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此生在 1.

女孩李若迷出生于一九八一年三月的上海,一个月光清凉、春风微寒的夜晚。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她的父亲出了工伤,被工厂的车床截掉了右手的两根手指头。于是,李若迷来到这世上的头一刻,是被一双裹着纱布的残缺的手抱住的。

若迷原先的名字叫若男。李若男,这是祖父起的名字。

若迷的父亲也懂得这名字不妥,但他不敢得罪老父,只好在妻子面前兜兜转转、支支吾吾,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若迷的母亲不给丈夫留情面,笑着说:“你爹娘想要孙子?跟政府去讲呀。”若迷的父亲不吭声了。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出台,生二胎要被罚款、撤公职,取消津贴,一般人家承担不起。

母亲一出月子就去把女儿的名字给改了,改成了李若迷。为此她撬公婆的抽屉,偷户口簿,还跟派出所的户籍警求了老半天。

当她终于拿回改好名字、盖了公章的户口簿之后,她对着襁褓里的婴儿微笑了,“哼,还若男呢,什么狗屁名字。若迷啊,咱这辈子就我行我素,做迷一样的女子,照样不输给男人。”

谁也未料到,母亲这句带些负气的呓语,竟成了若迷此后一生的写照。

回到那个洒满月光的初春之夜,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家妇产医院,女孩童伟慧也呱呱坠地。

同年同月同日,两个女孩几乎同时出生。冥冥之中,她们的一生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这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女孩,她们的家也在同一社区,分别位于一条街的两头。

然而,这仅仅数百米的距离,隔开的却是两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若迷的家,是老式里弄房子。一条狭窄的弄堂两旁是密集的旧平房。平房里的居民们用着木制马桶,烧着煤球炉子,几户人家合用一间卫生状况堪虞的简陋厨房。一代又一代的蟑螂老鼠在这些厨房的碗柜、夹板、下水道里又吃又住。各家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废旧物品成年累月地堆满公共走廊。各户的起居空间逼仄紧密,仅一墙之隔或一帘之隔。两口子吵个架斗个嘴马上整条弄堂都知道。九十年代末至二十一世纪初,这里的住户被分批迁至郊区。平房拆了,原地盖了高耸入云的商品房和大型购物广场。

而伟慧的家,在一栋红砖白墙的老公寓楼里。公寓楼共有十层,建于一九二八年,由俄商协隆洋行设计,为简约英式公寓楼。楼内装饰极其西化,钢窗、钢门、柳安地板、壁炉、水汀、煤卫齐全,有回旋楼梯,有外国造的电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这栋楼曾是沪西地区的至高点;如今,则是市政府重点保护的历史建筑。在九十年代末的拆迁潮中,整条街几乎被夷为平地。只有它,依旧耸立,毫发无损。再后来,它的周围建起了一座高过一座的摩登大厦,它便由至高点沦为了至低点,但那份经典的历史韵味使其保有了自身的优雅。

伟慧的家位于大楼的第五层,是一套独立的三居室公寓,装修简练,却十分精致,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还有两个朝南的大阳台。房子是伟慧的祖父祖母留下的,祖父祖母都曾是沪上有名的大学教授。事实上,伟慧的父亲母亲也都是大学教师。伟慧出自书香门第。

与之相比,若迷的家境就普通得多。若迷出身市井弄堂。她的父母都是工厂的基层职工,在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中又先后失业,生活略为艰辛。但数年后,若迷的父母离异,若迷母亲改嫁并下海经商,赚了大钱,那又都是后话了。

那是一九八一年,改革开放后的第三个年头。上海,这座中国最大的现代化城市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在多年之后被人们称为“八零后”。

“八零后”,是中国第一次以法限制生育后出生的第一代人,即第一代独生子女。他们是被时代打上烙印的一代人,是被贴上无数标签的一代人,也是亲历并见证改革开放后几十年中国巨变的一代人。

身为“八零后”的李若迷和童伟慧,从降生世上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己亦无可回避地,被卷入到时代与命运的大潮中去了。

