它老守着我们不走。”他看我一眼,却是没动,大约是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我也在思考。突然,他将挎在肩头的弓箭取了下来,折了一支箭的箭头,将箭搭在弦上,便要对准老虎。我慌忙握住他的手,有些紧张地说:“哎,还是算了,万一这次又射偏了……”他瞪我一眼,侧了侧脸颊,眯着眼睛,对准目标。可是过了很久,那支折了箭头的箭,还是没能射出去。我猜他心中也是没谱。便是此时,那老虎又抓狂起来,痛苦地低吼着。阿树手里一松,那箭便直直地射了出去,非常精准地将插在老虎耳朵上的那支箭,从中击断。尽管此举引得老虎耳上的伤口越发大了一些,但好歹再无异物嵌在其中。它痛得嗷呜嗷呜地叫了一会儿,发现了地上的断箭,这才作罢,绕着建木走了几圈,又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这才纵身往那山林之中奔去。我满怀崇敬之心地为阿树鼓了鼓掌,由衷地赞叹道:“果真是个高手中的高手!”他瞪我一眼,嘴角却隐着一丝浅笑,却又怕羞,于是双手抱颈地靠在大树上,闭上眼睛假寐起来。黑白也是很乖,自己寻了一个角落,缩成了一个毛球,打起瞌睡来了。这般静好的光景,真没想到,却是在山野之中的参天建木之上度过。我在他身边选了个妥帖的位置,紧紧挨着他躺了下来,数着头顶的叶片,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待我醒来之时,阿树和黑白都不在大树上头了。我心下慌张,四处都没看见他们,便大声喊道:“阿树——黑白——”我喊了好几声,依旧不见任何一个,便越发害怕起来,深恐阿树将我扔在这里,再不要我了。但我又觉这种可能似乎不会发生,阿树对我有多好,我心中还是知道的。可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不叫醒我一同走?这些疑问,还是叫我心中很难受。我决定往树下爬去,可试了试,却又惧高,不再敢轻举妄动。就在我彷徨无助到已经哭了的时候,却见黑白圆滚滚的身子从树林子当中慢腾腾地走了出来。跟在它身后不远的,是走得更加慢的阿树。他的肩膀上,扛了好大一串的鹑鸟。他见我正趴在树杈上看他,便得意地晃了晃战利品,同我道:“晚上吃烤鹑吧?”我破涕为笑,应声答道:“好啊!”我原以为阿树会飞身上来抱我下去,却不料他竟然叫我自己试试。起初我是不敢的,但他就站在大树之下,仰头看我,一脸笑意。因抬着头,他的一头乱发尽数落至脑后,将那张美得不像话的俊脸,展露无遗。黑白先是蹲在他的身边,大约是没法子仰着脑袋,后来索性四仰八叉地将自己摊平了躺在地上,这样看着我。阿树说:“抱紧树干,一步一步地往下,莫要往下看,也莫要害怕……”我依着他的教导,试了试,起初心中还略有害怕,怎奈阿树又说:“没事,我在下边呢,你要是落下来了,我能接住你……即便是接不住,还有黑白垫底呢。”黑白闻言,打了个滚,将软绵绵的肚子藏了起来。我笑了起来,再接着往下爬,却没想到一踩一个准,半点也不难。待到我落地之时,颇有成就感地笑着看阿树,期待听他的赞扬,未料他却笑着摇了摇头,说:“太慢了,跟乌龟爬似的,以前你爬树的本领可是一流的,就连我爬树的技巧也都是你教会的……”“以前?”我满怀狐疑地看着他,他跟我说以前?他爬树的技巧也是我教的?他认识从前的我?阿树讪笑着拍了拍我肩头上的灰,说:“唉,记错了,我把你当阿玉了……走吧,回去烤鹑肉给你吃。”我心中有些怅然,但还是没有再过多地追问。也许是他真的记错了吧,他跟我,从前又如何可能相识呢?这一晚的烤稚鹑可真是天下第一的美食。因我清早起床,便跟阿树说吃了多日清水煮鱼,今晚不如改善一下伙食,吃点烤鹑什么的。他做人比较认真,即便是我随口一说,也会记在心里,即便是遇到老虎追杀,也是非要做到了才行。尽管阿树是个能人巧匠,会打猎编筐,身手也不错,但唯独不太懂得弄吃的。待在这深山老林里的几天里,但凡是他花了心思去弄的食物,都十分难以下咽。可倘若只是将食材用清水随便地煮上一煮,又或是拿火烤上一烤,再撒上一点点盐末星子,那鲜美嫩香,简直就是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