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空气中饱含植物叶片新鲜微甜的气味。从酒店房间的露台向外望去,能够看到远处高大纤细的槟榔树,许是夜半时落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早晨六点钟,天色蒙蒙还未大亮。旅行社的巴士停在酒店门口,接待的导游匆匆走进酒店大堂。他手里拿着行程单,招呼念真和同来的几个人上车。帮念真把行李放到车上,他说,你好,苏念真,我是让。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让穿一件黑色Polo衫,浅蓝色牛仔短裤,脚上穿一双人字拖,是岛上居民寻常的穿着。念真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让的眉骨突出,凹深的眼窝里,双目灼灼。她与他眼神交错的一刻,仿佛看到梦中那只翅形优美的翠绿色的蜂鸟翩然飞来。在时空转换之中,苏念真最终在这一刻找到自己的位置。让周身亦笼罩着朦胧微亮的光芒,她被他的光芒吸引,跟随他,无法停下脚步。从海口到万宁到琼海再到三亚,行程奔波劳碌,这是旅行团的常态。在鹿回头,有两个小时的活动时间。念真兴致索然,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翻看随身带着的一本《格萨尔王传》。神话性的历史,神秘的口头传承的史诗,一一被具象化的呈现在纸上。然而,念真此时眼前尽是初见让时他的目光,充满蛊惑。她内心起伏,无法让自己安心读下去。不觉间,让坐在她对面。他递给念真一只刚刚从树上摘下的青椰。请你喝的,他说。他说,我带了这么久的旅行团,从没见过有人带着这么厚的一本书旅行。念真没说话,只是接过他递过来的椰子。“你喜欢阿来的书?”他随口问道。“这本书第二次读了。只是觉得说唱史诗一旦被用文字重新整合总是少了点儿什么。”“嗯,不如《尘埃落定》好看。”“想不到我们喜好相同。”“我大学读的是中文。”“怎么想起做导游了?”“没办法,为生计奔波。”让说着,点了一支烟,吐出的迷蒙烟雾中,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你读什么专业?”他问。“和你一样,无用的专业。”她笑了,嘴角轻轻上扬。让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身量清瘦,微卷的长发散落在肩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左侧嘴角微微向上挑起,尽是神采飞扬的活力。念真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继而又迅疾熄灭。对话戛然而止,让用力的吸烟,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相对坐着。也不觉得突兀与尴尬,只是再自然不过的状态。彼此轻松坦然。巴士行驶在东线高速上,午后日光正盛,车窗外碧蓝天空下是大片深浅相间的绿色。让坐在司机旁边的导游位置上,在手中的行程单上勾勾画画。几个小时的车程,他断断续续的接打电话。从车子的后视镜里,念真看到让有时是严肃认真的表情,有时是嬉笑的神色,有时又溢着温柔的笑意。他讲一口难懂的海南话,念真听不出内容。她只是定定的望着让,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暗自揣度电话另一端的对象。也许是工作电话,也许是熟络的朋友,也许,也许是他宠溺的姑娘……行程的最后一晚,旅行团在疍家渔船上吃晚餐。让忙忙碌碌的招呼团队里的游客吃饭喝酒。船上的音响里用高分贝播放一首首老歌,嘈杂声响里,念真看到刚刚安顿好游客的让一个人靠在船尾。他点燃一支烟,火光明灭间,眼角眉梢流淌着疲累神色,那是沉陷在生活流里的人无法转圜的无奈。黄昏时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火烧云布满整个天际。天色渐渐暗下来,海面上倒映出点点橘黄色的光亮,远处的陆地上,已是灯火阑珊。团友们推杯换盏,相互攀谈好不热闹。然而念真却对桌上的菜、身边的人全无兴致。她沉吟良久,最终起身走过去,站在让的身边。念真递给让一罐啤酒。“不吃东西么?”他问。“吃不下。”“为什么?”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问道。念真没答他,两个人就那样并肩站着。夜色渐渐沉落下来了……“让,如果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的目光紧紧追索,他是否能够感觉的到?”让对她的提问不觉唐突,仿佛相识多年般默契。他说:“我能够感觉得到。”念真扭过头定定的看他。她突然笑了,毫无征兆的,眼睛变成弯弯的形状。很多年后,让说,从未见过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能够有那样简单纯净的笑容。有些人朝晚相对,经年累月依旧无法得到真正的内心亲近。然而,有些人,一出场,便仿若一种相认。如果人确实要经历轮回往复,那么,这种相认一定是历尽千回百转的等待,直到遇见,自然能够找到彼此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