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躺在床上,已是微醺,念真陷入昏沉睡眠。她听到让说,我能感觉得到。念真内心暖热,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在梦中,念真跟随在让身后,走进一片枝叶繁盛茂密的雨林。低矮灌木交错丛生,泉水淙淙。时而有长满五彩羽毛的小巧飞鸟,赤红色的头部,张开翅膀时,能够看到它腹部明黄色的羽毛。让走在前面,他说,苏念真,你跟着我。

午夜的三亚降下一场雨,迅疾雨水落在宽大的植物叶片上,敲打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十一点的飞机,念真即将回去临州。

让送团队到机场,在候机厅,团队游客都已经离开了,他却始终没有看到念真。

那时,让接到念真的电话。她说,让,我在停车场等你。

从感受到背后苏念真炽热目光追索的那一刻起,让就已然清楚的知晓,她是他注定要相认的女子。

让匆匆赶到停车场,远远看到念真。她穿一条及踝的白色细麻连身长裙,明晃晃的日光下,念真笑着,眼睛弯弯,像一朵盛开在枝头的缅栀子。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姑娘,如同一场迅疾的夜雨,完全脱离他惯有的认知。除了敞开自己迎接她,让别无选择。

念真走上前,拥抱他。她说,让,越过拥挤嘈杂的人潮,我最终与你得以相认。

真切的触碰到念真,拥抱她,感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同雨后饱涨的新鲜果实。他嗅闻到念真颈项皮肤上散发出的源自于Shalimar花梨木和茉莉隐约的香气。在炎炎夏日用这样厚重暖香通常会让人觉得闷热窒息,然而,念真整个人和这香气揉搓在一起,仿若是她天性中流露出的鬼魅气质。

他们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拥抱,亲吻,恍若隔世。

他说,念真,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听到他话语下轻轻的叹息。

让开一辆白色三菱EVO,带念真驶上东线高速。高大的椰子树、翠绿色的农田、大丛蕨类植物,一一从车窗掠过,满目苍翠。让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念真的手。冷却的车厢里,念真细细体味着让手掌传来的温热,渐渐觉得困倦。

念真回到十四岁的夏天。

?她放学回家,打开门,看到一地混杂着血迹的玻璃碎片。那一刻,心脏猛地抽动起来,继而又迅疾臌胀,仿佛要在胸腔中炸裂开来。显然,她的父母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争吵和扭打。念真习以为常,然而地上的血迹还是触目惊心。

?这是苏念真的少女时期。缺少安稳平和的成长环境,充斥争吵、尖叫,怒骂还有无休无止的厮打。经常放了学尽可能的在学校拖延着,恐惧回去家里。有时打开门,看到破碎的碗碟,她忍不住向父母的房间望去,以为会看到一具满是鲜血的尸体或是一颗被斩断的头颅。

?念真躺在床上,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极度的惊恐到最后衍生出一种愤恨。

?苏念真想不通,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彼此折磨纠斗,难道各自寻找出路不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吗?在父亲狰狞愤怒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残存的感情,然而,他们依旧生活在一起,冷战或是扭打,少有时间来关注念真。母亲除了在念真考试成绩公布后会冷嘲热讽似的训斥她几句,很少对她和颜悦色的讲话。人生初始,苏念真没有学习的范例。不知如何平缓的表达自己的感情,不懂得信任、爱和宽容。她成为内里残缺,性格深处暴戾偏执的少女。这种潜在的危险最终与她血肉相融,成为她坚硬的内核。有时,她甚至在午夜祈祷父母能够做出了断,即便是你死我亡也好。

?十七岁,苏念真的愿望得以成真。父母最终签下了离婚协议。在她的归属问题上,母亲没有明确,然而她还是暗暗地打探,希望念真选择她,带给她些许安慰。

?念真早已过了内心磨难的时日,性格冷漠。至于她自己的去向,完全无需做出过多思虑的选择了跟随父亲。

?她厌倦了女人在面对痛苦时哀怨可怜的样子,她不是神,无法对任何人做出救赎。在这世上,谁不是经受千般折损劈杀,本该承担起自己,将一切情绪、波动自我消解,而不是将求生的渴望蔓延至外界旁人。人,最终要靠自己成全。

?车子停在一株高大的凤凰木旁,树冠横展而下垂,浓密阔大,羽状复叶之上,是火红色伞房状花朵。远处飘过缅栀子浓烈的香气。

?让站在车旁不远处,一边抽烟,一边用海南话和电话另一端的人在说着什么。半晌,他回到车上,看到念真醒来。他说,你梦到了什么。念真没有回答,只是大口喝着水。他说,你睡着时发出轻微的抽泣声。

?她说,我只是惊惧。

?什么?

