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很多男人都希望能拥有许多崇拜者,可是真的走到了这个被人崇拜的位置之后,却又觉得高处不胜寒,不如在人间。

我叫曾汉,是一档知名电台节目的主持人。

我有很多崇拜者,也不缺女人,可我总觉得此生似乎只爱过一个女人。她并非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情人,我从未得到过她,但她却停留在我的心里,从未离开过。

她是我生命的绝大部分,而我,只是她生命里最小的一部分。

五十年前,我们出生在同一条巷子。如今那几条巷子依旧还在,并被当作了这座城市的城市名片,非常完好地保存着。现在我也时常去那里,民宅都被打造成了商业区,尽管繁华胜过从前,却再也没有我们少时的那般烟火味。我们那时候啊,大人们一旦有闲,又不想出门,就摆张桌子到屋檐底下去,泡上两盅盖碗茶,就能引来三五个街坊邻居,聊天打牌,一混就是整个下午。小孩子们更是不必说,永远都不会感觉到无聊,巷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神奇的快乐。我们可以玩捉迷藏,玩陀螺,滚铁环,玩各种有趣的游戏。

那时候物资缺乏,百废待兴,但似乎大家都过得还不错。

我常常怀念过去,便独自一人开车去老巷子喝茶。

老巷子里有许多新式客栈,看似古朴,内部却十分洋派。如今的年轻人做生意还真是了不起,将传统文化与西式文化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这城市的雨季到来了。

龙堂客栈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客栈,外部结构完全是木质的,可是内部结构却是完全西化的,比如,有马桶的洗手间,有吧台的咖啡馆,还有服务周到围着粉色围裙的服务小姐。

只是这边有个堂屋,高高的门槛,高高的屋顶,看起来有些骇人,老外们最喜欢坐在那里面看书。

今天我也坐在那里,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茶馆被一群年轻人霸占了,他们吵吵闹闹的感觉像是开会又像是聚会。这也是见惯不惊的了,龙堂客栈常常会组织人出去旅游露营,当然这些大多是孩子们的爱好,我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时间去。

抱着茶盅,我坐在堂屋的书架前,选了一本书,思绪却又回到以前。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也许儿女已经成群,是否会偶尔想起我……这个老朋友。

我给她写过很多,从小学到大学,算起来应该可以装订成一本通史那么厚,可是她,从来不曾回应过我的爱。

她叫成碧君。

三十多年了,她离开这座城的时候才十八岁。

我与她同年,出生的时间比她早了几分钟。我们家与她的家仅一墙之隔。

当我们哇哇大哭相继落地的时候,我们各自的祖母相互上门道喜,甚至还想为我们定下娃娃亲。可由于时局不允,双方的父亲担心娃娃亲这种封建余毒最终会害了我们,并未同意。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穿的,大人们整天都在思索自己的成分问题,哪里还能尽责地照顾我们,更不会像现在的家长一样把孩子当宝贝,捧在手里含在口里。

但我和碧君相互照应,泥里生,土里长。

碧君非常依赖我,总是拉着我的手,我到哪里,她到哪里。那时候的我,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又以哥哥自居,所以保护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还有个小伙伴,是隔了三四间屋子的叶品德。他时常欺负碧君,然后每一次被我发现,都会被我揍得鼻青脸肿。

儿时的快乐是刻骨铭心的,我们这样的铁三角,无论是干坏事还是好事,都十分积极,缺一不可。

叶品德这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比我要帅一点,这是上了初中以后,我才发现的事情。

初一暑假,叶品德神秘兮兮地跑到我家来,告诉我他有喜欢的女生了。

我漫不经心地问:“谁?”

“你猜!”

“有病,大男人猜什么猜,跟个娘儿们似的。”我个子比他高,身材比他魁梧,常以“大男人”自居。

他俊俏的小脸上有了少许尴尬的神色,怏怏地对我说:“算了,没有!”

“不是吧,我才说一句话就把你吓得不敢喜欢女生了?”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生?”他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斜睨他一眼,傲慢地说:“当然有,哥从小就喜欢碧君。”然后紧张地看着叶品德,“不许说你喜欢的是碧君,碧君是我的!”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大概估计自己打不过我,于是撇撇嘴说:“什么眼光!我才不会那么没水准。”

“你说谁没水准?”

“没,没有……啊……啊!救命!”

那小子又一次被我痛揍了一顿。

自从那次被叶品德勾引得把内心的话说出之后,我就开始筹划怎么让碧君成为我的女朋友。

我告诉叶品德,追女朋友这事他必须帮我办到。我算是个小流氓吧,因为比同龄人高大,他们也愿意服我的管束。叶品德是个小矮子,长得比我俊俏又怎么样,还不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

上了初中以后,我们都已懂得男女有别,碧君也很少和我们两个男孩子一起瞎玩了,顶多就是早晨和我们一起上学,下午和我们一起放学,除此之外,她就躲在家里看书写字。

我父亲常常恨铁不成钢地骂我:“你看看人家碧君,人家回来就知道写作业看书,你呢?调皮捣蛋什么都有你,学习成绩却是一塌糊涂!”

