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司马斗子

长墟的师尊众多,又个个都是喜爱云游四海的人物,以致我到现在都没有将他们一一识完。至于阿玉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司马斗子,我也是在长墟待了两个月有余之后的某日,才得以见到。

那时掌教师尊在桑丘设宴,款待各位师尊。我们坐在扶桑林子里,在阳光下喝酒吃肉,倒也惬意。到场的师尊统共有二十来个,除了先前见过的几位师尊,又多出了十多个未曾见过的,大约是因他们素日里游历在外。

诸位师尊年龄差距挺大,所以按照年龄大小,依次而坐。

我因着年龄最小,自然是坐在文教最末梢的位置,而司马斗子刚巧是坐在武教的最末梢,与我打着对门。我盯着他瞧,他也盯着我瞧,想必他心中也正琢磨着:“哪里来的丫头片子,竟然坐到了师尊席位上去了!”

其实这司马斗子的年纪倒也不大,至多二十来岁,因是司管长墟的武艺竞技,属于动作派的师尊,所以人如其名,长得非常强壮结实,看起来孔武有力,十分威武。但略有一些不修边幅,脸上胡子拉碴,灰色短袍也有些酱色,脚底踏的一双牛皮靴子,还沾满了泥土。

他浑身上下都传递着一种信息:还、未、婚、配!

但这长墟里头,也是请了不少丫鬟婆子帮忙做事的,即便是素日里生活再怎么狂放不羁,也不该活成了这副邋遢样子。

我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

他似乎是感受到了我对他充满疑惑的目光,便离了席,到我跟前来,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正身,冲着上座的妫夷吾问道:“掌教师尊,恕在下斗胆一问,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如何坐到师尊席位上来的?”

此人不仅狂放不羁,还是个率性直言之辈,我心中暗自叫好。

今日我坐到此处来,除了几位见识到过受卷仪式的师尊,其余多数不知道我是何人。他们心中尽管有诸多猜测,却无一人敢上前向掌教师尊询问。司马斗子虽是个粗人,但心中存不住丁点心思,如有疑问,必当要正大光明地问个到底。

一袭白衣的妫夷吾坐在最上头的那个位置,手中端了银盅,正要举杯。他见司马斗子怒气冲冲的模样,便又放下了酒杯,看我一眼,淡然道:“我正当要说此事。燕离,你且将书目分发到各位师尊手中去。”

燕离应声,旋即退后两步,拍了拍手,随即便有十来个小婢女手中捧了书简出来,逐一置于在座师尊案前。

妫夷吾指了指案头上的书简,缓缓说道:“方才司马所指的这一位姑娘,乃是长墟新请的师尊云无月,主管博喻研译。尔等案前所置之物便是从天虫居里的书简当中挑选出来的一部分,由云姑娘研译而成。”

此语一落,众位师尊一片哗然。

倘若换作从前,我并不觉得做个博喻师尊有什么了不得。但这几日我在长墟待了下来,才晓得这个身份多么显赫。

所谓博喻,顾名思义就是遍通天下文字,可博万卷之意。在座的师尊里,即便是掌教师尊妫夷吾,也不敢妄称博喻。我因稀里糊涂地识了不少字,便得了这样一个殊荣,但又因反应迟钝,面对诸位年长自己许多的师尊恭维,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就连拱手作揖,也不过只是一种本能。这般举动反而令在座的师尊以为我恃才傲物、大气从容,可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我是个姑娘家,一众大老爷们也不敢举杯同我喝酒,便只听见此起彼伏“后生可畏”“云姑娘可谓当世神女啊”“聪慧过人,可敬可敬”诸如此类的赞叹。我听得多了,心中登时觉得颇有些负担,如今是一心只想赶紧撤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我便端了酒盅,来到司马斗子的跟前,微微一福,轻道:“无月多谢司马先生救命之恩。”