?一切终有完结。

?他说,念真,我不得不带着你一直在路上。我二十二岁入行,终日奔波,为了生计,别无选择。我清楚你所想,也被你炽热情感推动,然而我无法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一段漫长的时间来安放你,陪伴你。今晚我们住在兴隆,后天一早,我要接手一个新的旅游团。实在抱歉。

?念真笑笑,戏谑似的说,让,你何需对我说抱歉呢?我被你的光芒吸引,跟随你,无论行至何处,以何种形式,都已无关紧要。

?他带她住进兴隆的度假酒店,宽大房间,地毯散发出一种陈腐气息,杏黄色的木质家具,程式化的白色床单,拖鞋、浴袍无一不在提醒念真,她与他,是夜半在渡口相遇的过客,只能是短暂的靠近与停泊。

?然而,在这个房间,在一个完全隔绝外界的空间里,她与他痴缠,被他拥抱,便已足够。

?天光渐亮,木质百叶窗可以看到棕榈树粗壮的暗影,让还在熟睡。念真看到他放在桌上的电话闪烁出幽微的光亮。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条接一条的翻看那些短讯。

?有些是他工作上的往来,有些是兄弟对他提供帮助的感谢。最后,念真看到来自三个月前的简讯。

?上面写道:“亲爱的,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想起当初在医院,我刚生下女儿,你给她取名‘安’。你说,期望我和宝贝永远的平安,原谅我,以后,我们好好生活。”

?念真反反复复的看着这条短讯,一时间,她对生活生出一种无解的空虚,她将电话放回桌上。

?天空泛起微蓝的光亮,念真深长呼吸,期待重新进入睡眠。身边的让侧身背对着她,念真突然开始犹疑,他究竟是谁?除却对他的贪恋,她发觉自己其实对身边这个带着落拓气息的男子一无所知。

?睡眠在此刻应是一剂良药,然而,她无幸于这种自我救赎。念真在幽暗中起身。浴室的灯光刺目明亮,念真站在镜前,默默地观望自己。她已不是七年前躲在宽大校服下身材矮胖的黯淡无光的少女。二十一岁,她略带苍白的皮肤下已是清瘦的骨骼轮廓。念真在脸上描画很浓的妆容,涂深棕色的眼影,黏上长而卷翘的假睫毛,她仿佛为自己带上一个面具。躲在这面具之下,她是看似感情淡漠从不轻易展露悲喜之色的女子。然而,她遇见让,在天光大亮的正午拥抱他,闻到他皮肤上源自一个成年男子的混杂着汗液的黏着气息。那一刻,苏念真褪变为天真单纯的少女,神采雀跃。

?让醒来,站在露台上抽烟。台灯被扭亮,在天花板的一角投射出一小圈光亮。

?念真打算质问他一番,问他现世生活中是否已没有她的位置。然而,她最后放弃了,这样单刀直入的质问,除了让自己更为难堪,又有何益处呢?

?于是,念真打定了注意,装作毫不知情。她走到让身边,只是和他并肩站着。

?他们在兴隆停留一天。让带念真去朋友开设的咖啡庄园里观看那些椭圆形的小而红的果实。念真看到鲜红饱满的果实经过烘焙成为干而硬的豆子,失去原有的色彩和生命力,这种萎缩的过程刺痛念真的眼睛。

?晚上,让带念真在一家露天餐厅吃饭,还有几个他的朋友。席间,他们用海南话交谈,嬉笑怒骂。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念真第一次如此直接的进入让的生活部分,她感到周身不适。

?让没有介绍她,也许是不知如何介绍。念真整晚坐在他身边,置身事外的观望他。看着他吃饭、聊天,看他畅快的神采飞扬的样子,那是更趋近于生活本真质地的样子。

?念真打电话给簌簌,她说,也许这场出行是个错误,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6、
念真•秉烛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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