我面上尽管表现得吊儿郎当,心里却在笑着说:“碧君这么好,早晚还不都是我老婆。”

反正,碧君是我们那条巷子里最好的孩子,也是大人们最喜欢的孩子。

可是我们谁也不嫉妒她,因为我们都喜欢她。

上初二那年,我正式开始追求碧君。

在一个夏日午后,我们刚放学,在课堂上写了“我喜欢你”四个字的小纸条已被手心的汗弄糊了,叶品德提议说,可以在上课的时候由他递给碧君,我没同意,下课以后,我跑到学校门口拐角处等着,待打扫完毕的碧君经过再拦截她,向她表白。

可我的勇气却在叶品德和碧君有说有笑走来时,一泻千里。

碧君瞪着我,一本正经地说:“曾汉,今天老师安排我们打扫卫生,你为什么要偷跑?”

我偷跑?我偷跑了吗?我只是为了躲起来向她表白而已,我……

“明天我会告诉老师的!”

还不等我回过神,碧君已经拉着叶品德那个矮子走远了。

搞什么,就是没有打扫卫生而已,居然也要告老师?我心里一怒,愤然扔掉手中的纸条,暂时放弃了表白计划。

回到家,我赶紧写作业,写着写着就又想起了碧君。下午的我,也太沉不住气了,不该赌气扔了告白的纸条。

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做得不妥,于是萌生了要给碧君再写一封的想法。

可是提起笔,绞尽脑汁,我却也想不出什么内容来。

那个时候没有现在方便,现在随便拿一首歌就可以作为来糊弄人。

想了一半蜡烛的光景,母亲催我洗脸睡觉,我赶紧提起笔抓紧时间写下了——“希望与你一起共创美好的明天,我们的革命一起努力!”

自我感觉写得不错,但我很怂,没有写她的名字也没有落下自己的名字。

晚上,想着碧君酣然入眠。梦里,她已成为我的新娘。

第二天,我将塞给叶品德,叫他帮我递给碧君。

我则躲在自己的座位上,偷偷地瞄着叶品德与碧君的一举一动。碧君拿到纸条,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她却根本不看的内容,反而扔进垃圾堆,顺便骂了叶品德一句:“有病!”

天啊!好险。

她以为是叶品德写给她的。

我在叶品德要供出我之前捂住他的嘴巴,然后笑着说:“碧君,我把品德拖出去教育一下,他又惹你生气!”

我威胁叶品德不许将那字条是我写的这件事告诉碧君,他咬咬唇,竟然没有反对。

想来,他也算是很有义气!

从此,叶品德成了碧君极为讨厌的人物。碧君甚至不愿与他一同上学,她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但我们的话题却总离不开叶品德。我不明白为什么,碧君明明讨厌叶品德,却总喜欢问我关于叶品德的一切事情。

我就故意将叶品德的种种糗事都说出来。

看着碧君面露嫌弃,我在内心对兄弟说了一万次对不起。

在碧君眼里,我是个极为幽默的人,她常常被我逗得开怀大笑。

“话说三国时候,刘备一米六的身材站在关云长一米九的身材旁边相形见绌,于是刘备教唆张飞去买来一把大斧头,随时准备在关羽犯错的时候砍掉他的双腿。刘备是何其狭窄的一个人,所以总是处处暗算关云长,表面上还要装作大仁大义的样子,我们所知道的‘鸿门宴’‘单刀赴会’‘过三关斩六将’等等都是因为刘备的嫉妒而造成的……当然我是这样猜测的,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她对我说:“曾汉,你好幽默,以后可以试试去讲讲评书、说说戏什么的。”

“嘿嘿。”我得意得很,对于她的夸奖我从来都是照单全收。

“但是呢……”她又笑着说,“鸿门宴是项羽和刘邦,与关羽无关的……哈哈哈。”

她的笑点实在太低,就这样一个笑话,也令她笑到肚子疼。

这大概就是我爱她的原因,明明懂得比我多,却愿意听我瞎吹。

尽管碧君不太搭理叶品德,但她并不排斥他的出现。可即便是他出现了,她也是将他当成个隐形人。

我问过碧君,为什么那么讨厌叶品德,她说没有为什么。

其实我知道,就是因为那封。

上了高中之后,我们三个还是在一个班。碧君与品德之间的关系也改善了,似乎又恢复到从前那种快乐和谐的朋友关系,那是因为品德找了个女朋友,一个挺娇小的女孩子。

我这才留意到,品德长高了,也很强壮,我俩身高不分伯仲。不过,他依然比我俊美。

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捶叶品德一顿了。

他的性格有了变化,不会再那么懦弱。而我,也不再那么霸道。碧君也变了,温柔文静,对品德不再冷冰冰的。

高中三年,我终于将勇气培养好了,写好一封,偷偷地塞进了碧君的书包。

经过这么多年,碧君早已经认出了我的字,但我这一次,还是署名了。

这封信我还记得这样写的:

