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碧潭幻境
我出了院子,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原本想就随随便便地乱走一气,散散心,纾解一下心中的郁闷,但黑白不晓得是从哪里跳了出来,一口咬住我的裙角便是不放。我抬脚甩了甩,没能甩脱,只好同它说:“黑白,阿姐这会儿心情不好,不是太想陪你玩呢!”可它还是咬住不放,但身子却在往后,像是要将我拖向何处去。我埋首看了看它,它滴溜溜的小眼睛转了转,似乎很有想法,便拎了片叶子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好吧,阿姐就随你走走。”黑白这才松了口,摇着圆滚滚的屁股走到了前方去,我抖了抖裙角,赶紧跟了上去。话说阿树在湔山救回来的这只小兽,倒还真是个有智慧的灵物。它晓得我的心情不好,一路上在我跟前,便故意走得摇摇晃晃,甚为有趣,看见路边有鲜嫩的竹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再也迈不开脚步,反而是将大圆脑袋往一旁扭去,径自走着,一直来到绿意盈盈的碧水潭。将我带到了碧水潭后,它昂首看了看瀑布那面的山。我也随着它的视线看去,那山头除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大树之外,并没有比寻常多个什么特别之处。但黑白冲着那山头“咩咩咩”地嚎了好几声,接着又扭头看了我一眼,由于它的脸实在太肥,眼睛又实在太小,我也没有读懂兽类语言的本领,所以实在不太清楚它这一瞥是为何意。见我依旧茫然地看着它,它又咩了一声,便往潭水旁边的竹林子走去。我看着它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但以黑白的兽性而言,它也只有面对阿树的时候,才会“咩咩咩”地叫个不停。莫非是……我慌忙又抬头往对面的山头看去,可那山中的树木实在茂密,根本无法分辨得出半点异常,更不消说想要在那当中瞅见阿树的影子……说不定他根本就不在那里,只是我会错了黑白的意。如此一想,我心中不禁黯然。遭遇阿玉这样的误会之后,我更加思念阿树了。倘若有他在身边的话,必然不会让阿玉任性胡来,也能同阿玉解释清楚,说个明白,不要留下心结。可他不仅不在,甚至这两个多月以来连封书信都没有,倒好像是巴不得快把我跟阿玉扔出去一般。一想到这个,我心中就颇为难受,堵得慌,就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碧水潭其实不大,但因有着瀑布落下来,潭中仿佛还暗暗地藏有激流。我坐在水潭边的大石头上,听着瀑布落下的声音,心中似乎也不那么烦闷了,但盯着那碧玉般的潭水久了,其实也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情,便四处看了看,没想到竟然被我寻到了激流暗涡。也是顽皮好奇,我就随手捡了个石块,扔了进去。石头咕咚一声,还没有激起浪花,便不见了,足以可见这潭水是有多深。可就在我还在感慨之时,脑袋突然有如炸裂了一般地疼痛。我捂着脑袋强忍剧痛,恍恍惚惚之间竟然看见,便是我身畔的这个位置立了一个红衣少女。她轻纱覆面,与跟前那个人约有半丈距离,身着月白色长衫,却背对着她的男子娇声嗔怨道:“师兄为何不肯回头看玡儿一眼?”那男子并未说话,只是立在水潭那边,看着前方,一动不动。红衣女子有些失望,但旋即又明媚起来,笑着说:“没关系,师兄即便是回了头看也是无用,玡儿如今面上覆有轻纱,还不如不见呢……”男子依旧未语。红衣女子有些怏怏的,但还是提起精神,接着说:“对了师兄,玡儿近日里又新识得了些文字,师父留下的那些书简,总有一日,玡儿会将它们研译出来,呈给师兄,让师兄好为天下人解忧……师兄若是不信,不如考一考玡儿?”红衣女子话音方落,那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已冷冷拒绝:“不必。”