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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恋爱了。她像是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五彩斑斓。

苏念真替她高兴,然而她自己更无聊了。

星期六下午的“仰望”,阳光持续照射在窗前的草绿色美式布艺沙发上,带着滚烫的温度。零星的几个客人,喝咖啡,写东西,或者躲在角落里看电影。念真觉得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她朋友不少,试图呼朋引伴的热闹一阵,用来抵御洪荒而来的情绪。然而,当鼎沸人声褪去之后,苏念真觉得更孤独了。

自从簌簌和华子好上了,几个人的聚会变得更加频繁。晚饭的时候,拉姆、平措、华子还有簌簌,四个人成双成对,更衬得念真形单影只。

平衡好自己的内心是种能力。苏念真很清楚,然而她更清楚自己极为缺乏这种能力。

也许她只是需要一场爱情。

假期就这样来了。苏念真决定一个人出去逛逛。这座满是枯萎萧条的北方城市成为她想要逃离的原点,也许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时候,苏念真二十一岁,还没有真正一个人旅行过。

她在网上挑挑选选,大多是宣传的天花乱坠的旅行社。最后看的不耐烦了,随便选了一家海口的地接社。

念真订了一早的航班。

已经是一月中旬,五点钟的临州天寒地冻。念真托着行李箱从宿舍走出来,天还未亮,除了寂静的路灯,空无一人。这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出行。

出租车飞驰在空旷的路上,念真听到内心有隐隐期待的声音。期待什么,她不知道,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候机大厅里的店铺都尚未开门,暖气不够充足,寒气四起。念真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坐在椅子上打盹。她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挤满了等着登机的人。大包大包的行李,手里吃剩一半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泡面,高调吵闹的交谈声,所有一切交织混杂,让人惶惑不安。

不远处操着北京腔的高大年轻男子正和一个中年男人为了一个座位大声争吵。彼此眼神愤怒激烈,然而最终被人劝说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座位总有种强烈的执念。从前在临州拥挤地铁上念真曾赫然看到一边用手占领地盘一边大声招呼同伴的老年女人,场面诡谲。

念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手机有时让人和身边朋友无缝对接,有时需要它,它却又不发出任何声响。热闹的人群和毫无动静的手机软件让念真像是要被无形的力量吞没。她在嘈杂声浪的此起彼伏中感觉到兜头兜脸的烦躁。

漫长航程,念真断断续续的入睡。在梦里,她看到一树树雪白梨花盛放,又在风里扑簌簌的飘落。

在梦里,她看到在纷纷落下的花瓣中蹲在地上逗弄蚂蚁的少女。那是少女时的苏念真。

十五岁的苏念真,只有一米五八的个子。除了穿宽大的校服,就是运动装,好像好看的衣服都与她无缘似的。她只是为了遮挡微胖的身形和显得有些粗壮的大腿。脸有些圆圆的,有点婴儿肥。整日里很少说话,看起来沉默寡言的。

在四十几个人的班级里,她就是那种可有可无都没有人注意到的存在。老师也不喜欢她,可能她不漂亮又不会讲话的缘故。

苏念真常常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院。看书、晒太阳、打瞌睡或是逗弄蚂蚁。

初夏正午的太阳温热刺目。念真伸出手指,让一只小蚂蚁爬上去。蚂蚁周身透亮,发出淡红色的微光。她能感觉到蚂蚁在掌心爬过时痒痒的,这是来自另一个生命的触觉。

十几岁的少女,仿佛幼童般天真。

有时,她靠在树下看书。《时间简史》、《热带植物图谱》或是《闲情偶寄》……她在一个牛皮本子上用铅笔临摹一些已经绝种的植物图画。有时是一株洋大头茶。叶片棕绿色,微微卷曲,大片洁白花瓣呈完全开放的状态。她打开那本植物图谱时,偶然看到这幅图画,是1788年威廉.巴特拉姆描画的一幅水彩。念真被这壮硕花朵吸引,觉察到它有种沉默的美。她的本子零零散散的记录了许多内容。有时也用细小楷书密密抄写一些书上的内容。“如果时空没有边界,则不需要指定边界上的行为——不需要知道宇宙的初始状态,不存在我们必须祈求上帝或者某些新的定律为时空设定边界条件的时空边缘。我们可以讲:宇宙的边界条件是它没有边界。宇宙会是完全自足的,并且任何外在于它的东西都不能对它施加影响。它既不被创生,也不被消灭,它只是存在。只要我们相信宇宙有个开端,造物主的作用似乎是清楚的。但是如果宇宙的确是完全自足的,没有边界或者边缘,既没有开端又没有终结,那么其答案就不这么显而易见,造物主还有什么作用呢?”她的喜好和外形完全无法被联系到一起。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她这样看似沉默又缺少灵性的少女,竟然在阅读方面涉猎这样广,种类如此繁杂。也许,苏念真的内心未及长大就已开始衰老。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心脏标本,看似鲜活,却不知已死去多少年。她用这样的方式独处,甚至企图与外界抗衡。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在生活的折损里,她没有死去,甚至蜕变为美丽又拥有强韧品格的女子。