成碧君同志你好:

首先对你致以革命同志的问候,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一定要打倒走资派。碧君同志,我与你从小到大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是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滋润下形成的,我决定将我的一颗红心献给你,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下,高举红宝书,打倒走资派,让我与你一起共同为建造美好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

此致敬礼

曾汉

为什么我会对这封信记忆犹新,因为那是我绞尽脑汁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憋出来的文章。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碧君给我消息。我的结局不过两个,要么成为碧君的男朋友,要么成为碧君的敌人。

然而,碧君并没有拒绝我,也没有回应我。

我们之间仿佛没有那封信存在一般,碧君对我像从前一样。

我以为那封信她没有收到,于是又写了一封,这一次,我放在了碧君的上衣口袋里。当然,是趁碧君午休的时候放的。

结果,第二天碧君的妈妈就找上门了。

她对我妈妈说:“你们家曾汉小小年纪就不学无术,只知道谈情说爱,可不要影响我们碧君,碧君马上要跟着她爸爸到北京去了,在那边她会有很好的发展……”

这封信是碧君妈妈在为碧君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碧君被关在屋子里哭了几天。

父亲将我痛揍了一顿之后,就再也不许我与成碧君说话。

品德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之后,便频繁地行走于我和碧君的家,为的只是帮我鸿雁传书。

可是无论我给碧君写多少信,碧君也没有回我一封。

我问品德,品德说碧君看了就收好了,什么也没有说。

我在墙的这一边相思成灾,碧君在墙的那边做什么呢?

我突然很恨这个时代,恨碧君的父亲为什么是个前途无量的公务员,恨碧君为什么不肯给我回应、给我答复。

我想在学校和碧君交谈一下,可是碧君自从收了我的以后就再也没有来上学。半个月后,碧君举家搬迁到了北京。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碧君写来的信。

曾汉:对不起没有回你的信,因为家母的原因,所以我必须与你划清界限。可是实际上,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这只是重点内容,具体零零碎碎的东西大概就是她在北京的生活,看来她过得很幸福。

从此,我们的变成了普通的朋友之间的信件,再往后,我寄出去的信再也没有回音。

而我,也考上了某个知名广播学院,离开了这里。

我与碧君失去了联系,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品德家也搬走了,从此,我们三个失去联系。

后来我大学毕业,带回来的行李有一半是书籍,而书籍的一半就是我写给碧君的信。我对碧君的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我承认我只是对过往时光的一种怀念而已,而实际上,碧君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只是那个捂着小嘴笑的傻女孩而已,长大后的模样却渐渐模糊了。

父亲开始为我张罗婚事,但我拒绝包办。

于是我沉醉于工作,沉醉于我的播音事业,直到小有名气,每天都收到许多听众的鲜花与信件。

其中,有的女孩子会在信里放一张自己的照片,我就是在这些信件里找到了秀如的照片。

第一次看到秀如的照片还以为是碧君,但仔细一看,还是可以分出两人的区别。碧君的脸型小一些,秀如的脸型要偏大一点;碧君的额间有颗痣,秀如却没有。

秀如比碧君好的一个地方是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将她的脸型和修长玲珑的身段修饰得很美。

秀如是个大学生,她说她每天都要听我的节目才能入眠,我的节目、我的声音让她能解读到我的内心。

她喜欢给我写。

那封打动我的信很肉麻。

曾汉你好,我是S大文学系的一名学生,非常喜欢听你的节目。你知道吗?你是我们班所有女生的偶像,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在你的声音下才能进入美妙的梦乡。在梦境里,我常常遇到你,可是却无法看清楚你的模样,我们都幻想着与你做朋友,或者更进一步地幻想成为你的女朋友……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与你成为朋友,先附上照片一张,希望能尽早收到你的回信。

祝安

方秀如敬上

也许是她的诚意打动了我,也许是她的照片打动了我,她是我今生唯一一个回了信的听众。我们通信的次数多了,秀如就主动提出要在电话里与我交谈。

第一次通电话是我给她打过去的,她接电话的声音那么激动。

“曾汉吗?”

“是我!”

我低沉的声音刚穿过话筒,电话那头的她已经炸开了锅:“天啊,真的是曾汉给我打电话来了……”

我知道,她在向她的室友炫耀。

“秀如,我们能见一面吗?”

“好啊好啊,在哪里?”

“我到学校门口来接你吧!”听她的语气像是灰姑娘,而我只有努力扮演好我王子的角色。

“真的吗?”她惊呼出声,接着就着急地跟我说再见。大概是化妆去了吧。

当我从学校门口接到秀如的时候,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女孩子。我心下骇然,不会是要一个人与一群人约会吧?