红衣女子闻言,怅然低头,墨黑的青丝垂到脸颊上来,委屈地说道:“师兄,今日是玡儿十六岁的生辰……见你一面,不过是玡儿的生辰愿望,玡儿并无其他奢望,只愿师兄莫要对玡儿那么冷漠……”那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脊背一僵,我感觉他稍有迟疑,似乎内心正在挣扎着要不要转过身来,就在此时,红衣女子突然跳着向前两步,躬身捡了块石头,扔进了碧水潭,黯然地说:“好吧,不打扰师兄清修,玡儿告辞……”说完,她又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低着头,黯然地转身离开了。见此情景,我心中一痛,情不自禁地伸了伸手,想要开口唤住她,未料却是不能发声,再次转身往那碧水潭看去之时,那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却已不见了。我心中一窒,似有一种莫名的痛楚在心中撞击,我慌忙抚了抚心口,努力平复。莫非我方才所看到的画面,是碧水潭暗藏的激流所释放出来的幻象?不对,这汪水潭没有那么邪门。难道这是我的记忆?若是如此,红衣女子必然是我,可那穿着月白色长衫,被我唤作师兄的男子,他又是谁呢?看那身姿背影颇为眼熟……难道是妫夷吾?我被自己的猜想暗暗一惊。倘若我如那画面当中所见,是妫夷吾的师妹,那么大圣人招瑶子的另一个徒弟,难道就是本姑娘我?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也实在太过于荒谬,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两声,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遂推翻了这种假设。传闻中名扬天下的圣人招瑶子,平生追随者众多,门徒也有万千个,但得其尽数真传的关门弟子却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天下人皆知是这长墟的掌教师尊妫夷吾;而另一个,天晓得到底是男是女,是人是兽。若说当真是我,我不免就有点惭愧了。一来,我长得不算倾国倾城;二来,我也没有多大的智慧,想来不可能是招瑶子他老人家的徒弟,否则他未免又太过于浪得虚名了一些,凭什么只传授了大徒弟毕生绝学,小徒弟却是无一技之长的小痞子浑丫头?所以,为了招瑶子他老人家的圣人之名,所以方才那一幕可能真的只是幻象而已?我想了想,决心再次试探一番,于是又捡起一块石头,往碧水潭里扔了进去。可只是咕咚一声罢了,却是什么幻象也没出现。我不太甘心,又用裙摆兜了一堆小石子,再往碧水潭里扔了去。待到蒲泽寻来时,便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我,如猴子一般地在碧水潭旁跑过来跳过去,也不知道跟那水潭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只不停地在往里边扔石子。他忙拖住我,问:“无月,发生了何事?你为何……”我从裙兜里抓了一把小石头放到他手里,热情地说:“来,蒲泽,快往那水潭里丢个石头看看。”蒲泽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用意。我也是懒得解释了,这一番解释下来,免不得又要将那幻象说个明白,可未被求证的事情又如何能同旁人去说?于是我二话不说,牵过他的手,用力向前一掷,石头果然落进了碧水潭暗藏的激流当中,但这一次的咕咚声响倒是很清楚。可幻象没有再出现。我终于接受了方才在这儿胡乱扔石子的行为是徒劳无功的现实,懊恼地叹了口气,黯然说道:“蒲泽,大概是我又犯糊涂了。”奇怪的是,我竟然久久未能听见蒲泽说话,再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满面通红,与我四目相接之时,神情慌张,目光竟然慌忙地躲闪开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依偎在他的怀里,双手还捉着他的手。难怪他害羞呢,莫非是以为师父我在占他的便宜?我脸上微微一热,忙松了手,侧身问:“方才我走了之后,司马斗子跟阿玉,他们怎么样了?”蒲泽清了清喉咙,道:“我笑说要为阿玉保媒,司马即时便拒绝了,沉默了片刻,也如你一般转身就走了。阿玉姑娘跪着哭了许久,我同止缯医师一左一右地坐着,也不好安慰,更不好离开,就那么一左一右陪她坐着。她哭了一会儿,大约是倦了,我便让竹芋送她回去了。”竹芋是他送过来炒菜做饭的小丫头,年纪十五六岁,机灵得很。