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收授弟子

蒲泽抱着铺盖卷滚进我屋里来时,我正当刚刚起床,披头散发的,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我瞟了他一眼,就端了一盅茶水,擦了些盐末子在牙齿上,到门口花圃漱口去了。

我漱完口回来,见他一脸狼狈的样子,不由得问:“一大清早的,你如何搬了这些物什前来?”

蒲泽往我院子角落的一间厢房努努嘴,问:“师尊,弟子可否住到那间房里去?”

“给我个理由先!”

他一本正经地挺直了腰板,朗声道:“以弟子素日里养成的习惯,每日到了亥时,弟子方可入眠。但掌教师尊今日寅时便命人唤醒了弟子,让弟子每日里按照这个时辰,要去天虫居为师尊您整理书简。弟子若是按照掌教师尊的安排,一整日也统共才能睡上两个时辰,长此以往,于身体而言,定然是不大行的。”

我听他弟子前弟子后地喊着,直犯晕,便摆摆手:“说人话!”

他瞟了一眼左右正在帮忙整理的婢女,低声说:“掌教师尊让我助你研译书简,但我住的那个地方离你这里实在太远,我想啊,不如就搬来四方阁与你同住,省得我每日里耗在那路上,再则,住这里也好照拂你。我那些个随扈虽说是帮乌合之众,但身手还算不错,素日里虽然隐着身,但也都护在我的周围,不是我吹,有他们在,就连只耗子也近不了我的身。”

他说得得意扬扬,我撇撇嘴:“既然如此,掌教师尊如何命人唤醒了你?”

蒲泽闻言,怏怏地摸了摸脑袋,说:“掌教师尊命令的就是他们……”

我白了他一眼,进了内室,坐到铜镜前,想要束发。

他慌不择路,趴在内室外的门旁,可怜巴巴地说:“与我随行的还有一个挺会做菜的丫头,她可照顾你我饮食起居,也可以照顾阿玉姑娘。阿玉姑娘与止缯医师就住在隔壁,大家串个门也是非常方便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对于他死皮赖脸的行为,我原本没有想要搭理他的打算。但他方才提到了那会做饭的小丫头,我觉得此举倒是十分得当,便转头看他,说:“若掌教师尊应许,那会做饭的小丫头可以住我这间院子里来,但你跟你的人,就只能住到旁边那间院子里去。”

蒲泽闻言,喜不自胜,拍了巴掌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但继而又发了愁,“可掌教师尊多半不会应许……”

“那你如何跟我废话多时!”

“除非师尊您亲自去同掌教师尊讲讲……”

我忍不住瞪他,怒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为何!啊?”

可是最终,我还是去同妫夷吾讲了此事。

当时掌教师尊他老人家正在桑丘松土。他卷着裤脚,举着一把月牙形的薅锄,脚上踩了一双草鞋,同我过去所看到的儒雅青年,大相径庭。

听我讲完蒲泽的请求后,他却未发一言,继续松土。

我忐忑不安地立在一旁,十根手指头绞来绞去,不晓得是该走掉,还是要厚着脸皮地再问一问。

就在我内心里斗争得极其厉害之时,妫夷吾停下动作,对我说:“若遇见农耕、水利类的书简,你可即时授课于蒲泽。”

我皱皱眉,这是同意了让蒲泽搬过来住我隔壁了?

他又道:“亦可单独授卷!”

说罢,他又拿了薅锄继续松土。

我张了张嘴,却未能将心中的疑问讲出口。

为何要即时授课于蒲泽?又为何可以随时单独授卷?蒲泽到底是什么人?长墟那么多的弟子中,妫夷吾为何独独对蒲泽特别照顾呢?