秀如走到我的面前,说:“她们是来要签名的,签完了她们就走。”

很多男人都希望能拥有许多崇拜者,可是真的走到了这个被人崇拜的位置之后,却又觉得高处不胜寒,不如在人间。

秀如就是将我如神一般地崇拜,即使是我亲吻她,对她做出不礼貌的举动也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我承认彼时,我很禽兽。

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因为秀如的那张脸实在与碧君太为相似。

她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在大学里,我就交往过几个女朋友。可是没有一次分手的时候不拿死来威胁我。

秀如却不同,她很少会打电话来烦我,只是依然每周一封寄到台里,偶尔与我出来约会还是像初见一样的纯真。

曾经我想过此生就这样孤单算了,得到的我已经得到过了,没有得到的,这辈子大概也没机会得到。

可是秀如的出现却让我突然想结婚了。

在我们认识后的第三个月,秀如的大学生涯结束了,我捧着一束鲜花很俗套地在大学门口当着来来往往那么多学生的面,向她求婚。

她痛哭流涕地接过我的花,从此我们都结束了单身生活。

婚后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曾经所想的那样安稳,我也曾爱过秀如。但日子慢慢走过,也觉得平淡如水没有激情。

我们之间的话题也越来越少。

但秀如是个贤妻,她很懂持家。我们家的房子从60平方米换到了130平方米,再由130平方米换成了460平方米。

由福利房发展到商用房,再由商用房进化成了别墅。

朋友都羡慕我有一个勤俭持家的妻子,还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我女儿是在我们结婚后第二年出生的,出生之后就交给了我妈带。

我担心秀如太年轻不能带好小孩子,而爸爸妈妈以为我们想过二人世界。

孩子到了七岁的时候才回到我们的身边,那个时候她已经喜欢到处翻箱倒柜找吃的了。我原本将那一大包塞在柜子的最底层的,搬家的时候秀如也未能发现,直到孩子提着这大包信件走到她妈面前,这包信件才公开。

秀如当时把事情闹得很大,我没想到一个人民教师怎么可以如此没有修养。

她在我父母面前哭诉,朋友来一个也哭诉一个,还每天逼问我成碧君的下落。

成碧君的下落我也想知道啊!但是谁能告诉我呢?

从那以后,秀如就变得像个泼妇一样神经兮兮,这个家只有偶尔才能有点宁静。

我能理解秀如的心情,毕竟几十年来丈夫的心里藏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又怎么能够接受呢?

于是我烧掉了那包信件,向秀如承诺,此生此世,只有方秀如一个人可以住进我的心里。

我在别人的眼里是爱情专家,是一个豁达直爽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彻的智者,而实际上,我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

女儿十五岁的时候,我认识了李意灵,我生命里占据另外一小部分房间的女人。

李意灵是我们单位对外招聘的时候引进的人才,原本是让她主持一档娱乐节目,后来因为节目部主任的侄女走了后门托了关系,才将她替换下来,安排去深夜档的性爱节目。

当时宣布让她调任的时候,她的脸已经完全红了。我明白这对于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子来说,的确残酷了一些,于是我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当她转过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猜测到,我将会和这个女孩子发生点什么。

“曾,曾老师!”她有些紧张。

我笑了笑:“不要叫我老师,叫我的名字吧,他们都叫我汉哥,你也这样吧!”

我转头对主任说:“没有带她的主持人吗?毕竟是新人,不能让她就这么去负责一个节目。”

“我们有请专家的,她去只不过应付一下而已!”

我看着她,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出点什么,比如自信。可是没有,于是我说:“不要害怕。跟我来我的办公室,我给你听以前的几档节目,你不一定要学他们的风格,但是一定不能害怕。”

她跟随我来到我那个虽然有点窄,但却很整齐的办公室,我翻箱倒柜地为她找出前几期的“性爱之声”,就在广播声中,她的脸愈来愈红,我的皮肤比较黑,所以怎么也看不出来,而实际上,我的脸也红了,心跳也在加速。

“傻丫头,看得流口水了。我有这么秀色可餐吗?”我转过头时,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

她红着脸转回头,嘴里说:“哪有看您啊,少自作多情了,您这把年纪了,完全就是个糟老头好吗!”

“欲盖弥彰!”我指了指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见我笑,似乎也放松了许多。

我站起身来,说:“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去直播间了,你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多听听吧,我相信你会主持得很好的。一般来说,想要调任到好时段的节目去,总是要经过许多考验的。”

她点点头,眼里有了些许自信。

“你会听吗?”

“会!”我向她承诺,我肯定会听。

可是那天晚上她还是把节目搞砸了,而且砸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第二天她一定会被训,于是一早就去找了台长,要求将她调到我的部门让我调教。

我是电台的元老,提出这样的要求,台长理所应当地给了面子。

就这样,小丫头到了我的办公室,与我一起主持晚间九点一刻的情感节目,我们一起,用感性的声音告诉大家感性的爱情。

我把她当成小妹妹一样对待,或者说当成我的小侄女,因为她那么年轻、那么活泼,和她在一起,我总感觉自己也仿佛年轻了许多岁。我喜欢买零食给她吃,喜欢捏她的小脸蛋,喜欢讲笑话给她听,喜欢看她的笑容,喜欢她叫我“糟老头”……

可是当有一天,她在我的书里看到了我和秀如还有我们宝贝的合影时,她呆了。

“咦,你结婚了啊?”她拿着照片,有些难以置信。

我挑挑眉,笑着看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如果还单身的话,才叫奇怪啊!”