我猛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怕是今天他的心情不太简单,便问:“止缯呢?”“他留下一份书简,也离开了。”我听闻说那书简,忙问:“在哪里?”“什么?”“书简。”蒲泽大约是从未见过我如此性急的模样,微微一怔,但还是从怀中将密封好了的书简递到了我的手中。我一看见书简上缠着的竹线,便知道那是阿树送来的,这天下间,也只有他能将竹子削得如丝线一般精细。蒲泽见我欣喜若狂的模样,哭笑不得地道:“你这猴急的样子,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收到了情郎的来信呢。”“胡说八道!”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痛得吼了一声,抱着脚板跳个不停。我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拆开书简,这书简上头写了四个刚劲挺拔的大字“安好勿念”。虽说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但书简里头藏了好几粒莲米芯。我将莲米芯拨弄到手掌里,心里一阵欢喜,知道这是阿树写给我的。先前,我就有些疑惑,阿树那么神秘,不可能只是一介武夫那么简单,更不可能不识字。显然,他是识字的,而且写的字也是十分的漂亮,雄健洒脱,气势奔放,犹如排山倒海。这样的字体,定然是下过一点苦功夫的,否则决计写不到这么精彩,难怪他叫我好好练字,莫要写出来丢了他的脸……我将那四个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脸上不由自主漾起了笑意。蒲泽在一旁见了,有些不大高兴地说:“安好勿念四个字也能叫你笑成这样,倘若是他再多写几个字,你今晚是否连觉也没法去睡了?”我将书简卷了起来,又耐心细致地用竹线绑好,蒲泽探头探脑地要看,我便顺手在他的脑袋瓜上敲了一下,说:“走,回去。”他讪讪地一笑,揉了揉脑袋,冲一旁饱餐一顿就打盹的黑白喊道:“黑白,回家了。”黑白连动也不动,睡得死沉。蒲泽走上前去,想一脚踢醒它,我忙给拦住了,低声说:“让它睡吧,醒来它自己会晓得回来。走吧,我们去看看阿玉。”蒲泽随我走了两步,反手扔了颗小石块,落在黑白头上。未料黑白睡得鼾声震天,丝毫不受影响,而且因着脑袋瓜上长了太厚的膘,竟然又给弹了出去。蒲泽表示叹为观止,不禁问我:“无月,你养的这一头,莫非不是貘兽,而是山猪?”我看了一眼黑白,情不自禁地笑了。这只憨态可掬的小黑白,可是阿树救回来的呢……回到四方阁,天色已近傍晚,夕阳落了下去,竹林子里头雾色氤氲。透过层层暮霭,我们终于穿到了阿玉的院子门口,可是我敲了敲门,里头却是无人应声。如我所料,阿玉闭门不见。我看了看天色,料想桑丘的筵席也散了,就拍了拍身上的土,打算往桑丘去一趟。蒲泽原想陪我一道,我同他说:“你去司马斗子那里跑一趟,替我问问他心中属意如何。再差个人代我去向止缯传个话,若他明日得闲,可否与我见上一面,我有要事相商。”安排妥当之后,我又唤来了院中做饭的小丫头竹芋,问:“今日送阿玉姑娘回去之后,她可有说过什么?”竹芋摇了摇头,说:“奴婢本想多陪她一会儿,她却将奴婢请了出来。”说完,又抬头怯怯地看了看蒲泽。我也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蒲泽,蒲泽倒是淡定如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又对竹芋道:“你素日里与阿玉交情颇多,每日里可否替我多陪陪她?你待会儿再去敲敲门,晚上能在她旁边侍奉着,就不用回来了。”竹芋又看了看蒲泽,见蒲泽没有发话,这才点了点头,躬身向我与蒲泽行了个礼,才出了门去。我看着她的背影远了,才拉了拉蒲泽的衣袖,问:“竹芋生得如此漂亮,你竟然让她到我这里来做饭煮菜,是否有些太过于无情了?”蒲泽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窘迫,讪笑着说道:“不过是一个侍婢,就怕无月你嫌她手脚不够利落,嫌弃她呢。”我笑着说:“六王子殿下的心意,我又怎会嫌弃?竹芋这丫头挺好的,待我改日寻回了过往之事,还是要将她完完整整地还给殿下您的!”“无月你就莫要取笑我了!”蒲泽笑着摇了摇头,但我心中却已知一二。无论是竹芋,还是燕离,均是这些个王族公子的随身侍妾。