我心中存了许多疑问,却又因忌惮妫夷吾的威仪,忍住了。看来哪日,我还是有必要找个时间,同蒲泽好好聊一聊他的背景问题。

至于妫夷吾,也是不知缘故,我一旦靠近他,便觉得心里有些没底,不愿更多地与他单独相处。得了应许,我便借口还要研书,果断而迅速地告辞,回到了四方阁。

蒲泽那孩子也甚是乖巧,早已搬了一堆的书简摆在我的院子里,又因着阳光甚好,便在院子里铺了草席,还有锦垫,又怕我累着饿着,还在旁处置了三五碟点心,实在是个暖心体贴的好少年。

我脱了鞋子,上了席子,盘腿而坐,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询问结果。

我拈了一块糕点放到口中,道:“蒲泽你听着。”

他确实很认真地听着。

我很满意,笑了笑,故弄玄虚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本师尊的人了!掌教师尊将你交给了本师尊,要本师尊寻了机会,便将所见所闻传授于你……你可千万要寸步不离,莫要辜负了掌教师尊的殷切期望。”

他似乎早就意料到了这个答案,脸上的笑容从容淡定,起了身,风度翩翩地向我一揖,道:“多谢师尊!”

他这番自然流露的从容优雅,令我十分陌生。

先前蒲泽在我心中,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少年,有点痞,有点坏,有点不太懂得循规蹈矩。但如今一看,却也不尽然。

他先前的轻浮不羁,与他如今这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实在差别太大了。

我吃着点心,忽然对长墟里的人,生出了许多兴趣。这地方的诸多隐秘之处,可一点也不比我自己的身世谜团逊色。

想着,我就抬眼看了一眼蒲泽。他坐在旁的席子上,正将空白的书简打开,磨了墨,润了笔,待我稍后讲研,便要记录下来。这番认真仔细的模样,像极了勤奋刻苦的好徒儿,我心中不由得一暖,眼前这人,便是我莫名其妙成为人师以来,所教授的第一个弟子啊。

也是此时,我才觉得自己做人家的师尊,不是靠运气靠关系,是实打实靠着本领来的。

我敛了敛心神,沉了下去,要端出一种师父的庄严态度来。

我翻开一卷竹简,乍眼一看,上书皆是图形,叫人眼花缭乱。我前前后后地顺了顺,念道:“商王廪辛继位,兵定巴蜀,蚕丛灭。时梁氏为王,迁湔山柏树林,奉鹳为尊,更名‘柏灌’,后为鱼凫所困,退守江源,梁氏女天赋神法,时有王姬,均至浮云殿……”

念到此处,我不由得道:“这竹简上头讲的是柏灌族的历史,蒲泽,你可记好了?”

蒲泽埋首写字,应道:“依这竹简当中所言,乃是商王夺了大蜀蚕丛氏的王权,继而蚕丛氏的余部逃亡湔山,以鹳鸟为尊,梁氏称王,更名柏灌。但后来被鱼凫氏夺了权,便退守到了江源城。不瞒师尊您说,这些,我过去也曾听母亲讲过,但我家中并无具体的文字记载。”

我点了点头:“柏灌族立国在鱼凫族立国之前,鱼凫族又被杜宇族替代,相隔了几百上千年,自然不可能有文字记载。我估摸着这书简上所述之内容,至多也是十来年前旁人写来的。”这么说着,我又打开一卷,接着说,“蒲泽,这后头的才叫精彩呢。原来那梁氏的王姬,天赋异禀代代相传,如今湔山浮云殿里的那位司虞神女,便是当今柏灌王的三女。据闻梁氏立国,以女为祭,代代女儿均是不可婚嫁,啧啧啧……这柏灌老王又未免忒狠毒了些,立国是男人家的事情嘛,何苦要拿几十代女儿的终身幸福来做祭品呢?”

蒲泽闻言,忽然停下了抄写,抬头看我时,脸上表情相当严峻。

我忙问:“你似有疑问?”

他叹了口气,说:“杜宇氏过往多次想要同柏灌族联姻,却均遭拒绝,原来是这个缘由。”

“莫非早前并无此传闻?”

“闻所未闻。且浮云殿里的神女就是柏灌族王姬此事,弟子从未听说过。那柏灌王甚为低调,膝下到底几个子嗣,也是无人知晓。鱼凫族当权那些年,柏灌族守在江源城,更是人丁稀少,微不足道。后来,杜宇氏一统大蜀,称望帝,又颁布诸王令,要大蜀各族以和为贵,兴国安民为己责,柏灌族这才日益壮大起来。”

我好奇心渐甚,将这书简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怅然道:“只可怜了柏灌族的女儿们……哎,浮云殿至今有多少年历史,你可知道?”