“可……可是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她。”

“她?”对于李意灵的用词,我有些困惑,但依旧回答她说,“我的妻子,她是个人民教师,平时工作很忙,基本不会到电台来找我。这件事情很重要吗丫头?现在说也不晚吧!”我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想要捏捏她的脸蛋,她却躲开了。

“你知不知道我爱着你?”她扔下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我愣在那里。

那天晚上的节目她没有来,我向台长撒谎说她生病了。

我当然想过这丫头会爱上我,但她看起来那么美丽那么骄傲,又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个相貌平平的老男人呢?我否定了这种可能,却又心存一丝侥幸,贪恋某一种可能,于是放任自流……

而我,对她又是怎么样一种感情,是爱情还是亲情?是把她当成了女人,还是当成了女儿?

可我还是屈服了,我在电台里向她表白,我知道她一定能听到的。

果然,我的节目刚结束,她就打来了电话。

“你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我有些责怪地说。

“你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爱她吗?也许爱吧,一半女人一半女儿地爱着。

于是我说:“我……我这把年纪了,再说那个字,未免有些滑稽……”

“滑稽?爱一个人很滑稽吗?难道无情无爱就不滑稽?你是人,人就有七情六欲。况且我问你的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很难吗?”

她实在是咄咄逼人,然而我却无力反驳。

“说啊!”

“爱……好吧,我是爱你的……”说完,我不免也有些沮丧。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并不是一件叫人轻松的事情。我也是豁出去了,她不在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煎熬。什么道德,什么责任,什么世俗的眼光,只要她肯在我身边,我管别人怎么看!

在过去的时间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自我厮杀,令我身心疲惫,似乎老了更多。

电话那旁久久的沉默,猜不到她到底在想什么,我佯装咳嗽了一下,掩饰自己的紧张。

她轻声一笑,说:“曾汉,我想见你!”

“嗯?”

“现在,马上!”她的语气非常轻松,却又骄横霸道半点也不客气:“我想见你!”

对于小女孩的任性,我无力抗拒,于是屈服:“好啊,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

“我在家。我等你!”

她挂了电话,我怔了半晌,方才意识到刚刚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某个程度,再去想那后果如何,倒不如顺其自然。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桌,然后给秀如打了个电话。

“我今天晚上也许不能回来了。”

“为什么?我刚听完你的节目,你应该可以下班了啊!”

“我们领导找我开会,可能要加班,太晚了我就在办公室睡了。”

“可是你从前无论加班到多晚都会回家的,为什么今天不回?”秀如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要去找你的初恋情人啊?”

“都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笑着敷衍她,而后承诺,“如果完事还早的话,我就回来。哎,你别给我留门啊,早点休息,嗯?”

“嗯。我知道了。”

后来我才知道,能与秀如携手那么多年,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她同碧君长得像,而是善解人意。

但是再往后,我又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女人的善解人意,也是有针对性的,对人对事,态度各不相同,绝对有底线与立场。

而对于夫妻之间的底线,许多女人会将丈夫的忠诚放在第一位。

显然,我那时候并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同妻子告假之后的晚上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当李意灵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般,迫不及待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吻住了我,然后到最后,我的身体却宣布了罢工。

我沮丧地看着她,对她说对不起。

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在李意灵的心里,一定认为我是没用的男人。

可实际上,我是一个健康的、健全的男人。大概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眼前总是晃动着秀如的眼睛,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来。

所以,除了向意灵道歉,我并无他法。

没想到意灵却微笑着吻了吻我,蜷缩在我的怀里,乖顺地睡着了。

我想起身离开,然而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竟然也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第二天回到家,我自知理亏,坐在客厅里独自抽着烟。

秀如坐到我跟前来,审视着我。

“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没有……”

“那为什么晚上不回来?”

“说了是在开会……”

“我今天一早就打电话问了你们领导!”

“你是不是不信?好,不信我就罢了,我也省得解释!”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圆这个谎言,只好恼羞成怒地起了身,准备出门。

“你要是出了这个门,有种就别回来!”

这样的对话,在电视剧里出现过许多次,然而哪一次说狠话的人又真的做到了这么狠呢!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十分卑鄙,也很愚蠢。不懂得控制原始的冲动,不晓得圆滑地处理复杂的情感,在这方面,太过笨拙。

假如能天衣无缝地隐瞒秀如,也许我就不会那么烦恼了。

严格意义来说,我是一个念旧的人。

所以老巷子是我迷茫的时候,最常去的地方。

街道一如往昔,游人依然如故,不同的是道路两旁的树叶已由绿转黄,悠悠落下,躺在脚边。余下光秃秃的树木枝丫,等待来年再现新绿。

世事循环不过如此,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又一次为自己的可鄙而叹息。

电话此时响起。

是秀如。

我接通电话,秀如的声音平静如常:“曾汉,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做了你爱吃的粉蒸肉,再不回来可让曾心吃光了啊!”