蒲泽十七八岁,贵为王子,还未娶妻立妃,竹芋能被带着到长墟来,想必是他众多侍妾中最为宠爱的一个。而他竟然将竹芋安排到我身边来,为我洗衣做饭、收拾打扫,定然是出于真心想要讨好我。在他的心中,一直认定我于妫夷吾而言是个非同小可的女人,他只要讨好了我,自然就能讨好妫夷吾。蒲泽虽然年轻,但身为王子,对王位有点非分之想,也在情理之中。虽说在他上头,还有五个哥哥,想要在父王跟前脱颖而出,却也并非难事,只是恐怕需要妫夷吾来助他一臂之力。我不知道在他的身后,还有什么样的智囊团在出主意,但以王子的身份,能屈居长墟两年,也算是真心诚意。虽有不少贵族公子前来求学,做长墟弟子,但身份贵为王子的,却只有蒲泽一人。当今国主望帝,旁的王子为人如何,我自是不知,但蒲泽这少年是十分不错的。他心细如发,又有谋略,待人亲切和蔼,又有事必躬亲的好习惯,若是将来做了大蜀国主,必然也是大蜀之幸。我对他也是满怀期待的。于是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微笑着说:“蒲泽,你是我的好朋友,往大了去说,也是我的好徒弟,日后若是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尽管开口,我自当是万死不辞。”说这话的时候,我心中正因他赠我竹芋而略略感动着,头脑发热,便忘了有些承诺是不能随意向人许下的。待我说完了以后,心中微微有些懊恼,却也来不及了,因蒲泽听了,对我已是作揖拜谢,十分激动。我笑了笑,将心中的一丝担忧轻轻拂去,撩起裙摆,大步出了门去。通往桑丘的这条路,说起来也不难走,只需要爬个几十个台阶,就可以直达。但作为就整个长墟而言离妫夷吾最近的人,这两个月以来,其实我一人独自前往也不会超过三次。同妫夷吾独处,因我心中对过去的事情记不清楚,怕去得多了,会引起他的反感,所以但凡有事需要告知,都是请了蒲泽前去传话。但妫夷吾到四方阁来的次数倒是不少,许多时候在石室里突然拎了两捆书简,就悠悠哉哉地逛着来了。他来的目的也是简单,多是为了同我研究一下他手中书简的内容,可因我心中对他存有畏忌,只要他来,我定然是要将阿玉或是竹芋叫了出来,随侍左右的,于是又白白地蹉跎了不少机会。倘若换作是别个倾心于他的女子,恐怕不晓得是有多珍惜这每一寸时光的相处,即便是没有机会,也非得要寻了机会前去,只恨不能将这石阶给踏平了不可。我拎着裙摆拾级而上,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天下间那些个仰慕妫夷吾的女子,若是晓得我竟然如此不懂珍惜,放着大好的郎君不去靠近,整日里却还念叨着要如何避嫌,白白地暴殄天物,不晓得该有多么的痛心疾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方阁的雾霭连着桑丘,而桑丘又种了密密麻麻的扶桑树,更是将这天光给遮得一点不剩。我站在扶桑林子里,顿了顿脚,原本以为会因为雾霭,看不清楚前路,走得艰辛。却不料我才踏出去几步,便觉得往前左拐右拐毫无障碍,似乎对这条路熟悉得紧。可我心中不免又有些困惑,这条路,两个月以来,单凭个人或是与人一道同行,统共我走了也才不过四五次而已,印象当中选在夜里前来,分明是第一次,为何却是如此熟悉?我只是单凭直觉,竟然就走到了妫夷吾的木屋前来了,这样轻车熟路,若是没有夜里常常来探的经验,怕是不能这么顺利。难道我有着梦游的毛病却不知道?我正困惑间,就听见屋内的人说:“既然来了,又何苦站在外面?进来吧。”我心中一惊,妫夷吾被人誉为当世圣贤果真并非浪得虚名,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身轻如燕的我这么闷不吭声地跑到他的屋子跟前来,还没敲门,竟然就被他猜到了。我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慌忙应声道“是”,便脱了靴子,踏上木阶,寻着点有烛火的那间屋子走去。那间屋子是妫夷吾的书房,我同蒲泽一道曾去过两次,里头宽阔得紧,除几盏凤鸟衔枝的油灯台子、一盏燃了袅袅熏香的香炉,以及一张矮几之外,再无过多的缀饰,余的空间摆满了放书简的木头架子。夜里造访,免不得偷偷摸摸,怕给人看见了要说闲话,于是我进门之前,曾四下打望过一番,可是并不见燕离的身影,看来燕离晚上不在桑丘住。木屋当中,只有妫夷吾一人,他手中执了一张羊皮卷,端坐于矮几之前,就着烛火读着。