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博喻师尊
这是我们待在这深山老林里的第四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好大的雨。我卧在竹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令人十分不安。阿玉失踪的这些天,我日日担心,夜夜忧虑,却又不敢去问阿树,唯恐他心里也很难过,只能忍着,等着。阿树这几日里,夜里都睡在屋子门口,我让他进屋里来打个地铺,他却不肯。前些夜里晚上都有月光,倒无所谓。可今夜雨那么大,即便是他贴着门来站,恐怕也要被雨打湿。这兄妹二人,原本可在回龙沟里安然一生,却不幸遇见了我这么一个麻烦,惹出诸多事端来。我想了想,心中愧疚难耐,便披了衣裳打开门。如我所料,阿树双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衣衫被淋得湿透了。我对他的顽固感到无可奈何,却也只能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说:“阿树,你可否进屋里来陪我?今夜雨大风大,我害怕得很……”阿树看我一眼,却并没有进屋的打算。而黑白已飞速地扑到他身边去,拖着他的裤脚就要往屋里拽了。我笑了起来,回身将床上的草席扯了一张铺到地上,说:“你同黑白就睡这里,可不许再靠我的床太近了。”他有些犹豫,我又说:“我是真的害怕,怕狂风暴雨将这茅屋给毁了。但倘若你在身边的话,我会觉得安心一些。”说完,我便爬上床去,背对着他佯装入睡。久久的,我只听见屋外暴雨落下来,以及黑白低吼的声音。我心中微微叹息,阿树他这么固执的一个人,这会儿定然还是坚持站在门口的吧,万一让风雨给淋湿着了风寒,明日里我还得上山去给他采药……正想着,不料却听见他关了门,窸窸窣窣地脱了湿掉的外衫,躺在了我刚刚铺好的草席上。我不由得抿嘴一笑。这一刻,他似乎只是我所认识的木讷青年,而非那日我偷偷所见的神秘公子。可他的木讷,也似乎仅仅只针对于我。在他与止缯单独见面之时,却是豁然优雅的一个人,谈吐举止皆非凡人。我虽然一直在替他寻找借口,修补谎言,但又忍不住要去猜测,阿树,他真的只是一个山野莽夫吗?可不管他是谁,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只会保护我,不会害我。这样一想,我心下顿觉宽阔了许多,脸上情不自禁就浮起笑容来。可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果真是不大使得的事情,我因从前没有这个经验,也是不大晓得,屋子当中还有一个男人的存在,竟然也会令我心跳急速,久不能寐。外面的雨声不停,我却半点睡意也没有,保持一个姿势躺了许久,肩膀都给压得疼了,却还是未能入眠。我索性翻来覆去,想要换个姿势,好好一睡。然而,真正令我失眠的原因,并非是睡姿的问题。我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之后,陡然坐起身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阿树身边。其实我并没有存着别的心思,不过是想看看他到底睡着了没有。可临近了,我却一屁股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黑白见我坐下来,便将身子往门口的位置挪了挪,为我腾出了一处地方。我充满赞许地拍了拍它的大肥脑袋,心满意足地躺了下来,紧紧地挨着阿树。可我刚刚躺下来,靠近了他,便听见他说:“回去。”我不禁托腮:“原来你没睡着呀。”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并不理会。我又绕到他对面去,斜躺着面对他,怕他再次翻身不理我,便拉住了他的一只手。他想要挣脱回去,却被我死死抓住,最终只好放弃,无可奈何地说:“你快睡吧。”黑漆漆的,我也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可以猜测得到,此时此刻,他一定满面通红。