司马斗子先前认为我是哪家骄纵的王姬公主,非要任性坐到这师尊席位上来,本想教训一下我,却未曾想到小小年纪的我,竟然担了博喻师尊的职,还研译了如此之多的书简,心中正羞愧难当,如今见我端了酒杯前来谢他,他有些惶惶不知所措,未解这恩从何来。

妫夷吾见状,忙说:“司马你今日刚回长墟,大约是不太晓得两个月以前,你救的那位阿玉姑娘,正巧就是博喻师尊家的小妹子。”

“原来如此!”司马斗子恍然大悟,看着我,爽朗一笑,道,“云姑娘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我哑然失笑,这司马斗子果真是个性情中人,不懂得敷衍客套,哪有人会把自己豁出了性命去救人的事情讲成举手之劳的。

见我掩嘴在笑,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又问:“阿玉姑娘如今可好?”

我将酒杯恭敬呈上,道:“承蒙恩公舍命搭救,阿玉一切安好,现下住在四方阁当中调养生息。恩公今日刚回长墟,定然一路风尘,奔波劳累,阿玉择日再去拜访恩公。”

“不必不必。”这样说着,司马斗子接过我手中的酒,抬手便一饮而尽。

我又端过自己的酒盅,再敬了他一次,并将杯中酒饮完。众位师尊见我能喝,便似乎想要过来敬酒。我慌忙扶了扶额头,呈娇弱状对妫夷吾道:“无月本不胜酒力,如今一杯饮下,头脑发昏得正当厉害,不知掌教师尊可否准许无月此时退席,回去歇息?”

席间顿时一阵哑然。

妫夷吾闻言微微一笑,点点头,又说:“要我差人送你回去吗?”

我忙摇了摇头,走路却有些踉跄。燕离立时遣来了一个小婢女,搀扶着我的手臂。

立在一旁的司马斗子有些于心不忍,便主动向妫夷吾道:“云姑娘一人离开,自桑丘到四方阁,还有几十个台阶,路上怕是不太安全,不如便让斗子送她一程?”

“如此甚好。”

得到了妫夷吾的许可,司马斗子立即拿了置于桌上的宝剑,一个箭步到我跟前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低眉看了妫夷吾一眼,他正好也看着我,眼角含有笑意。

此人还真不愧是绝顶聪明,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他看清楚了我的目的,所以在我提出要先退席的时候,便一口答应了。

我佯装醉了退席,一来,是不愿同不熟悉的人应酬;二来,确实想邀司马斗子坐上一会儿,聊聊往事。

关于那一夜为何被刺,又是被何人所刺,尽管至此也不会有太多的线索,但我被阿树救走了之后,又发生过什么,却是无人能够告诉我。

而知道经过的也只有司马斗子。

出了桑丘,回到四方阁,司马斗子在门口向我拱手道:“云姑娘既已到了四方阁,在下不便叨扰,就此告辞。”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我忙喊道:“斗子师尊可否入我院内小坐一会儿,待无月请了妹妹过来同师尊道谢,了却我俩记挂了两个月有余的心愿之后,再走也是无妨啊。”

对于我的邀请,司马斗子无理由拒绝,也无言以对。但他知道不可贸然进入女子的芳闺,只好立在院子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而此时蒲泽同他的随扈们扛了书简回来,远远的见到我,便开心地打了招呼:“一年只有一次的师尊大会,您不吃个酒饱饭足,怎么这么早就退席了啊?”

我唯唯诺诺地说:“喝了杯酒,有些晕。”

蒲泽哈哈大笑起来,一面走一面说:“师尊您这是唬弟子玩的吧,就您那海量,三个我也是抵不住的,又如何会让人一杯就给放倒了啊……”

我同他使了使眼色,他却因隔得远了些,并未看见。我见司马斗子脸色十分难看,一副“在下告辞不容商量”的样子,正想着要如何救场,蒲泽却已走到了跟前来了。他乍眼看见司马斗子,登时眼前一亮,欣喜雀跃得恨不能跳到他的背上去,但又似乎有着别的缘由,却是只能强忍着欢喜,只是蹦到了他的跟前道:“司马,是你?你可回来了!”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司马斗子见到蒲泽之后,竟然拱手抱剑单膝跪地,恭敬喊道:“司马参见六王子殿下!”