我进了屋子,在离他一丈的距离就停了下来,随手拖了一张锦席,跪坐下来,将姿势摆得端端正正。他悠悠地抬头,看我膝下的垫子一眼,淡然道:“坐过来。”我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说:“还是不了,无月坐在这里就好……”“过来。”他的声音虽说平静淡然,语气却是不容忤逆,我顿时怂了,拖着锦席连滚带爬地到他跟前去,在他正对面坐了下来,与他相隔也就是一张长几的距离。他看着我,嘴角动了动,却似乎又放弃了原先要讲的话,微微叹了口气,问:“用过晚膳没有?”“还没有呢……”说完,我怕他唤人来做吃的,立即又说,“哎,我不饿,你莫要唤燕离前来,我待会儿就走。”他翻阅羊皮卷的手顿了顿,似有片刻失神。我也觉得方才这句话,熟悉得紧,可是听谁人讲过,却不大记得起来。我正琢磨着,目光却被案上的竹简所吸引。那竹简上的字体娟秀多姿,看着甚为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我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的,脑子里却始终忆不起来。我因觉得熟悉,就多瞅了两眼,那上头写的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这字字句句都注入了浓厚思念的情诗,分明就是哪家姑娘写给心上人的。这位姑娘定然是个热情奔放的少女,心中藏了情郎,便日夜思念。念而却不得见,心情就烦躁不堪,忧思不断;倘若是让她见着了情郎,能够依偎在他的怀里,那些所谓的忧虑啊,也就消失殆尽了,心情也是甚为愉悦。以大蜀国不拘小节的民风而言,姑娘家若是有了心上人,给心上人写上几句情诗,唱上几首情歌,或是主动求爱,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一想到这些个情诗情歌会落到妫夷吾的手中来,我便有些忍俊不禁,以他这般清冷高贵,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姑娘想要将情诗递到他的手中来,怕是要多费一些周折。我不禁有些好奇,不晓得那位给他写情诗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这摆放的架势,莫非是掌教师尊刚刚才看完?也不知我现在前来造访,可有打扰到他。妫夷吾见我笑得猥琐,他的目光也落到了案头上,乍见我看着情诗傻笑,面色微有异样,却还是开口问道:“可还识得这首诗?”我没有听太明白他话中之意,还沉浸在猥琐的想象之中,于是点了点头。未料妫夷吾却是颇为惊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什么时候记起来的?”“嗯?”我有些困惑,不解地问,“什么……什么记起来?”他久久没有回答。我指了指那竹简,笑着说道:“这首诗我颇为眼熟,像是曾在何处见过,不晓得是哪家姑娘写给掌教师尊您的呢?”妫夷吾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觉得当下这个气氛需要好好缓和一下,于是同他使了使眼色,以颇为神秘,也颇为八卦的口吻悄悄说道:“掌教师尊你莫怪无月多言啊,这句话无月藏在心底日久,既然今天得了这个好机会,便忍不住想要说出来,倘若是说错了,掌教师尊大人大量,可千万莫多介怀……”“说。”他说完,便又拾起羊皮卷,将目光落在上头去了。我敲了敲摆在桌上的竹简,笑着说:“以无月所见,这姑娘心里定然是十分喜欢掌教师尊您的……”妫夷吾的目光有些飘移。我心中窃喜,估计自己猜得没错,便又接着说:“您看这每一字每一句,可都是情真意切的。我虽不知那相思之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正说着,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了阿树的身影,正要说的下一句话立马就噎在了喉头上,于是干笑一声,接着说,“但从字面上来看,这位姑娘心中有您,绝无虚假,叫我一个旁人看了,都觉得甚为感动。掌教师尊您虽说是天人之姿,俊逸非凡,可毕竟已过而立之年,是否也该考虑一下,为我们寻一位掌教夫人回来,也好叫众位师尊莫再为您的终身忧心啊!”他抬眼看着我,又看了看那竹简,问:“你觉得这姑娘不错?”