我情不自禁地想要逗他一逗,便说:“阿树,我睡不着,可以跟你聊会儿天吗?”他叹了口气,抓过湿衣服就要往身上套,我忙一把压住他的手臂,问:“你干吗?”“我出去。”我将他的湿衣服扔到更远的地方去,对他说:“你怕什么?我将你当成亲哥哥,哥哥妹妹同卧一席又有何不可?我又不是要非礼你,你我既然都未入眠,那我们聊聊天,又会怎样?”黑暗之中,他静静躺着久久未言。我知道他裸着上身,便将床上的布单子,覆在他的胸前,哄道:“我对你又无非分之想,只是觉得躺在你身边,心里十分安稳。你要是介意,我这就回去便是。”说完,我就要起身,却不料突然被阿树一把扯进怀里,整个人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开始后悔方才说那些话。在此之前,我对阿树的所有调戏,均是无心之举。只因他为人憨厚老实,不会对我做那逾矩之事,所以我才对他那么肆意妄为。可是现在,我不仅与他同卧一席,还相拥而眠,尽管刚才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其实也没有太过于走心,只不过是随口说说,逗他一逗而已,却未料他竟当了真。现下这种状况,同那兄妹之间会做的事情相比,大约有些出格了……其实我方才所言之意,并未是想要躺到他的怀里来睡的,只不过是打算分了一缕席子,侧卧一角,想到有他护着,便可安眠。可是现在,我的脸颊却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耳朵里尽是他怦怦怦的心跳声,我感觉……似乎更加难以入眠了。我保持这样的姿势许久依旧未眠之后,正想着要不要再换个姿势,或者偷偷地溜回榻上去睡,耳畔却响起了阿树的呼噜声。他果真是个心无杂念的人,有美人在怀,却睡得如此香沉。我终于放下心来,可也有些懊恼,难道在他心中,也真是当我如阿玉一般,只是妹妹而已吗?外头依旧狂风暴雨,我往他怀里钻了钻,寻了个最舒适的地方,沉入梦乡里去。这是多日里来,我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宿,无梦无扰,直到被那林子里的鸟吵醒。如我所料,我躺在榻上,想来是阿树醒来之后,将我抱上去的。而他也早已不在房间里了,大约是弄吃的去了。我起身下床,却发现原本挂在床头墙壁上的那柄长剑与黑色包裹,都不见了。我心中有些慌了神,推开门去,却见阿树穿着昨晚的湿袍子,挽了袖子正在摆弄桌子。见我出门,他将一碗粥置于我的跟前,轻声说:“吃吧,吃过便要下山去了。”“下山?去往何处?”“长墟。”见我不解,他往山林的那一头仰头,我顺势看去,吓了一跳。以蒲泽为首的长墟弟子,竟然齐刷刷地站了好大一片,在他们的前方,还置有一架八人抬的肩舆,肩舆的垫子上头,是用紫色丝线绣好的扶桑纹路。见我瞧见了他们,蒲泽率先拱手躬身,山呼:“弟子蒲泽,前来恭迎师尊回驾!”在他身后的随众也跟着附和:“恭迎师尊。”那声音响彻山谷,估计方圆百里之内,都能感受到这种气势。我左右看了看,也没瞧见妫夷吾的影子,正待疑惑中,阿树已咕噜噜地喝完了手中的粥,淡淡说:“阿玉被妫夷吾救回了长墟,止缯已经前往照料。而你,是长墟的博喻师尊。”“我?长墟师尊?”我指着自己,瞠目结舌。前一晚我都还在担心哪天会不会又被人追杀,不料一觉醒来,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长墟的师尊!阿树倒很镇静,说:“若非是你有过人之处,便是妫夷吾想要靠着长墟师尊的头衔来护你周全。毕竟普天之下,敢与长墟作对的,也是少有。如今你住到长墟里去,倒也并非坏事,顺便,也可替我照顾一下受伤的阿玉。”“你不去吗?”阿树看我,与我目光相撞之时,却又转移了视线,说:“我会常去看你。”我想也没想,脱口便说:“你若不去,那我也不去。”他却忽然靠近我,面色严肃,沉声道:“听话。”我心知他有诸多不便,便低下头来,也不再追问,只将他盛给我的那碗粥,皱着眉头喝了个干干净净。见我这样,他似乎非常满足。但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说:“阿树,你下次熬粥的时候,可否不要再放莲子心了?这粥……实在是太苦了。”他愕然看我,略微尴尬地挠了挠头,说:“你……你不是说好喝极了吗?