蒲泽见状,慌忙托起司马斗子的手臂,惶恐说道:“司马,如今你已是长墟的师尊,再不必同过去一样给我行礼,若是让掌教师尊看见了,非得罚我去打扫若谷堂不可。”

司马斗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天下间,大约也只有掌教师尊是叫六王子殿下您心服口服之人,我记得从前的您,可并非是这个样子的啊。”

蒲泽也笑了,但却说道:“倒也未必,现如今令我折服的人,还有我家师父……”他侧身看向我,又对司马斗子道,“便是这位博喻师尊,云无月姑娘!”

我被他们的对话绕得有些晕了,不太受得了这二人主仆情深的模样,便轻声咳了咳,寻找了一下存在感。

蒲泽这才意识到并未向我介绍司马斗子,慌忙说道:“师尊您有所不知,司马自小就待在弟子身畔,护弟子周全,是弟子的至交好友。前些年我让他出来寻个更好的前程,因早就知道,以他之所学,定然能大展宏图。不曾想到,司马竟然被请到了长墟做武竞师尊。”说到这里,他乐呵呵地笑着看司马斗子说,“如此说起来,司马也是弟子的师尊了啊。”

司马斗子谦卑地摇了摇头。

我见状,情不自禁冷哼一声:“你身为堂堂大蜀国的六王子,谁又敢妄自去做你的师尊?”蒲泽闻言,已是愕然,他嘴唇微动,手也因为心里着急,左右放着不是,嗫嚅着想要解释。可我偏不让他解释,抢先说道:“你可曾见过有师尊向弟子行跪拜之礼的?”

蒲泽见我生气了,面上慌了,忙不迭跑到我的跟前来,低声下气地哄着说:“此间的缘由委实太多,弟子一时半会儿也跟师尊您讲不大明白,但您千万莫要误会,弟子绝非存心隐瞒……此前您说要见司马斗子,我本是想向您引荐的,可司马当时去了西海那头的招瑶山,我就想,不若等他回来再说吧,他一回来,我立马带他来见您。却未曾想到,他这一去,便是两个月,弟子不知道该如何跟您说起,于是就耽搁了……”

我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抱臂转身背对着他,道:“那你的身份,杜宇氏六王子的事,为何不早跟我说?”

蒲泽忙又跑到我跟前来,接着解释:“此事在长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原先以为师尊您是知道的,之所以从来不提,只不过是因心高气傲,不为俗世虚名所惑,未曾想到您是真的不知情……再则,这许多时日,弟子也不见师尊您问过……”蒲泽又挠了挠脑袋,唯唯诺诺道,“再再则,弟子没有主动提起,也是怕万一讲明了之后,您不肯再悉心调教弟子了……”

“你小小年纪,顾虑得未免太多了些!”我哼了一声,“即便你是当今大蜀国的望帝陛下又能如何?既然你是我云无月的弟子,我又如何能不调教你?”

“是是是,师尊您教训得是,弟子往后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决计不再隐瞒师尊您一毫一厘。”蒲泽拉着我的手,谄媚笑道,“这次您且饶了我吧……”

我见他有悔改之心,便指了指院落,看着司马斗子说:“还不速去为斗子师尊看座摆茶,为师要好好谢过斗子师尊。”

“弟子遵命!”