见他并不反感这个话题,我慌忙点了点头:“看得出来,是心上放着您许久了。”“可以做长墟的掌教夫人?”我讪笑着说:“我也就是建议了一下……最后要不要娶人家,这……这还是要掌教师尊您自己定夺的。”其实管你娶谁做夫人,于我来说都不要紧,关键是莫要再传我与您有点什么了。可这话,我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妫夷吾听了之后,若有所思,手中执了羊皮卷,目光却是落在竹简之上,过了良久,才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正色问我:“找我何事?”我旋即将阿玉央蒲泽做主将她许给司马斗子一事讲了出来。妫夷吾听完,说:“两人倒甚是般配,你觉得有何不妥?”“可是阿玉她有心上人啊!”“心上人可否知道此事?”“知道。”“作何反应?”“并无反应。”妫夷吾笑了:“那又如何不能嫁?”我不解。他将手中的羊皮卷放下,手指头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情诗,沉吟片刻,说:“两情相悦才能成就佳话。”我反驳:“阿玉不可能喜欢司马斗子!”妫夷吾摇头,道:“若非不是心甘情愿,又如何会主动提起?”“还不是因为想要报答司马斗子的救命之恩?”妫夷吾听后,笑着摇摇头,反问我:“你会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吗?”我脑中突然出现了蒲泽的脸,不由得慌忙摇头,但旋即又忆起了阿树的脸……却犹豫了些,不禁暗暗感慨,救命恩人实在太多,一时之间,竟然难以抉择。可妫夷吾已下了定论:“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认为阿玉想要嫁给司马斗子,是为了报恩?”他一句话呛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能反驳。这两个月以来,我只专心研译书卷去了,对阿玉的关心十分不够,料想她那般聪敏伶俐的姑娘,不会在心中藏事,却未曾料到她会陡然决定要嫁给司马斗子。我想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反对这桩亲事的理由,握着拳头道:“司马斗子也不一定会喜欢阿玉的。”妫夷吾看着我,微微一叹,脸上无奈一笑,淡然道:“自今日以后,在司马的心中必然就已经有了阿玉姑娘。”“哪有这么快,说喜欢就喜欢,感情之事,怎能如此草率?”“想要去喜欢某一个人,何其简单!感情之事,最为艰难的,是如何忘掉一个人。”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颇有故事的样子,我偷偷地瞄了一眼那案上的情诗,心中不由得暗自揣测,说不定这位怀春少女同妫夷吾,早就有过那些山盟海誓、情意绵绵的过往,而今妫夷吾睹物思人,形容憔悴,说不定这段情正在两相遗忘当中呢。我不禁有些唏嘘感慨,倘若是就连妫夷吾于情爱一事都不能得偿所愿,那阿玉曾经芳心暗许过止缯,而今却要求嫁于司马斗子,倒也算不得什么特别遗憾的事情了。正在我神游之际,妫夷吾起身,不知要往那后面的书架上取什么物件。烛火缭绕,他的身姿清癯修长,一举一动都翩然若仙,宛如天人,真如外间传说那般,是个绝色倾城的人物。这天下间的女子,若有哪一个能得获他的真心实意,不知该有多么幸运。可这个念头刚一出来,我心中便有些怅然若失之感。料想是我从前得的花痴病复发,于是自嘲一笑,抬手揉了揉眼睛,将心中突兀而起的一丝不快,揉得烟消云散。妫夷吾手中捧了三四个竹简,搁到我的跟前来。我一看,记录的正是鱼凫族圣王祭与圣王金杖之事,于是说:“这三卷是我昨日才同蒲泽研译完毕的。”妫夷吾点了点记录金杖的那卷,问:“你可知这法器如何制作?”我摇了摇头:“虽说临摹有样,但法器的制作方法写得语焉不详,祭祀内容更是无半点记载……至少目前从石室当中选来的书简里面,没有发现。”妫夷吾似乎并不太愿意听见这个消息,微微一皱眉头,将手中的书简展开来,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我料想他是有别的担忧,便问:“师尊可否告诉无月,这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妫夷吾叹了口气,说:“三百多年前,杜宇氏打败鱼凫氏,一统巴国七族十六寨,分封诸位圣王,自号大蜀望帝,以仁政安民。