我张了张口,嘴边不由得漾起一丝笑意,说:“让女儿吃吧,我这就回来。”

“好。”

见她快要挂电话,我忙说:“对了,你不要生我的气,昨天真的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同事喝醉了,我送他回去的……”

这是目前为止,我想到的最妥帖的谎言。

她在电话那旁笑着说:“我没有生气,你别紧张。不过,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今天?”

“结婚纪念日,你忘了吗?”她的语气带着埋怨,但我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生气。

可是这个结婚纪念日,她以往也并不放在心上,为什么今年却记得那么清楚?

我来不及多想,只能应付说:“我当然记得,这不是出来给你准备礼物了吗?”

“买什么礼物,你回来就好!”

秀如挂掉了电话,我感觉到了她的语气里的失望。可是她究竟在失望什么呢?

我心中存了愧疚,一心想着要弥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买了礼物再说。然而来到商场,却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前茫然失措。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喜欢什么。

买衣服吧,秀如穿衣的尺码我不知道。

买戒指吧,秀如喜欢什么款式我不知道。

买香水好了,可是秀如并不用香水。

这么多年了,我竟然没有送过她一次礼物。

终于,我选了一条项链,买了一束花,以寻常男人讨寻常女子欢心的方式,带着满心的惭愧,回到家中。秀如已经做好了满桌可口的饭菜,都是我喜欢的菜色。

孩子在学校没有回家,我捧着鲜花站在妻子面前,她的眼眶红了。

“对不起啊老婆,这些年也是怪我疏忽,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委屈你了。"

她抱住花,眼泪不停地簌簌下落。

“还有一个礼物……”我将她扶到沙发上坐着。

“还有什么?”

“你先闭上眼睛。”

她闭上了眼,我小心翼翼地将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她感觉到了那项链的冰冷,还未睁开眼,已经痛哭出声。

我抱着她,将她揽入怀里,眼泪也跟着滑落。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拥抱过了?我们有多少误会了?我们多久没有再沟通过了?躺在一张床上却是同床异梦。

我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你要干吗?”她捂住纽扣,娇羞地看着我,“饭菜都要凉了。”

“饭菜?哎!”我扯开她的衣领,亲吻着她的额头,“这不是正在吃吗。”

那一次,我们共同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激情。

我并不是无能的,只是面对李意灵却总是毫无办法。

于是我选择了使用药物。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一旦超越了友谊,就很难再回到原点。同李意灵自然也是继续纠缠。

可平心而论,我宁愿与她之间的关系依旧是亦师亦友,也不愿意是情人的关系。

然而她的爱慕却是我难以抵抗的诱惑,我沦陷了。

这种偷偷摸摸的感情,她做得非常隐秘,说了不会叫我为难,果真做到了在人前同我保持距离,一口一个曾老师,客气又礼貌。

大家都以为她是我的学生。我也侥幸而心安。

直到有一天,被曾心撞见我与李意灵在办公室亲热。

曾心鄙夷地看着我:“曾汉,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那一刻我无地自容。

曾心是我的女儿,因为手机关机,她联络不上,所以只好跑来电台,只为通知我,秀如低血糖晕倒送医,却发现有子宫肌瘤。据医生说,可能是由于年轻的时候堕胎过多,服用避孕药物过多而造成的。

我蹲在手术室外悔恨地抓头。

曾心将她所看到的事情,告诉了我的母亲。

妈妈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教导我那样,轻轻地说:“曾汉,做人不能贪心,有一个真心对你的女人就够了。秀如这个儿媳妇多好,为了曾家也是尽心尽力,你该好好地待她,千万不能对不起人家。”

我不断地点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可是孩子,却并没有原谅我,她基本不再正眼看我,甚至懒得叫我一声。

晚上,我想守在秀如的病床旁,不承想却被母亲赶了出来。她说我要录节目,需要休息。曾心闻言,冷哼一声,然后到她妈妈病床前守着。

我很无奈,只好独自回家。

安安静静的屋子此刻显得分外冷清。我突然有些害怕,心中一抽,有些恐惧。如果有一天,秀如、曾心、妈妈都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

这种恐惧是前所未有的。大概缘由在于曾心冷冷的表情,在于秀如的昏迷,在于母亲的失望。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并宽慰自己,不过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一个错而已,这并非我的本意。

我决定向李意灵摊牌。我赶到办公室,她还在。

“丫头,我对不住你,但是现在,必须要说再见了!”

“你什么意思?跟我说分手吗?”

“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找到更好的!”

“可我只喜欢你,怎么办?”

我抓脑袋:“我有什么好?一把年纪,长得也不怎么样!”

她没羞没臊地扑到我怀里来:“可我喜欢!”