而她们的经历、她们的情感、她们的思想,既是这时代的一份缩影,又是作为女性个体所呈现的两个独特样本。

一九八七年九月,李若迷和童伟慧到了入学年龄。她们上了同一所社区小学,只是两人并不在同一个班级。

童伟慧所在的那个班级是全年级唯一一个重点班。

重点班,是那年头的新兴产物,只有通过选拔、天资聪慧、具备特长的学生才能进入。当然,也有不少家庭条件优渥的孩子被父母送礼走后门塞进来。总之,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忽然分出等级。

从一年级开始,“重点班童伟慧”这个词就经常在若迷耳边响起。不仅因为童伟慧每次考试都拿年级第一,更因为童伟慧是全校闻名的小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是天之骄女、学校的骄傲。总之说到童伟慧其人,全校师生没有不知道的。

若迷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伟慧的情形。那是在二年级下学期某个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每逢周一的升旗仪式,教务处都会从全校学生里选出一名学生担任升旗手、两名学生担任护旗手。那个星期的升旗手就是童伟慧,而护旗手之一,就是李若迷。

担任升旗手是很大的荣誉,必须品学兼优、有突出的成绩,得到老师的赏识与推荐。而护旗手,虽也是个荣誉,却差了那么一截。从数量上就能看出来,升旗手只有一名,而护旗手有两名。升旗手负责升国旗,而护旗手只是站在一旁当陪衬。

升旗的时候,若迷站在一旁看着伟慧,心里一点不服气都没有。

当时的伟慧还不认得若迷,但若迷已经认得伟慧。这样一个全校闻名的优等生,其大名天天被老师们挂在嘴边用以鞭策其他学生。若迷在这天终于近距离亲眼见到真人,心中唯有更添一层叹服。伟慧不仅功课好、品德优,还长得这般清爽漂亮、磊落大方。

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人才。

从小学到初中,两个女孩一直在同一所社区学校读书。伟慧一直做着优等生;而若迷,一直默默无闻。

她们一直没在同一个班级,并不相识。而伟慧的荣誉,若迷一直听到:童伟慧评上市级三好学生了;童伟慧作文竞赛得奖了;童伟慧的书法作品拿到市里去展出了,等等等等。

初一那年,两人在少年宫参加钢琴辅导,跟的是同一个老师,却被分在不同的学时。

伟慧的钢琴弹得极好,常被点名表演。而若迷,弹来弹去就是那几首入门曲。伟慧是自己求上进,并且目标明确,要考国际证书。而若迷,是在母亲的要求下,不得不练,态度自然不同。

若迷常对母亲说,没条件学什么琴,家里摆个钢琴都没地儿转身了。但母亲坚持,这是门面。若迷总算依母亲的意思学了个初级。

若迷不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比起弹钢琴,她更喜欢跑步、打球,跟弄堂里的孩子一起爬树、捉虫、玩黄沙。母亲总说她,不像个女孩子,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从七岁到十五岁,稚童长成花季少女。

伟慧一直是若迷心目中最欣赏的同龄人。很多女生不喜欢接近成绩好的女生,觉得对方的优秀带来一种压力。可若迷恰相反,她对于美好的人与事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鉴赏力和靠近的渴望。

只是伟慧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并不认得若迷。长期以来,她就专心做着她的乖乖女、好学生,因此难免显得有些孤傲。

一些女生论断伟慧,说她心高气傲,眼里从来没有别人。可若迷觉得,伟慧不是这样的人。高处不胜寒,伟慧当然也渴望朋友。

初三报志愿,若迷听说成绩拔尖的伟慧早早就直升了本校高中。但以若迷自己的成绩,直升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参加中考。

初中最后一学期,若迷发奋用功,成绩比往日迅速提高,终于通过中考也考取了本校的高中。

若迷母亲甚感欣慰,四处跟人说:“谁讲女孩子到了高中成绩就不如男孩子了?看看我们家若迷,越读上去越比男孩子强。”

若迷笑笑不语。女孩智力不输男孩,这是没错。但只有她自己明白,考学校无关乎智力,只关乎毅力。是光芒四射的童伟慧给了她目标与前进的动力,帮她考上了理想学校,尽管伟慧自己从不知道。

若有此生在 1.
若夜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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