这三百多年来,蒙杜主治国贤明,百姓得以耕种织造,也是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但不知为何,却是常年水患不断,每年夏至以后,总是人心惶惶,唯恐哪日突然会有水患发生。”听他如此一说,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夹着黄沙泥石的奔腾急流自山上汹涌而来。声声如巨雷连连轰鸣,泥水所过之处,山崩树倒,人畜浮沉。顿时我心中一紧,心尖尖更是生生地抽搐了一下。妫夷吾见我痛苦皱眉,忙关切地问道:“无月,可是有哪里不太舒服?”我摇了摇头,抬起手来,轻轻地抚在心口上,缓了缓气息,说:“掌教师尊是想那从天虫居的石室当中寻到治水的良策?”他点了点头:“听闻鱼凫族的圣王金杖与通天神树扶桑九鸟合祭,就可以找到治水良策……但通天神树扶桑九鸟原本是柏灌族的圣物,当年是因战败,才被鱼凫族夺了去,同鱼凫族的圣王金杖一起,并为巴国镇国法器,供于青龙山嫘轩宫内,借嫘祖神力庇佑,可保国泰民安。可后来,杜宇氏一统巴蜀,立国为蜀,虽说是仁政爱民,但鱼凫王将法器从嫘轩宫内偷了出来,并砸碎毁掉,扔进了马牧河内。自那以后,世间便再无通天神树扶桑九鸟与圣王金杖,而大蜀也是连年水患,不曾间断。”对于妫夷吾所述之事,我前些日子在石室当中,也看到过记载。杜宇氏立国至今已有三百余年,但大小不等的水灾水患却是连年发生。我心中存有疑惑,便问:“民间有传说,道是鱼凫氏毁了法器,以致大蜀根基不稳,因此才会常年备受水患所害。三百多年前那一场几近灭国的水患发生,若非得湔山浮云殿里的神女施法相助,想必后果不堪设想。如今看来,莫非便是那一年鱼凫氏毁了法器?”“按照你所研译出来的文字记载,时间上倒是较为吻合……”“所以师尊您想重铸扶桑九鸟与圣王金杖?”“确有此意。”他沉默片刻,又说,“我本不信这巫术法术之事,但若能稳定民心,又能寻到治水良策,倒也未尝不可。”我不禁佩服:“师尊您对大蜀子民倒是尽心尽力,可这天下毕竟是杜宇氏望帝他老人家的,您的打算国主他可知道?”妫夷吾皱了皱眉,轻声叹息,道:“国主日前修书于我,说是国觋大人在青龙山嫘轩宫内夜观天象,发现星宿有变,恐怕今年会有大灾大祸发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妫夷吾焦灼忧心的模样。一个异国公子,在蜀地设馆建学,教授弟子,原本应该专心治学,不问他国政事,才能得以安稳长久,却因心怀天下,而忧国忧民。我心中有些感慨,也是颇为感动,便说:“为今之计,倘若想要恢复法器,寻到个中秘密,也只有复制一条路可走……毕竟年岁已久,想要从马牧河当中寻到被砸碎的法器,实属不易”妫夷吾点了点头。我接着说:“扶桑九鸟倒是有图样可参照,但鱼凫族的圣王金杖,迄今为止,无月也只见过零星的文字记载,并无图样,除非是鱼凫族的后人愿意说出圣王金仗的秘密……我在石室当中见过记载,为了振兴鱼凫王族,所以每年圣王都会令阖族闭门,默背法器上的经文,想来个个皆知道圣王金仗的铸造法则……只是,他们都立过血咒,若是将秘密说了出去,便有性命之忧,所以想要从鱼凫族的口中探到圣王金仗的铸造法则或是经文内容,想必是不太可行的。”妫夷吾闻言,合上书简,若有所思。我又提议:“不然我同蒲泽连夜再看看,万一天虫居里还有更多记载呢。”“不必刻意。”妫夷吾摇了摇头,说,“按照你们平时的规律研译便可。”说完,似乎是怕我误会,又解释道,“那石室当中的书简浩如烟海,倘若要专门寻找某一种类别而去筛选,说不定会漏掉更多重要的记载。”我原本还以为他是关心我,却没想到却是会错了意。于是我皱皱鼻子,低声道:“知道了。”他见我沮丧失望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不打紧,我看了却是心底一颤,立时就被迷得七荤八素。他真不愧是桃花夫人的嫡亲侄子,真真是个仙姿玉色的美人。就在我犯痴发呆之际,他却突然伸手将我右耳的头发撩至耳后,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就如今这样,其实也好……”我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困惑地看着他:“师尊此话……怎讲……”他微笑着看我,却不说话。