蒲泽摇头:“只听说杜宇氏立国之时,便已存在。”

“如此说来,恐怕鱼凫当权的那些年,浮云殿便在了,但因着恨鱼凫族夺了柏灌族的王权,所以鲜少有交集。当年杜宇氏第一代望帝戡平内乱,一统大蜀,又教民耕种,慈爱仁政,想来是感动了隐忍多年的柏灌王,所以才让做了神女的王姬来为杜宇老望帝效力的吧?”

蒲泽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我合上书简,抿了口茶,接着说:“你且记好了,柏灌族若真如这书简所言,以阖族女儿的终身为祭,我倒是要查一查,看看可否有破解之法。”

“大约是已被破解了,两年前柏灌族的小王姬便与杜宇氏的王子定了亲。”

“你怎么知道?”

他看我一眼,道:“小道消息。”似乎又怕我追问,忙又说,“即便是没有破解,也该不管不顾,嫁了再说。”

虽然我不太赞同蒲泽吊儿郎当的说法,但又觉得似乎也是可行。

但我转念想了想,不禁又问:“万一这诅咒未破,柏灌族的小王姬同杜宇族的王子,可是会有灾祸的吧?”

蒲泽颦眉细想了一番,道:“前头几百年都没答应的事情,这会儿却答应了,想必是寻到了解决办法……关系着阖族百姓的安危,若是诅咒未解,柏灌族应该不会贸然应许的吧。”

我听他如此一说,也是深以为然,于是点了点头:“说不定就是近几年才解了这巫咒的吧,只可惜十来年前,大约还是无计可施的。倘若那湔山浮云殿中的司虞神女,当真就是柏灌族的王姬,她又如何能光明正大地嫁给妫夷吾为妻呢?两人如若无情,倒也罢了。可若是郎情妾意、两厢情愿,那这多年以来山顶山脚的相思相守,光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心在隐隐作痛呢,实在是太可怜了。”

蒲泽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未言语。

我虽未见过那司虞神女,但自从入得长墟以来,关于她将妫夷吾放在心上,却从不前来相见的故事,却也是听了不少。起初我还有许多不解,而今将她的苦衷归咎于这不知破是未破的巫咒之上,顿时心生怜悯,于是对蒲泽叮嘱道:“你回头第一件事,便是将这研译后的书简,递给掌教师尊看看。若他心中对司虞神女有情,自然也会帮忙想想办法,找个破除咒祭的法子来。”

蒲泽闻言,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哑然一笑,说:“师尊您就莫要操心掌教师尊啦,依弟子所见,掌教师尊心中之人,若非是司玡神女,也极有可能就是您老,决计不可能是那司虞神女。”

我嗔怪地瞪他,怒道:“没个正经。赶紧写你的去吧!”

“是是是,弟子遵命,弟子遵命!”

他笑嘻嘻地卷起袖子,将狼毫蘸了墨,在新竹简上落下了字。我顺势瞅了一眼,不由得心中暗暗赞叹,蒲泽这少年,倒也不尽然是个世家纨绔子弟,看那字体便知道素日里下了不少功夫,写得甚为漂亮,笔势如行云流水,笔锋如剑,颇具王者之气。

我忍不住问:“蒲泽,你家住在瞿上城?”

“嗯。”

“我先前听山葵大师傅讲过,大蜀王都在郫邑,历代望帝都住那儿。可未获得王位的王子王姬们,却都被送去了都广之野的瞿上城,听说那瞿上城里住的大多是王族子孙,哎,莫非你也是杜宇氏的王子?”

蒲泽并未停笔,只埋头嗯了一声。

我正在吃米糕,听他应得如此泰然自若,心中一惊慌,险些呛住,好不容易顺了气,才又问:“是哪种系出的王子?以你的年纪来看,莫非当今望帝,正是你家老父亲?”