司马斗子闻言,慌忙想要阻止,却见我正横眉竖眼地瞪着蒲泽,想来我是个严厉的师父,他怕蒲泽难做,便生生地受了。可他毕竟是自小待在蒲泽身边长大的,原本又是蒲泽的侍卫,即便是如今做了长墟的师尊,却也仍然改不了对旧主恭敬的习惯,所以蒲泽向他行礼,他当着我的面,不得不受,但也受得甚为艰辛。

蒲泽这少年倒是乖巧,行了尊师之礼,就忙不迭地进了院子,摆茶看座,十分殷勤熟练。

司马斗子显然过去不曾见过如此勤劳的六王子,颇受撼动,惊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落了下来。我忙四下寻了寻,只恨不能找到个兜子挂到他的胸前去,省得届时他趴在地上满地找。而蒲泽家的随扈显然已经习惯了蒲泽被我这般使唤,小伙子们都抄着双手,笑嘻嘻地看着主子忙前忙后累得像狗一样,却也无动于衷。

尽管我早就知道蒲泽的身份尊贵,却料想不到他竟然会是望帝之子,是这个帝国的继承人之一。妫夷吾如此看重于他,若非是得望帝暗地里的授意,便是妫夷吾有心栽培。

无论别人是出于何种目的,可对于我来说,蒲泽始终只是我的好朋友,以及妫夷吾借来打杂的助手罢了。什么弟子不弟子的,我是从未放在心上的,更是想不起来,自己几时对他传授过课业。

待蒲泽忙完了茶点,毕恭毕敬地前来请二位师尊入座之时,我又做了一件令司马斗子甚为震惊的事——我指了指阿玉的宅子,同蒲泽说:“去请阿玉姑娘过来一趟,就说司马斗子先生到了。”

司马慌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叫殿下去跑这个腿,还是司马亲自前去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再看着蒲泽。

蒲泽也是不恼,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便退出门外,请人去了。我同司马斗子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落座了。

司马斗子注视着蒲泽离去的背影,起初面色微怔略有尴尬,但见蒲泽跑得欢天喜地,便就开怀一笑,继而同我拱手,拜服道:“云姑娘倒是教徒有方,我家六王子自小就是个娇宠不羁的少年,不曾想到如今被云姑娘您调教到此番模样,尊师重道,刻苦勤奋,若是望帝知道了,定要好生谢谢姑娘您呢。”

我淡然道:“我收了蒲泽做徒弟,又不是为了讨望帝的欢心,只因掌教师尊说是要我研译书稿。我想到寄人篱下,总得做点什么事情,换点酒饭钱,也就应允了。他又将蒲泽指派给了我,做助手用。我只当是哪家氏族之后,哪里晓得他会是望帝的亲生儿子呢?好在是,他素日里虽然这里……”我指了指脑袋,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司马斗子倒是极为配合,也回以了我一个震惊的表情。我笑道,“这少年虽然聪慧,却是个不摆架子的主,嬉皮笑脸的,十分淘气,但也……也不如你所述的那般不羁。他待人实诚,做事也很踏实,得他承诺之事,必然是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肯罢休。自名义上而言,我是师尊,他是弟子,可实际上在我看来,却是我们互相学习。在他身上,我看到的优点委实太多,他不过是敛藏了起来,旁人不大晓得而已。”

听闻我如此一说,司马斗子若有所思,但神情却是甚为欣慰的。

而我对蒲泽的夸奖,确实是在这两个月有余的时光里一朝一夕的相处中得来的。明里,蒲泽是我的助手我的弟子,暗里,他却是我的挚友。

自山中茅舍到长墟里来,至今也是有两三个月的时光了。阿玉因为养伤,就近住在旁边的院落里,我央她搬来与我一道住,不知为何,她却拒绝了。我想着止缯偶尔会来探望,以为她是想要更多的独处机会,便没有强求。可每回看到止缯前去探望阿玉,我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不知道那个同我说过“我会来看你”的阿树,几时能来。盼不到他,若说我心中没有遗憾,那是假话,骗人用的。

尽管我始终告诫自己要将阿树放在兄长的位置上,可不知为何,每日里却总要想起他三两回。不知道他此时此刻身在何方,在做何事,为什么将两个妹妹置于此处却是不闻不问也不前来探望?难道他对妫夷吾就是这般的信赖?