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想着要如何缓解当下这个气氛,猛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事,便说:“啊,师尊,今日无月前来,还有一事想要告诉你。”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今日我在碧水潭边见到了一个幻象。”“幻象?”我点头:“那幻象当中,有个红衣蒙面、正当妙龄的女子,我虽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可听声音,也是甚为娇俏可人。那时她正同一白衫男子倾述衷情,可那男子似乎不大喜欢她,背对着她,也不怎么搭理,说话更是冷冰冰的,我在一旁看着都颇为那红衣姑娘感到心痛,原本是想出手相助来着,却不料刚刚伸出手来,那幻象就没有了。”妫夷吾注视着我,默默听着,脸上的神情如故,像是在听一件从未听说过的事情。我原想跟他讲一讲这段奇遇,说不定能从他那处得个印证,可见他听完却是不为所动,不禁有些失望。但我又有些不太甘心,接着又说:“那女子自称玡儿,管白衫男子叫师兄,我瞅着这两人身影都颇为熟悉,心中有些疑惑,但又不敢断定……”“你怀疑什么?”“那白衫男子的身形看着颇有些像掌教师尊您老人家……呵呵,您莫要多心,我也没有看得太过于仔细,但因为心中存了困惑,所以这才前来,想要询问师尊,是否也在碧水潭见过此番幻境?”妫夷吾面色一沉,淡然道:“不曾。”我纵是有千万言语,诸多疑问,也会因他一句“不曾”而化为乌有。我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师尊,是无月多想了。”我说罢,便起身,同妫夷吾道:“无月告辞。”看妫夷吾的样子,似乎也没有打算要继续留我的意思,我于是向他行了个礼,便转身出了门去。可我刚穿上靴子才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那人说:“就像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你为何非要寻到从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顿住脚步,转身看他。他立在木屋的台阶上,微风拂过,衣袂飘飘,气质雍容闲雅,超尘拔俗。这个人,他是陈国公子,也是硕望宿德的大圣人招瑶子甚为得意的关门弟子,更是名声若日月的长墟掌教师尊。我原本以为,这世间的任何事都不会令他动容,不会让他不安,可如今,却借着月光,看见了他忧虑重重的模样。他心中有话要对我说,却又似乎很有顾虑,欲言又止。我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关于过去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师尊定然是知道的吧?那……告诉无月可好?”雾霭漫漫,夜色浓厚。屋檐下的虫子鸣个不停,扶桑林子的树叶子,也是和着微风簌簌作响。而妫夷吾沉默不语。我料想他是有不便告知的理由,便不再纠缠。倘若是在碧水潭所见的那个幻象,妫夷吾他不曾见过的话,也便推翻了他本人就是那白衫男子的可能。可是现在,不论那是我的记忆,还是碧水潭的幻象,其实都不太重要了。唯一令我欣慰的是,至少此番前来,我能肯定自己于妫夷吾而言是重要的。我认识的那些字,于他而言,也是极为重要的。至于关于我的过去,他只字不提,我也不准备记恨于他。失忆这种事,除非是自己记了个清楚明白,否则叫旁人说了来听,也是惶惶然的,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如此一想,我心下便愈加宽阔起来。我又对他一笑:“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总能记得起来。”不待看他如何反应,我便欢快地往外走去。顷刻之间,通往桑丘之外的路,竟然亮如白昼。我仰头一看,在扶桑林的头尾之处,竖着的两根陶柱,素日里我以为只是一种摆设,不料其中嵌的却是夜明珠。我回头再看妫夷吾时,木屋前方已无人立在那处了。我笑了笑,回转身来,借着夜明珠的光,快步往四方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