他停下了笔,看我一眼,继而递来一块巾帕,说:“师尊,您脸上有粒米糕渣。”

“噢,多谢!”我接过巾帕擦干净,他又递来水,说,“喝点水顺一顺,那旁边还有许多书简,若今日写不完,怕是你我都无法同掌教师尊交代。”

“哦,好,我们看看下一卷写了什么。”

我新拿了一卷羊皮卷,上头写的是“通天法器,扶桑九鸟”。我微微皱了皱眉头,这般眼熟的物件……我曾听阿玉说过,几百年前浮云殿里的那位神女,她造的那通天法器,似乎就是扶桑九鸟通天神树,莫非这羊皮卷上所述的正是此物?倘若真是同一物件,那这天虫居的主人与浮云殿的关系还真是不太一般啊。

“扶桑九鸟,你可曾听说过?”

“不曾。”

我浏览着羊皮卷,上头除了文字,还有一幅绘图:“蒲泽,你大约还要临摹一下这扶桑九鸟图。”

蒲泽探头过来,看了一眼,正色说道:“绘图此事,掌教师尊甚为拿手,弟子嘛,微微略欠一筹。”

我满怀狐疑地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越发心虚了些,便掩嘴轻咳一声,嗫嚅道:“略……略欠很多筹……”

我忍不住笑了,说:“兴许为师可以一试,你且先拟这制作工艺。”

“弟子遵命。”他说完,便又提起狼毫,落下了“扶桑九鸟”四个俊逸大字。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感慨。蒲泽的身份,是王族,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望帝之子……他方才避讳不说,我却大约猜到了他的身世——虽是王子,却不得宠爱,唯有到这长墟里来,拜师学艺,好长了见识回去,替父王分忧,替新一代望帝解难,以保自己性命。

王权争斗于每一个王族而言,都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是至亲骨肉,也会有痛下杀手的时候。

说来奇怪,我对此事似乎颇为了解,心中更因为这个想法而郁结难抒,好似我也曾遇到过一般。正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一动。说不定曾经的我,正是哪家的王姬呢!

忽然间我就想到了柏灌族,心中顿时又是一紧,可千万别是这家的。

日头不知不觉已移到了头顶,我画好了扶桑九鸟图,两相对比,不差毫厘,我不由得沾沾自喜,便扔了笔,起身舒展了下身体。

蒲泽还在埋首苦写,在文字上头,他倒是甚为刻苦。

我替他斟了杯茶,递到手中,道:“你若是累了,便休息一会儿,我出去走走。”

他毕恭毕敬地双手接住,将头埋至两手之间,轻声应道:“是。”倒是将作为弟子的礼数,做得甚为周全。

我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便拿了掌教师尊赠我的七彩凤羽扇,摇着摇着,踱步出了院子。四方阁本身就是一片大竹林,出了我这院门,便是深邃幽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林子。我住进来已有几日,但却从未将这竹林踏遍过,这会儿正巧有着一点兴致,便随性向前,想要散一会儿步,可不曾想到,刚出了院子不远,我就顿住了脚步。

眼前那头黑白小兽正同一只七彩鹳鸟嬉戏……我其实也不知是否该称呼它为鹳鸟,它的身子若与寻常鹳鸟相比,自然是脆弱娇小的,但却长得与鹳鸟极为相似,羽毛也如传说中的凤凰那般,色彩艳丽,耀眼夺目,它高傲地仰着头颅,头顶上长有一簇凤冠,十分漂亮,脚步也是非常优雅。尽管黑白始终没脸没皮地在它跟前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可它分明就是不太想搭理它,顾自骄傲着。那画面于黑白而言,于黑白的主人我而言,都实在是丢人,就连我身畔竹子上头趴着的那只竹节虫,也甚为无奈地仰起了脑袋,摇了摇。

我寻思着若再不出手阻止,黑白这种跨物种的求友方式,恐怕就要铸成大错了。正当我刚刚想到了某种可能,便见彩鹳抬起了脚,似乎已是忍无可忍,眼见就要踩到黑白的脸上去了,我于是大喝一声:“黑白,你个没出息的!”

黑白闻声停止滚动,用它小黑豆似的眼睛斜睨我。

“快给我滚回来!”

它颇有犹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鹳鸟,但最终还是十分听话地滚到了我的跟前来。我拍了拍它的头,教训它说:“黑白,与人……与鸟交朋友,须得客气一点,莫要做出垂涎三尺的猥琐模样,你长得这样威猛,旁人……旁的鸟心中不知你到底是吃素还是吃荤,难免心生恐惧,你切记不要拿爪子去扑人家,也莫要表现得太过于热情,失了你貘兽家族的威严,听到没有?啊?”