我以为你口味较为独特,所以才这般熬制的。”我猛然想起第一个早晨,他递给我的那碗粥来。未料,他又接着说道:“我想着往后不知道多久你才能喝到我熬的莲子粥,怕你想念,刚刚还往你兜子里装了一些。”我闻言,一口老血涌了上来,怕有碍观瞻,又生生地给吞了下去。阿树此人,缺少基本的生活判断力,根本就是个笨拙的山野樵夫,又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公子、什么大侠?定然是那天早晨我醒早了花了眼,看错了人,听错了话。吃过早餐,辞别了阿树,我刚坐上长墟派来的肩舆,不料裤脚却让黑白给咬住了。我只好蹲下身来,拍了拍黑白的脑袋,问:“阿姐这是要去长墟呢,你是想同阿姐一道去吗?”黑白闻言,似懂非懂地看看我,又看了看那顶肩舆,再将圆滚滚的脑袋扭向阿树,因为肉太多,所以有点艰难,于是便松了我的裤脚,将身子笨拙地挪到正对阿树的方位,询问地看着阿树。阿树点点头。黑白肥滚滚的小身子,竟然十分灵巧地爬上了肩舆,端端正正地坐着。我忍不住笑了,对蒲泽说:“可否让我带着这头小貘兽一起去长墟呢?”蒲泽笑吟吟地说:“想来掌教师尊不会介意。”我点点头,便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那么,我同大家一道走路回去,这肩舆,不如就让黑白乘吧。”抬肩舆的八位壮士闻言,均是面露感激之色。倘若我再加上这头肥滚滚的小貘兽,想必他们再来两个人,抬着走在这山路上,也是吃力的。既然黑白要跟,阿树也允许它跟,我便带着它一起,去做做看这长墟的博喻师尊。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然要做大名鼎鼎的长墟第一女师尊,想来妫夷吾定然是有了打算才命人前来的。或许他是想要将我推到天下人面前,要天下人都晓得我云无月是他妫夷吾的人,让躲在暗地里那些想要害我的人,不敢再下毒手。对于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我,妫夷吾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想来也是一个十分重情重义之人。虽然我对于要去做人家的师尊表示心虚,但如今我也是没有别的选择,况且阿树都肯让我去了,想必也是相信妫夷吾他会护着我。再退一万步猜想,假如妫夷吾他此举还有其他的打算,我又能如何呢?也不过只能全盘接受。只要此行,能寻到我的来路,或者是阿树的来路。一想起阿树,我就觉得心里颇为沉重。他似乎背负了太多我无法理解的痛苦,他的木讷少言与神秘,都似乎是因为拥有着一个不可言说的过往。我想了那么些天,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或许有一日,他会自己告诉我。我顿住脚步,回身看去,阿树却已不在茅屋跟前站着了。我原本以为他会一直目送我们,直到我们消失在这片山头。蒲泽发现了我的异样,也回身看去,问:“他就是你那日吃肉也不忘提起的阿哥?”“嗯。”他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毕恭毕敬地说:“师尊上路吧,掌教师尊召了大家,都在若谷堂里等着您呢。”我白了他一眼,问:“你这样喊我,是不是说从今日起,你也算我云无月的弟子了?”我如此一说,顿觉蒲泽矮了一截,气势也弱了下去,他面上表情僵了一僵,应道:“那自然是。您既然担当的是长墟的博喻师尊,便是整个长墟弟子的师尊,同掌教师尊也就只差了那么一截,但在其余师尊之上。”我闻言,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低呼出声:“也就是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妫……妫夷吾当真这样安排?”蒲泽点了点头,接着又悄悄在我耳畔低声道:“往后您还是莫要在人前直呼掌教师尊的名讳为妙,如今您做博喻师尊的实力尚未让大家晓得,大家都以为您同掌教师尊关系颇为神秘,暗地里正揣测着是不是有那么一回事,您就稍微低调一些……倘若是你们的关系被传到了浮云殿里头去,让司虞神女晓得了,那您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太好过了。”