清早的闷热机舱,窗外阳光刺眼,念真拉上小窗板,随手翻看手里的书。是一本三毛的传记,忘了从何处获得,书皮已微微泛黄。她出发时在宿舍的书架上瞥了一样,刚好目光停留在它上面。

这个曾经叫做陈平的并不漂亮的女人,一度让念真产生极大兴趣。书里附赠一小张光盘,是三毛在一次演讲中谈到关于荷西死去的那一段往事。声音依旧似少女般轻轻柔柔,然而略带童音的嗓音随着情绪,抽抽噎噎,让苏念真觉得无限凄厉,这简直是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拆解与劈杀。一段情爱被演绎,被循环往复的讲述,被当成商品流通与贩卖,她究竟是借由这样的碾压来疏解内心的凄苦还是在不断的重复中成为一种惯性。

情爱应是隐秘的,是在黑夜之中独自逡巡的河流,平缓或湍急。只能是极为个人的体验。将内心隐秘公之于众,交付旁人讲述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是极为愚蠢的。

念真看到书中的一小帧照片,她穿一袭火红色的连身裙坐在茫茫沙漠中,微卷的长发随风扬起,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那一刻,她融在广袤天地之间,是一种洒脱的不羁的美感。

念真想不通,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何以沦为生活和舆论的囚徒。

机舱内依旧嘈杂闷热。婴孩儿的哭啼,中年男人的鼾声,女人们的嬉笑交谈,幼童的吵闹声,此起彼伏,混乱声浪一波又一波袭来。念真有那么一刻恍惚了。一场出行真的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吗?

漫长航程让念真的胃部产生极为不适的感觉。飞机在武汉短暂经停,她在候机厅里找到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低咖啡因的豆奶拿铁。滚烫咖啡带来丰沛的饱足感,全身僵持的肌肉神经随之舒展开来。

飞机抵达海口已是下午,潮湿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她嗅到植物叶片的腐烂气息。定好的旅行社有人来接,念真取了行李出来时已经看到有人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等在出口。黑黑瘦瘦的年轻男孩儿,穿着短裤拖鞋帮她提行李。车上已经有四个人,一对母女和一对年轻的夫妻。老年人显然已经对长时间的等待心生不满,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大声质问男孩儿。“哎,小伙子,你们旅行社究竟是怎么服务的?用这么小的车子接我们,又闷又热的天气叫我们等这么久。”男孩儿颇不以为意,慵懒的答着她。“哦,真的不好意思啦,不过你们都是散客来的,在各地报了名,要到这边凑够人才成团的,没办法啦。”老年夫人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激不起任何回响,只好作罢。

兜兜转转,从机场进入市区已近傍晚,海口市区许多地方都在修路,交通状况极差,一路拥堵,车子走走停停。念真觉得周身都是黏腻的,棉质T恤被汗水浸透,湿湿的贴在背上。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苏念真急需冲进浴室洗个澡,换一件干燥洁净的衣服。

下午六点二十五分,苏念真终于到达住宿的酒店。她和车上的其他人,将在这里留宿一晚,等候第二天地接社来人。

这场出行全然失去原有被期待、被想象的样子。没有舒适的候机环境,没有安静的飞行航程,没有顺畅的接机过程。一切都是嘈杂而混乱的。这是苏念真的第一次独自出行,狼狈不堪。她有点懊恼,甚至有点愤怒。长久的生活在舒适可控的环境中,使她缺少随遇而安的品质。而这种品质在一场独自行走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支撑。苏念真绝想不到,若干年后,她竟一个人背着硕大的登山包踏进藏区,也可以在高原简陋狭小的青年旅社坚硬冰冷的床上安然入睡。

人由内核与外壳紧密构成一种组合,而外壳因内核的收缩而出现弹性变化。这内核充满一切可能,逃避、懒惰、虚伪……随之,外壳会做出相应的动作,表现出推诿或是谎言。然而,内核又具有极大的可塑性,随着时光磨砺推移,变得坚硬、执着,这时外壳又会作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对困苦与不适的妥协。

苏念真最终获得这种能力,然而这一刻,她尚且不是生活的对手。

酒店在解放西路上,两旁是繁华热闹的商场和步行街。城市中老旧区域,人群涌动。

念真的房间在五楼的转弯处。走廊里的地毯持续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气味,这是海口给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多年以后,她频繁往来海南,然而只要嗅到这气味,当年初到的窘迫感依然能够清晰的被记起。

房间不大,是商务房的标准间。陈旧家具,一圈暗黄色的污渍经过不断的漂洗最后依然在白色床单上留下印记。到处都是陌生人的混杂气味与痕迹。

念真洗了澡,换上一件干净的纯棉白色T恤。将行李中带着的白色埃及棉的床单被套一一铺好。这也成为她日后的习惯。在破旧杂乱的地方,只要睡在她自己的床单上,就能安稳入睡。这习惯也许来自一种她对自己味道的确认,或许是一种触感。念真斜斜的躺在床上,渐渐觉得困倦,随后陷入深长睡眠。在梦里,她看到一只布满翠色羽毛的蜂鸟,周身披挂微亮的光芒。她跟随它,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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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真•秉烛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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