这并不像是阿树的做事风格,可我想破了脑袋,却也未能想个清楚明白。

好在是蒲泽每日里逗我欢喜,还差人替我给阿树送信。可信使带回来的消息,却是阿树并未待在回龙沟的家里面。

他会去哪里呢?

我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在阿玉院子门口拦住了止缯。

止缯那时候拎着诊疗箱正要出门,我抬手一堵,瞪着他。

他似乎心中一惊,竟然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还不待我发问,便说:“无月姑娘你莫要问我公子的下落,即便是我知道,也是不能说的,况且我还不知道……他只是叫我带话给你们,说是要出门一段时间,叫姑娘与阿玉姑娘莫要上心,莫要担忧,时日一到,他定来接你们回家。”

说罢,他还不待我说话,便冲我鞠了个躬,从我身边匆匆出去了。

止缯的话说得倒是轻巧,可叫我如何能够轻易做到呢!阿玉年纪尚轻,又有心上人陪伴左右,自然是不会整日里挂记哥哥的安危。我呢,我为何会每日里挂念他?还不是因为我遭遇暗杀那夜,被阿树救了性命,过去他又对我贴心照拂……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品质对不对,是以为何阿树对我而言,就是至亲兄长,也是因着这做人的根本品质使然……所以,我对他的关怀思念,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阿树对我,却未免又做得太过于残忍了一些,竟然音信全无,好歹也该留书一封,叫我莫要思念啊……如若是因不识字——这只是我的猜想,或许他是识字的,假如不识字,我也不会嫌弃他,哪怕是他随意地画个什么给我,当个念想也是极好的。

这会儿一想到了阿树,我的心中不免就有些惆怅,面上的热情也就沉了下来。

司马斗子大约是误会了,以为我是因他方才说的话而心生不悦,似乎觉得有些歉疚,就端了茶水,将目光落在别处,不敢再多言语。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笑着同他说:“那日我自长墟去往回龙沟的家中,途中不幸遇伏,遭了杀手暗算,幸而得斗子师尊出手相救,救了舍妹一命,无月一直想要当面谢过师尊您的,未料直到今日,才终于有了机会……方才在桑丘,人多势众,无月也未将礼数做得周全,还望师尊莫怪。”说着,我便起身,退后一步,拱了双手,抬过头颅,恭恭敬敬地同司马斗子道,“请师尊受无月一拜。”

司马斗子万万没有想到我竟这般客气,会对他一谢再谢,起初略微有些失神,手足无措怔了一怔,这才醒转神来,忙不迭地起身扶起了我,说:“云姑娘万万莫要再谢在下了,在下也是听命行事。”

我微笑着看他。

他略有犹豫,却终究还是同我说了:“那日云姑娘到长墟来,中了掌教师尊设的盘郁之阵,莫说是旁人,就连在下也是甚为震惊。以掌教师尊素日里的为人而言,决计不会方寸大乱,对一个小姑娘下如此的重手以示探询,必然是因为姑娘你有过人之处,或是于掌教师尊而言,不同于常人。想必也是因此便让藏在暗处的歹人瞅准了机会,以为姑娘你是掌教师尊甚为要紧之人,就想加害于你,或掳走云姑娘你,以此胁持掌教师尊,得获利益。掌教师尊有此担忧,便遣了长墟门下高手二名,扮作马车夫,护送云姑娘回府。马车行去后不久,掌教师尊心中又觉不妥,又差了在下尾随。”

“原来如此……”我想了想,又问,“那日来的恶人大约有十来个,我依稀记得他们穿的衣服大有不同,料想是两队人马,斗子师尊见多识广,可是知道这两队人马的来路?”