“谁?司虞神女?”我悄悄看了看周围的人,只好拽着蒲泽的领子往前走了些距离,低声问,“我记得你上次同我说过,司虞神女就是浮云宝殿里那位鼎鼎大名的神女?”“非也。”蒲泽压低了身子,在我耳畔道,“浮云殿里德高望重的那一位,名叫司玡,但已归隐多年,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这十来年,都是司玡的姐姐司虞在掌管殿中事务,人称神女娘娘。”“哦。然后呢?关妫夷吾什么事?”“你是不晓得,有多少人爱慕我们掌教师尊,这司虞,便是其中一位。”他叹了口气,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压低了声音说,“可掌教师尊思慕的人,似乎是那位早已归隐了的司玡神女。”“然后呢?”“这十来年里头,司虞神女用了各种方式来向掌教师尊表达思慕之情,可偏偏适得其反。”我略有好奇,便问:“你可知是哪些方法?”蒲泽轻咳一声,说:“自然,我也是听其他弟子所述来的,譬如把浮云殿的后山种了漫山遍野的扶桑树,又往我长墟里撒了漫山遍野的踯躅花种子;又或者,隔三岔五就派几个浮云殿的小神女到长墟来,讨教讨教,等等等等。每年不见个几次面,日子就好像没法过似的。”“这么说来,这位司虞神女,倒是常到长墟里来?”“她不常来,但她会遣她的弟子来,料想是要逼得掌教师尊出面去见她一见。”“那掌教师尊他去过吗?”“从未。他也就由着她们。”说着,他又低下声来,笑着说,“倒是我长墟弟子,曾经拐走过几个小神女回家,讨了做媳妇。”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没能掩饰住。接着,便传来一道低沉的咳嗽声,我侧头看去,一个年纪大约二十来岁的男子正色看着我们。见我看他,他拱手作揖道:“山路难行,还请博喻师尊坐到肩舆上去,莫要摔着了磕着了,让徒儿一众无法同掌教师尊好生交代。”闻他如此一说,那抬着肩舆的八个精壮汉子立时停下了脚步,将肩舆置于我的跟前放了下来。而原本像张面饼似的摊在肩舆上的貘兽黑白,滴溜溜的黑豆眼转了转,十分自觉地蜷缩了身子,为我腾了一些空间来。对这些忽然冒出来的长墟弟子,我有些不知所措,便询问地看着蒲泽。蒲泽向我微微一笑,便向那位作揖道:“师兄所言极是。”然后他伸出手来,扶着我踏上肩舆。见他如此小心翼翼,我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蒲泽,为何你如此怕他?他是何人呢?”蒲泽低声道:“他是礼乐师尊乐公起的大弟子,如今掌管着长墟的礼教事务,是陈国聂家的三公子,聂叔让。”陈国聂家?我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兵器世家”四个字来。原本我想要细细思索一下“陈国聂家”究竟是何等来头,但又听见蒲泽接着说:“今番前来,本该是由他来恭迎你的,但掌教师尊特地嘱咐我跟来,因是怕你害怕。”我咕哝道:“妫夷吾未免太小看了我一些……”见我们窃窃私语,聂叔让又咳嗽一声,以示警告。蒲泽慌忙正身,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名唤聂叔让的青年,年纪虽说不大,人却极其庄重认真,也不知素日里这般将性子摆着装着压着,过得到底是累还是不累。我充满慈爱地看了他一眼,说:“叔让,你可是喉咙有些不太舒服?”聂叔让料想不到我会直呼他的名讳,却又不敢忤逆,只能低头躬身应道:“回禀师尊,确有一点。”我故作老练地说:“那大约是心火过旺了一些。”说着,我便将方才阿树给我的败火的莲子心放在丝绢里,冲他招了招手。师命难违,那铁面郎君一般的聂叔让又是个尊师重道之辈,虽说明知道靠近我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却还是乖乖地行到我的跟前来。我将莲子心放到他的手中,说:“师尊这里有一剂神药,败火尤其厉害,你快立即吃了它,莫要耽搁了病情,让咳嗽愈加严重了。这长墟的礼教,日后可还需要你来主持。”聂叔让看着手中的莲子心,面上的表情真是苦不堪言,却又不得不接受我的“慈爱”,迟疑许久,见我依旧用“慈祥”的目光盯着他瞧,索性昂首,一把将手中的莲子心吞进了肚子里。