黑白蹲在地上,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叹了一口气,深刻地体会到“朽木难雕”的个中深意,于是随手扔了一根竹笋给它。

黑白那个没出息的,竟然抱着竹笋就吭哧吭哧地啃了起来,美食当前,哪里还记得什么七彩鹳鸟、八彩鹳鸟。就健忘这一点,我对黑白是极为欣赏的,虽然只是一只憨傻呆萌的小貘兽,却极为懂得为人之道。再说这为人之道嘛,在我看来,也不过就是吃耍二字。总而言之,黑白是将这两个字演绎得极其精准的。

不晓得它新认识的这位小朋友,会不会也比较赞同。待我再抬眼看去时,却发现那鹳鸟已经飞走了。

我不晓得,被柏灌族奉为仙尊的会不会就是这七彩绚丽的鹳鸟呢?我细细想了想,但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半会儿,也不晓得到底是哪里猜错了。

自从住到长墟以后,我对妫夷吾的了解,又愈加深刻了一些。

妫夷吾虽说是陈国公子,却早已远离陈国的王权争斗。早年陈庄公驾崩,唯一的儿子身患重病,不可托付江山社稷,便让胞弟杵臼继了位,号宣公。不多时,庄公之子不治离世,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妫夷吾。虽说宣公十分疼爱这个侄孙,但妫夷吾的嫡亲姑母妫翟,如今大楚的王太后桃花夫人却甚有顾虑,便恳请叔父,允她将亲侄妫夷吾带在身边。宣公应许之后,妫翟从做息国侯的夫人,再到做楚文王的王后,一直照拂着侄儿夷吾,不曾抛弃。并在妫夷吾五岁那年,她将其送往招瑶山,做了大圣人招瑶子的关门弟子。妫夷吾也因是逍遥于陈国的政事之外,才得了性命周全。或许正是因为经历过这些前尘旧事,于妫夷吾后来的处世为人,似乎都有着极大的影响,他对任何事情的态度,也尽是一副恬淡寡欲、安之若素的姿态,总是尽量置身于政权争夺之外。

当然这些故事,或是臆测,我也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这个旁人,倒也不算旁得太远,我所晓得的许多事情,都是由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就是一心想要竞夺山长宝座的山葵大师傅。山葵大师傅的头发掉得那么早,说不定就与这爱听八卦极为有关。对于湔山的八卦传闻,他向来都是熟门熟路的,但凡你要打听个什么事情,问旁人无用,还不如直接寻到山葵大师傅,扯着他的袖子寒暄,准保他能给你三个左右的版本。单就这一点而言,山葵大师傅确实是极富才华的。

我依稀记得,一个多月以前,山葵大师傅一开始向我提起长墟时,这么说道:“那妫夷吾为‘情’字所苦,而留在了湔山,又为了‘义’字所累,建立长墟。这长墟,据说是由一极为重要之人所托付,但时日已远,倒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人。再说长墟的根本,就是为了授教育人,不料却因声名过盛,将妫夷吾促成了众国王族子弟争相拉拢的对象。坊间甚至还有传闻,说是能得妫夷吾青睐之人,便可得天下人青睐。”

“这样啊……”我故意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山葵大师傅见状,继续往下讲的意愿就更加强烈一些了。

他果然十分得意,继续说得口沫四溅:“据传自打招瑶子归隐抑或是仙逝之后,妫夷吾便被天下人追捧成了圣人再世。”

我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眉头一皱,道:“可我见他素日里也与常人无异,也要吃喝拉撒睡,脱了靴子插秧,挽起袖子垦荒,除了皮相长得好看一些,哪有外间传说得那么神奇?”