“确是两队人马,但在下委实分辨不清是哪里来的刺客。蜀国各部虽说有各自的服饰特色,但武士的衣服却多以黑色为主,并有戴假面和帷帽的习惯。这两队人马,一队覆以假面,另一队则戴了帷帽,夜色浓厚,在下也看不大清楚他们到底长了什么样子,所以,实在是无能为力……但这些东西总归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说到此处,司马斗子颓然叹息,“说道此事,在下心中也是一直怀有愧疚,那日快马加鞭,可赶到之时,云姑娘已不见了踪影,而阿玉姑娘也是身负重伤,倘若再晚一点,也不知后果会当如何……”

我忙将司马斗子请到了座位上,笑着说:“斗子师尊舍命相救已是莫大的恩德,若非是师尊您赶赴及时,想必舍妹早已命丧黄泉,大恩大德,已是无以为报,您就万万莫要再说什么愧疚不愧疚的了。”

司马斗子惭愧地摆了摆手。

我心中自然知道,当日司马斗子出手相救,原本就是妫夷吾的意思,可妫夷吾对于那日我被刺杀之事,却从未主动提起过,而我因心中对他略有畏忌,也不敢前去询问。

说来也是奇怪,先前初识得妫夷吾之时,我对他丝毫没有半点畏忌之感,反倒是处处同他为难,对他厉害。而如今,朝夕可见,我却越发不敢接近他,且渐渐生起了敬畏之心。

原先我心中对他有熟悉之感,也似有汹涌的情愫,可如今却已似乎平复。我自觉心中待他与待旁人也并无特别之处。

后来我想了想,也许是过往不知是何身份的那些岁月里,我就知道了妫夷吾此人——毕竟他盛名远播,人又长得俊逸非凡,是千万少女心中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想必我也未能例外,也如其他万千少女一般,远远的思慕于他,但又因女儿家的羞怯,不敢同他言说,只暗暗在心中将他勾勒得甚为美妙,越是好奇越是思慕,越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未料待到机缘巧合的如今,我竟然阴错阳差地跑来做了长墟的师尊,而心中那位无可挑剔的完美郎君,他就真真切切地在我身边,每日皆可看见,可我心中那股似有若无的情愫,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自问胸怀坦荡,对妫夷吾再无半点非分之想。

他这般优雅的人,不晓得早已住进了多少世间女子的心里去,如今少我一个又能如何?爱慕他的人,依旧济济,多一个少一个,于他并无影响。

我这般想着,心中略略一沉,脸上的神采也黯然下来。如今我态度这般消极,想来是过去因为爱慕妫夷吾,少不得做了不少傻事,说了不少蠢话,也受了不少委屈,不禁默默地唏嘘感叹,为情所困者,大概都有一些不敢回首的岁月,不愿再多忆起,所以失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我豁然开朗,于是隐了情绪,为司马斗子倒了茶,笑说:“按照斗子师尊的说法,因是掌教师尊待我不同,所以才招来了歹人的嫉恨,以图不轨?”

司马斗子点了头,态度甚为郑重。

我笑了笑,又说:“真若如此,那如今的我岂不是更加身处险境?”

司马斗子不解:“此话怎讲?”

我拿出七彩凤羽扇,悠哉哉地晃了晃,自诩姿态已是颇为风流,就说:“我云无月一介女流之辈,年纪轻轻地就做了长墟的博喻师尊,再就职权而论,也是仅次于掌教师尊,而那众生仰慕的掌教师尊妫夷吾他老人家,更是人前人后地夸我赞我,毫不吝言……倘若要论被人嫉恨,那现在的我岂不是要被人恨入骨髓,非要将我挫骨扬灰了才肯罢休?”