我心中一阵哀号,原本只是打算将他一军,未曾想到他竟然如此勇敢,宁死不屈。此举虽说是长了他的志气,叫我甘拜下风,但想必今晚,他必然也是不太好受的,那长墟的茅坑,恐怕他不知道要去待上多少次。而蒲泽在一旁已憋得肩头直抖,只恨不得能畅快淋漓地大笑一场。我不由得冲他一笑,他与我目光相撞之时,却略微愣了一愣,而后回复我一个淡淡的笑容。对于长墟此行,虽然阿树不能常随左右,但有蒲泽这个好朋友在也是极好的。因带了黑白这个拖油瓶,我们这一路行得极为缓慢。可黑白半点不以为然,还直撑撑的摊在我的脚边,睡得口水横流。可怜那八个精壮汉子,抬着肩舆即便是豁出性命似的奋力前行,却也仍是感觉十分吃力,一路上气喘吁吁,好不辛苦。但我们好歹也在正午时分抵达了长墟,刚巧赶上吃晌午饭。我远远瞧见那满墙满园的踯躅花时,心中盘算着要不同聂叔让打个商量,先带大家去吃点东西,再去拜见掌教师尊。不料我还未开口,便见掌教师尊妫夷吾迎出了门来,在他身后,是四位品相不一的男子,年纪大的约莫过了花甲之年,看我的神情颇为不屑;年纪轻的那一位,似乎与妫夷吾差不太多,倒是一副很好亲近的样子。另外两位应是已届不惑之年,沉稳得很,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心知这几位便是长墟的师尊,便下了肩舆,要同大家客气客气。却不料我裤脚被黑白咬住了,险些摔了一跤,所幸蒲泽就在身边,伸手扶住了我,但妫夷吾赠我的凤羽扇,却不慎从怀里落到了地上。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瞧见了这把凤羽扇,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就仿佛是印证了传闻当中,妫夷吾与我之间有点什么。我偷偷瞄了一眼妫夷吾,他面色平静地立在门口,看着我的表情实在是令人猜不出来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倒是蒲泽,手疾眼快地拾了扇子,还给了我。我揣了扇子,行至妫夷吾跟前,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妫夷吾却将一本书卷放到我的手中来,温和地说:“自此以后,无月姑娘便是我长墟的博喻师尊,授长墟弟子文字书礼,责任天虫居石室博文译卷。”我料想到他是见我识得那石室中的书卷文字,所以才聘请我做这长墟的博喻师尊,心下便踏实了许多,微笑着受了书卷,朗声应道:“无月必当鞠躬尽瘁,尽心竭力。”大约是此番做得颇为得体,妫夷吾身后那几个师尊,倒也未有微言。妫夷吾侧身,同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立在一旁的聂叔让气运丹田,喊了话:“恭迎博喻师尊,长墟弟子叩拜!”顷刻之间,除了我与几位师尊,这长墟上上下下男的女的弟子们,齐刷刷地跪了好大一片,给足了我体面。大约是溺水之前的我见惯了此番大场面,倒是半点也不惊慌,笑吟吟地迈开脚步,牵着我那小拖油瓶貘兽黑白,进了长墟的大门。我入得长墟,受了众弟子的跪拜,又随妫夷吾去了若谷堂,同尚在长墟的诸位师尊打了个照面,简单客套了一番。年过花甲的那两位,名字我虽记得不大清楚,但晓得人家在齐国是十分有名的,如今到长墟来也不是授课,就是串串门,做做客,要同妫夷吾进行一下更深层次的学术交流。我同诸位师尊打完了招呼,妫夷吾便同那几位聊着聊着离开了。我留在若谷堂里,等着蒲泽办完事回来,再领着我去那师尊给安排的院子里去。正当我百无聊赖时,却瞄见了聂叔让正同他师父禀报着什么事。聂叔让的师父,是长墟的礼乐师尊,年龄同妫夷吾一般大,长得娘里娘气,十分柔美,名唤乐公起。我入长墟之时,他便站在妫夷吾的旁边,一脸的和气,我因此对他印象颇佳。尽管乐公起长得不太威武,但聂叔让甚为尊敬他的师父,跟在他师父身边,虽依旧是板板正正的一张脸,却是十分的恭敬。只不过他面上绷得有些紧,似乎强忍痛苦,撑得颇不好受。我趁着周遭人少了一些,便悄声同他说:“叔让,别忍了,赶紧撤吧,去办更重要的事。”他扯了扯嘴角,依旧站着一动不动。乐公起耳尖,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便挪到聂叔让身畔,低声问:“叔让可有何事瞒着为师?”