我推开她,转身不看她。

“你不能任性!我跟你没结果的!”

她笑着依偎过来,软软糯糯地说:“谁要结果?谁稀罕结果?就像现在这样在一起不好吗?又没有叫你离婚。”

我看着她。

她温柔地说:“你骗不了自己,你是爱我的。”

我想起来曾心眼里的轻蔑,母亲眼中的失望,于是轻轻推开她:“对不起。”

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我,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我有些懊恼,刚才对她是不是有些过分,正琢磨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弥补一下,她却猛然转身,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我以为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于是请了假,在医院悉心照顾秀如。秀如对于那件事一无所知,显然是曾心和妈妈在替我隐瞒着。

我告诉曾心,我会改正错误,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曾心虽然依旧表示怀疑,但终究还是唤了我一声爸爸。

我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然而一次外出回来,却在病房里见着了李意灵。

她一个人,躺在另一张病床上,手腕上吊着点滴。

我定在门口,心中发虚,手脚发软,大脑里一片茫然。

她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她来做什么?

与我心中的慌乱失措相比较,李意灵反而表现得淡定从容。一见到我,就微笑着打了招呼:“曾老师好!”

我点了点头,问:“你到这里来干吗呢?”

“嗯……我怀孕了,做了个手术……”

我吓得手中的东西险些掉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你怀孕了?”

她依旧淡定,笑着说:“男朋友不在身边,反正也不可能现在结婚,所以就自己来做掉了!”

然后她看着秀如,还明知故问地说:“曾老师怎么会到这里来,莫不是隔壁床那位漂亮的姐姐,就是传说中的曾太太?”

“呃?是的,秀如,我给你介绍,李小姐,我的同事。”我手足无措、语无伦次。

秀如微笑如故,并没有瞧见我的异常。

“李小姐你好,我是曾汉的爱人!”

“嫂子好!”

秀如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说:“曾汉,妈熬的鱼汤要不然也盛一碗给李小姐,她刚做完手术,身边也没个人照顾。”

“好的。”

就这样,我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悉心照顾着。

出院以后,李意灵辞掉了工作,也搬了家。我寻她不着,打电话也是不接。

我很懊恼,面对这个局面,却也无能为力。

我只好发短信:“为什么怀了孩子不告诉我?”

等了一天,才等到她的回复:“告诉你有什么用?难道你会离婚和我在一起?别傻了,就算你离婚,姐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姐是叔控,玩玩而已,现在好聚好散,别联络了!”

她将狠话说得很绝。

我无言地挂了电话。

她是不是玩玩而已我不知道,但那以后,确实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秀如痊愈以后,我找了个云淡风轻的日子将所有事情向她坦白。

我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乞求她的原谅。

她轻声说:“你第一次晚上没有回家,我就知道有她这个人……我很难过,想过要离开你,然而还是舍不得……如果你愿意改,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还有大半辈子要一起走,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秀如……”我感激地看着她,何其有幸,得妻如此。

现在,我的婚姻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转眼一年过去了,回首那些往事,仿佛是在昨天。

关于李意灵的消息,总会从旁人那里传到我耳中来。我自然没有忘记她,但也希望不要再有交集,但愿她好,仅此而已。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

新的一个结婚纪念日,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寻思着该给秀如一个什么礼物。

又一次来到老巷子,我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模样清秀,眉目之间有着碧君的影子,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发现我在打量着她,她看向我。

我向她点了点头。

“来旅游的吗?”我问。

她摇摇头:“只是过来看看而已。”

“本地人?”

她点头。

我接着问:“这里有很多回忆吗?”

她看着我笑了,说:“叔叔,你觉得这个世界哪个角落又没有回忆呢?”

她叫我叔叔!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样子已经老到了让人叫叔叔的地步!可是今天我不是来回忆的,我是在这里想想该给妻子一个什么礼物的。

看着青春逼人的她,我问:“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想给太太送一件漂亮的礼物,但十分苦恼,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她放下手中的书,认真地看着我:“她最需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啊!”

“我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那你就给她一个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啊!”

“我想给她一个可以让她惊喜的礼物……”

“当初你是怎么追求她的?”

“当初是她追求我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大声说道:“我知道你该送什么礼物了!”

“噢?那你说说看,送个什么礼物好?”

她抿嘴一笑,转头向老板喊道:“麻烦给我两张纸!”

我只能看着她将信纸和笔搁在我的面前,然后笑得神秘兮兮地说:“给她写封吧,把你想对她说的话都写下来,我想她收到这样的礼物一定会感到很幸福!”

我拿着那张纸,却是久久不能下笔。

活了大半辈子,只给碧君写过,写了那么多封,却没能得到碧君的回应;可是给秀如,我却一封也没有写过。

我想秀如这辈子最想要的,大概就是这封了。

“谢谢你!”我由衷地感谢对面的姑娘。

她甜甜一笑:“不用客气。”

“对了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挑了挑眉毛:“请叫我雷锋!”