司马斗子闻言,眉头一锁,顿时怔住了。

我微微一笑,他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自然不会想到更深层次的地方去。他的说法大约也是听旁人讲来的。

但是也只有从这老实人的嘴里,我才能晓得长墟上上下下,究竟是如何看待我被人暗杀一事的。

妫夷吾说,只要我待在长墟一日,他便可护我一日周全。想来,我的处境并不是外间流传的那样简单,其实情况更加危险。说什么因为妫夷吾的青眼相加才招来的祸事,我是不信的。多少人巴不得能拉拢妫夷吾,如蒲泽一般,还有这长墟其他世家子弟,哪一个见了我不是礼遇有加,只恨不能也来做我的小弟子,好让我在妫夷吾的跟前美言几句——在他们心中,定然以为我于妫夷吾而言是极为重要的。而我深知,妫夷吾之所以对我颇为特别,只不过是因为爱才惜才,毕竟能将天虫居当中的书简全数识完的,他现如今也只认得我一个。所以,为何我会遭人暗地里来刺杀,绝对是另有隐情。但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他们的动机是因何?这些人究竟是谁?又有多少个?统统都是未知。

我心中有许多疑问,却无从讨教,除了躲在长墟,似乎也并无别的办法。

可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里。

而今能为我解惑的,恐怕也只有掌教师尊妫夷吾了。我近日里虽说有些避讳见他,但该谈的,恐怕还是要亲自去找他来谈一谈。

正当此时,阿玉同蒲泽一道进院子里来了,身后还跟着止缯。

自打阿玉身体恢复以后,止缯这些时日也鲜少到长墟来了,距离上次一别已有月余,他像是出过一趟远门,面色看来颇为憔悴。我寻思着,待会儿私下里见他一面,还是要死皮赖脸地去问一问阿树的消息。

于是我立马张罗着要给止缯看座倒茶,却突然听见扑通一声……这声响尤其惨烈,若是人双腿跪下,也不知道膝盖骨受不受得住,真不知道是谁行了这么大的礼,我忙扭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顿时惊得我心中咯噔一声。

阿玉刚进院子便看见了司马斗子,没走两步,就双膝跪地,正巧就跪到了院子当中最硬的石板上头去了。那石板前头有一处凸起,极其容易将人绊倒,前几日我还叮嘱过蒲泽,叫人给凿了,未料那石板太过于坚硬,无论怎么凿它,也是半点不屈服,该凸出来的还是凸出来,所以这两日我走路都是避开了它的。

阿玉灵秀的双眸里,顿时热泪盈眶,面上也有颇多痛苦之色,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膝盖骨当真受了重创。我心中有些纠结,不晓得如此庄严肃穆,又是与恩公重逢的这样一个氛围,该不该嘱止缯先扶起阿玉看上一看。就在此时,阿玉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着说:“恩公在上,请受阿玉一拜,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阿玉的表情委实浮夸了一些,但我一想到她膝盖骨下的那块硬得要死的地板,倒也十分理解。只是司马斗子不知情,吓得不轻,慌忙矮身蹲到了阿玉的跟前去,要将她扶起来,口里也不忘客气地说:“姑娘莫要行此大礼,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阿玉皱着眉头,像是在忍耐膝盖上的痛苦。我觉得大约也是够了,便到她跟前,扶着她的手臂,说:“快起来吧,起来再说。”

阿玉看我一眼,却是半点不动,依旧跪地不起,对司马斗子说:“恩公的大恩大德,阿玉怎敢忘怀,只愿此生为婢,随侍恩公左右。”

此言一出,莫论是我,就连止缯面上也是陡然变了色。想必阿玉当下做出的这个决定,是他也始料未及的。

司马斗子一张憨厚本分的脸立马涨得通红,慌忙摇头拒绝道:“此事不可,万万使不得。姑娘是博喻师尊的金兰姐妹,万金之躯,怎可来做在下的侍婢,姑娘莫要折煞了在下。”