山葵大师傅当时笑了笑,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说:“圣人看起来总归是与常人无异的,但圣人实际上却也向来同常人有异,至于异于何处,无月你离他太近,自然看不大出来。”

我被他绕得晕了,索性略过。

做了长墟师尊之后的第二十一天,我又见过山葵大师傅一次。他听说我遭人暗杀,便铸了一把短剑,为我送来。回龙沟离着长墟也是有着一段距离,但我被人暗杀又到长墟来做了师尊这件事情,却是半点不落地在回龙沟里流传开来,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传出去的,我曾暗自猜度,这件事应该不会是阿树所为,现如今我与阿玉都不在家中,恐怕他也是不知去了哪里,这多日以来,更是无半点音信,我询问止缯,也是不得。所以这传闻,若非是由长墟弟子不小心传出去的,恐是妫夷吾所指。想要杀我的人,藏在暗处,单凭一件黑衣、一顶帷帽、一张假面,是难以调查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为的。整个大蜀国,各个部落,均有穿黑衣、戴假面、戴帷帽的习惯。所以,按照妫夷吾的做事风格,他只有铤而走险将我置于明处,叫那些想要害我之人看看,即便是我依旧活着,也是那些人不敢动分毫的人物。

虽说这只是我的臆测而已,但确实入得长墟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生活得倒是风平浪静,即便是出了门,在长墟对面的玉珍楼,问老板秋大娘要菜要酒,也是安稳无虞的。想来,忌惮妫夷吾的人还是不少的。

再说那日山葵大师傅送短剑到四方阁来给我之时,还领着他的三个儿子。山武十五岁,葵武十四岁,铜武十三岁,都是茁壮向上成长的大好年纪,一见到我,便在他们爹爹的授意之下,扑通扑通扑通,齐刷刷地跪在我跟前,说是要拜我为师。我被惊得连连退后三步,同山葵大师傅道:“大师傅您这是干什么呢,快叫他们起来啊!”

山葵大师傅乐呵呵地说:“且叫他们跪着吧,这是在向无月你拜师呢!”

原本候在我身畔的蒲泽闻言,笑着说:“哦,正好,我这大师兄当得委实劳累,再来三个小师弟供我使唤使唤,倒也是件妙事。”

我怒瞪蒲泽一眼,低声斥责道:“莫要胡说八道,谁是你家师父!”说完又对山葵大师傅苦口婆心地解释道,“虽说我现在做着研译石室书简的事情,但平心而论,只是转述典藏上头的内容给蒲泽听而已,名义上是师徒没错,但除此之外,并未有过其他为师之道,我尚且年少需要他人指点,这师父也是当得羞愧不已。今日大师傅竟然还领了儿子来,这份信任之情,无月甚为感激,但于三武而言,无月所学恐怕于他们并无益处。”

“哦?”山葵大师傅颇有一些尴尬,料想他以为我这是托词。

我慌忙又道:“不如交由掌教师尊,由他来安排,以三武的资质,该落到哪家师尊的门下去,便落到哪家师尊的门下去,大师傅你看这样可好?”

山葵大师傅闻言,面上的窘意全消,乐呵呵地说:“无月丫头你所言甚是!总之入了长墟,无论是落到哪家师尊门下,都是这三个孩子的人生之幸啊。”

“那是那是!”

尽管我拒绝了要做山葵大师傅家三个儿子的师父,但山葵大师傅依旧让他的孩子们向我磕了三个响头,说是不管归哪家的师尊管教,我也依旧是这三个孩子的长辈。

我看了看年纪才比我小三岁的山武一眼,他下跪磕头的时候满面通红,拳头都要给捏碎了。遥遥想起不久以前,我上他家串门之时,他还少年怀春地向我暗送秋波,如今我摇身一变,做了他的长辈,想必这一刻,他那朦朦胧胧的少年心,定然已是支离破碎,化成了渣渣。

原本对于这些虚礼我就不太上心,可山葵大师傅的盛情实在难却,我只得颇为同情地对着他们三个武,摆出了长辈式的微笑,点了点头。

最终,还是由三武自己选择,统一入了司管陶铸法器教授的师尊舍木樵门下。那舍木樵同山葵大师傅多年之前也有过些许交道,但舍木樵名气大盛,也为各国的巫觋国君造过祭祀法器,因是佩服妫夷吾的为人,才肯屈就长墟,做了此间的师尊。舍木樵本是齐国人,一年待在长墟的时间,也不过三个月有余,但旗下弟子却是不少,这其中大多数是想要养家糊口的匠人子弟,因此陶铸是长墟最为平民化的科目。

第十章 收授弟子
蜀山云无月(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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