我恍然失神,她这挑眉的动作,太像我的一个老朋友。

未等我再次发问,那自称雷锋的丫头已是站起身来,笑着同我挥了挥手:“再见啊叔叔,祝您和阿姨和和美美。”

“谢谢!”

那丫头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远了,客栈外拐角的地方,有个男人迎着她走来。太远,我看不大清楚,但仍可判定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年轻真好。

客栈里往来的人不多,我坐在书案前,琢磨着该写个怎样的内容。

此时此刻,耳畔流淌着一首老歌。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于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我才发觉

哦,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是否有缘

和你相依……

我提起笔,认真地为与我相守一生的女人写下了最珍贵的一封。

秀如爱妻:

这是我此生给你写的第一封,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知道这是你最想要的礼物。

跟着我的这些年,着实委屈了你。从你嫁给我那一刻起,就一直为这个家劳碌奔波着,操持家务,孝顺父母,养育女儿……你对曾汉的恩德,曾汉毕生难以回报。

我们曾经也有过恩爱甜蜜,也有过争吵矛盾,我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你始终对我不离不弃,每每想起,我就惭愧不已。

秀如,我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那么多的矛盾的?又是什么时候化解的?我虽然已经记不清楚时间,却还记得,如果没有你的宽恕,如今的幸福生活我根本不可能拥有。谢谢你,我的妻。

今天,我为你写下的,都是我内心埋藏许久的话,就如歌里唱的那样:“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

很多时候,看到你头上的白发,我很心疼,你爱我那么多年,从一个如花少女到鬓白发华仍未改变,我怎堪承受这样的深情,唯有用我的余生来好好爱你、疼你,将曾经亏欠你的全部弥补给你。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她不再需要我们陪伴在他的身旁;我们的父母也已经离世,现在只剩下我与你相依为命,只有我们能相互疼惜彼此,只有我们能相互依偎。

秀如爱妻,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那便是,你是我曾汉此生最敬最爱的女人!

曾汉

我将信放在精美的信封里,连同在花店订好的玫瑰一起,让花店送回了家。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刚开门,秀如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谢谢你!”

我紧紧抱着她,爱怜地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跟你在一起,怎么都不辛苦!”

“我对不住你……”

“没有,你对我很好……”

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含着热泪将满桌她做的美味菜肴一扫而空。

我爱吃她做的菜,精致美味,能够娶到秀如,真的如我母亲所说,那是我曾汉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年底,我的一个外甥给我寄来了喜帖。那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听说他要结婚的消息,我真是欣喜万分,握住妻的手说:“嘿,张勋这个浑小子总算要结婚了。”

秀如笑着说:“是啊,刚才大姐打电话来,叫我们早点过去帮帮忙。”

“行,让曾心做伴娘去。”

“曾心?”秀如皱了皱眉头,“曾心向来不太待见张勋,你就别瞎忙活了。”

我想了想,也是。曾心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她向来不待见亲戚中的任何一个,在她看来,亲戚朋友不过是被血缘强迫绑在一起来认识的而已。

我也曾经年轻过,太能理解这种傲慢与不羁了。

待到婚礼那天,我们被表姐安排到了亲友席,陪同照顾新娘的父母。

“新娘是哪里人啊?和张勋是怎么认识的?”秀如问表姐。

“祖籍少城,在北京长大的,后来在飞机上认识了我儿子,两个人感情不错。小丫头模样长得挺好!”看表姐的模样,像是捡了个宝贝儿媳妇。

“哎,我们家那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呢!”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看妻,曾心还在念高中,她在着急什么?眼睛往妻的后面一晃,居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成碧君,她侧身对着我,手臂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她明显老了,可是仪态还是那么优雅。

我站起身来,秀如也跟着起身。

“看见谁啦?那么激动!”

“碧君……”

碧君循声望来,眼里装满了不可思议。

我也顺势看清了她手臂挽着的男人。

“叶品德!”

“曾汉!”

旧友相见的一幕总是分外激动。当我和品德拥抱在一起之后才明白,原来我到底还是矮了品德一截。

他们是张勋的岳父岳母,我的外甥媳妇叶欣然的父亲母亲。至于他们两个怎么会成为一对,委实叫我费解,两杯酒过后,叶品德也从实招了来。

原来品德在我让他带给碧君的上署了他的名字。

他为了碧君,考入碧君的学校,千辛万苦地追了很多年,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而我总以为自己这一生最喜欢的女人是碧君,却并没有为了得到她的爱情而做过任何努力。我只是默默地思念她,思念小时候的她,在思念的同时,却也在结交新的女朋友。

同叶品德相比,我何止是身高上矮了一截呢。

端起酒杯,我一饮而尽,眼角余光看向秀如,她正拖着碧君的手,犹如姐妹一般在闲话家常。

便是此时,台上迎来了新郎新娘。

我抬眼一看,新娘子颇为眼熟,可不就是在老巷子遇见的那一位自称是雷锋的姑娘嘛!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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