我觉得阿玉想要报恩,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但为人奴婢或是以身相许都是极不应该的,只是我懊恼之前竟然没有问过阿玉,倘若见到司马斗子应当如何感谢他。若是事先有过商量,或许阿玉做决定就不会这般仓促了,也是怪我大意了些,心中感到甚为愧疚,忙唤道:“阿玉,斗子师尊的大恩大德,阿姐也是难以忘怀,但你做随身侍婢一事,恐怕还是要先同阿哥讲上一讲……”

未料阿玉却并不理会我,只是端端正正地注视着司马斗子,还未言语,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深吸了口气,这才缓了情绪,说道:“尽管师尊您不将那日之事挂记于胸,可阿玉永难忘怀……那日若非师尊您及时赶到,想必阿玉已被恶人掳走,如今生死如何也难预知。师尊为了阿玉,中了毒箭一事,阿玉也是知道的,这段时日以来,师尊您为何去了招瑶山养伤,料想也是那剧毒在此地无药可解……阿玉还听说,听说那毒如若清除不尽……便会……便会……”

说到这里,她已是抽泣到不能自已。

司马斗子不忍看她,便侧身道:“阿玉姑娘莫要再说了……”

“恳请师尊允许阿玉随侍左右,做您的侍婢也好,仆人也罢,只要师尊应许,阿玉情愿此生相随。”

她的心意相当坚决,不像是感谢司马斗子说的客套话,我不由得有些担忧,看了看阿玉,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止缯。

止缯毕竟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除了起初的震撼,现下脸上的神色却是十分平静,目光淡然地看着司马斗子与阿玉。我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他莫非是不知道阿玉先前对他的那些心思?

“师尊您若是不肯答应阿玉的请求,阿玉便长跪不起……”

我在一旁听着,却越发沉默了。看来事情远非司马斗子轻描淡写的那样简单。这些时日以来,阿玉待在四方阁里,每日都足不出户,偶尔与她见面,也是我去串门,见着了我,她也不多言语,我只当她是前些日子受了惊吓,还要多养养,便不敢多问。

如今见她这样,我心中愧疚之感愈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司马斗子也是十分难堪,求救般地看向蒲泽。

不料蒲泽却极不靠谱,竟然扑哧一声笑了,拍了手掌说:“如此甚好,既然阿玉姑娘愿意此生相随,不如司马你就迎娶阿玉姑娘为妻,我看长墟博喻师尊的妹子嫁给长墟的武竞师尊,说起来,也是极为般配的!”

“殿下!”司马斗子闻言,一张黑脸越发红得发黑。

而阿玉垂着脑袋,也是满脸通红,却对蒲泽道:“阿玉恳请六王子做主。”

我心中一惊,阿玉竟然早就知道了蒲泽是大蜀六王子的事?那她为何不曾告知于我?

蒲泽微微一笑,眼带询问地看着我。

我自知自己没有资格为阿玉做主,但却也不愿她为了报恩而赌上自己的终身幸福。于是我对她摇了摇头,说:“阿玉,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可否先知会了阿哥再做决定?”

阿玉头也不抬,也不看我,漠然道:“此事阿玉自有定夺,不劳阿哥阿姐费心。”

此时我才豁然明白,在阿树选择救我而放弃阿玉的那一刻,她所受到的伤害已是难以挽回。

所以,这两个月以来,阿树不再出现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吗?

只有我才傻傻地以为,阿玉真的原谅了我,原谅了我们。

我眼中一阵酸涩,热浪瞬时涌入。我苦笑着看阿玉,道:“你若真是要一意孤行,阿姐也只能无奈接受,就怕是有机会再见到阿哥,不知该如何同他细说。”

阿玉只哭不语。

我又对司马斗子说:“斗子师尊见笑了。阿玉年纪尚轻,不晓得此事何等重要,还望斗子师尊莫要放在心上。”

司马斗子慌忙向我拱手作揖。

我放下心来,同他们说了一句“失礼”之后,便迅速转身,向外走去。

我不过是怕再多待上一会儿,便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哭失声。

第十一章 司马斗子
蜀山云无月(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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