聂叔让赶紧拱手躬身,低声道:“弟子不敢。”乐公起显然好奇心过重,又看向我。我只好说:“来的路上,我抓了一把莲子心,让叔让吞了败火来着……”乐公起闻言,秀气的双眉一挑,注视着我,眼里竟然流露出了甚为欣赏的目光来,但见聂叔让的面部表情十分痛苦,便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聂叔让拱了拱手,同我及他师父拜别,后风度翩翩地离开了若谷堂。长墟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是赶着要去上茅厕,也走得跟去赴哪个同砚研书论辩的约一般。我心中不禁叹服,便对乐公起道:“方才无月确实是有意为难聂叔让,还望乐兄见谅,莫怪无月任性胡来……”乐公起悠哉哉一笑,道:“叔让这孩子平时总是板着脸,也没个人肯同他开开玩笑,无月师尊你若是乐意,往后多逗弄逗弄他倒也无妨,只怕他统统都给你受了,未免又显得太无趣了些。”见他不护短,如此豁达,我心中颇为欣赏。乐公起个子不高,长相柔美,声音也是娘里娘气的,举手投足都十分妩媚妖娆。虽说他是穿着男子衣衫,但更像是女人扮来的,可我又哪里好意思多看他几眼?便是此时,蒲泽领了授意,来带我离开。我同乐公起拜别,随蒲泽往师尊们的寓处走去。先前妫夷吾曾带我见识过了碧水潭,也见识过了天虫居,我以为那一汪瀑布已是长墟的宏伟之所在了,未料今番再来,蒲泽领着我从天虫居门前走过,又绕过了一片种满了踯躅花的山头后,一片繁茂的竹林,便跃然入目。那竹林当中,一株株娇嫩的鲜笋,正迎风招展。我忍不住赞叹:“蒲泽,这地方甚好,我家黑白定然十分喜欢。”虽然我才认识黑白不多时日,但我是晓得它的。果不其然,原本对周围还十分好奇的这个家伙,早已迈不开脚步了,小黑豆似的眼睛顿时怒放光芒,嘴角还流下了长长的哈喇子,也不问我意见,就兜着大屁股跳进了竹林,拔了一根嫩笋便往嘴里胡乱塞去,像是饿了多时一般。我不禁扶额,带它一同来长墟到底是错……还是错?实在是太丢脸了。蒲泽笑道:“这竹林原本就是长墟的待客之地,名唤四方阁,既然师尊您心里欢喜,不如就在此地住下吧。”“如此甚好。”我拍了拍手,欢喜道,“原本我还在担心,我一个姑娘家住到师尊们都居住的松柏林子里去,会不会有些不大方便呢!”“那松柏林子很大,各位师尊也是独门独户各不干扰。不过,你一个姑娘家,确有许多不便。”蒲泽说,“掌教师尊正是有此顾虑,才让弟子带师尊经过此地,并嘱咐说,若是师尊您喜欢这片竹林,便在此地住下。此处距离天虫居不远,与掌教师尊所住的桑丘也是很近,你平日若是想要串个门,从竹林这边的石阶往上走,过了百十来个石阶,便是掌教师尊所居住的桑丘了。”说到这里,他颇为暧昧地笑了笑。我忍不住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佯装生气道:“你就莫要再同外人那般来欺负我了。”蒲泽连连作揖道:“弟子遵命,弟子遵命!”“喂!”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同他商量,“私下里没人的时候,蒲泽你可否直呼我名讳?”不料这家伙却低着头,叹气道:“弟子不敢。”我咕哝道:“那日我见你,还以为你是这长墟稳坐第一的不羁少年呢,不想竟然如此惧怕长墟的虚礼陋俗……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朋友,若是连你也将我奉到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去,那在长墟,我岂不是过得忒无趣了?”听我此番话语,他似乎也心有不忍,便悄声说:“丛玉姑娘也住在这片竹林里,还有前来照料的止缯医师,自从司管竞技武艺的斗子师尊将丛玉姑娘救回来后,掌教师尊便遣人去请了他过来,照顾丛玉姑娘。所以,无月你倒并非是独自一人居处此地的,平日里,也应当不会太过于寂寞。”我听闻他道丛玉也在此处,立马捞了裙子,快步往那竹林子里跑去。此举定然是引得蒲泽大为惊慌,只听他在我身后高声嚷道:“竹林雾雨,阶梯湿滑,师尊您老可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