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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强看着匆匆跟自己打个招呼就要走进制作室的凌汐:“哎哎哎,你就这样进去了?”凌汐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啊,对,谢谢你这几天给我叫外卖。”“外卖?”图强有点傻眼。“是啊,是不是还担心送外卖的人打扰我,都是放在门口就走了。谢谢啊!”凌汐说完就进了制作室。图强一脸恨铁不成钢,给齐斯明发个短信:“朽木朽木朽木朽木!”结果齐斯明回了一个字:“嗯。”图强气得七窍生烟,暗暗说:“齐斯明,你逼我出绝招啊。”深夜十点二十分,齐斯明洗澡之后准备睡下,手机响了起来,图强的声音带着酒意:“喂?凌汐?你出不来?你还没吃饭吗?你叫个外卖吧,我今天喝高了……”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叫唤,电话就这样挂了。“脑子真进水了!又把别人锁在里面!”齐斯明咒骂着,迅速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却又停住了动作,给吴方打电话,没想到吴方的声音很低迷:“对不起齐总,天气不好,我有些发烧,是要紧的事情吗?”“不是,你好好休息,还不舒服就去医院。”齐斯明挂了电话,急忙出了门。雷电交加的夜晚,齐斯明车上的雨刮器不停地摆动着。他想起在孤儿院的时候,每逢这样的夜晚,那个总是悲伤无助的女孩儿,就会害怕的要命,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用被子层层裹住自己,只露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和凌汐的眼睛重合起来,让他更加心急如焚。齐斯明焦急地把车子丢在盛世大厦楼下,就直奔入了电梯,又几步并做一步向着图强制作室的方向奔去。图强的办公桌上,制作室的钥匙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里,齐斯明也顾不上细想,抓起钥匙就去开制作室的门。门打开,他焦急地四下一看,没有见到凌汐。制作室有两面墙壁都是落地玻璃,在这样高的楼层上,那闪电就像是直对着屋里劈了过来,道道惊人。他发现卫生间的门开着,略微犹豫了一下就奔了过去,果然看见凌汐环抱着自己的双腿,坐在马桶上,受伤委屈的模样让齐斯明心里一紧。他几乎是冲上去想要抱住她,却在最后关头改变了姿势,只是扶她的双臂,轻柔地说:“你怎么坐在这儿?”她幽幽地抬起头,眼中全是凄惶:“这里没有窗户。”她眼里还含着泪水,双手紧紧攥着手臂上的衣袖,眉心微蹙,脸上写满了无助。年幼的凌汐,此时的凌汐,那种无助悲伤的情绪,从没有离开过她。齐斯明只觉得自己心里狠狠一疼,再也没有办法忍耐,双臂一展,大力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温柔而又小心翼翼:“别怕,我在。”凌汐还是环抱着自己,齐斯明就这样把她整个儿揽在自己怀里,像是抚慰无助婴儿的姿势。他轻拍着她的脊背,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只是打雷,很快就过去了。”凌汐蜷在他的怀里,原本的害怕,渐渐被安心取代,最后又演变成了紧张羞赧。她印象中的齐斯明总是冷静克制,从来没有冲动失控的时刻。今夜,算是他的失常么?雷电声渐渐小了,齐斯明微微动了一下,凌汐小声说:“我怕……”他的怀抱没有离开,反而更紧紧地拥住了她:“我在。”我在。已经有多久,她没有听过这样能支撑人心的话?从来都是她自己一个在,一个人支撑。而今夜,有人对她说,我在。她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陌生而干净清爽的男性气息包裹着她,让她有些不安,又有些窃喜。枕在他的肩膀,她敞开心扉:“我很怕打雷下雨的晚上。我爸爸出车祸的那天晚上,就是这样一个雷雨天。被送进孤儿院的那天也在下雨,第一次在院里过生日的那天,也是打雷下雨。”她停顿了一下,难过而疲惫:“跟电视剧一样,不好的事情,总是配着雷雨天。”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孤儿院那个小小的身影,雷雨夜她躲在舞蹈室的角落,堵着自己的耳朵,把自己蜷缩起来。而他,还拉断了舞蹈室的电闸,害得她在屋里大哭。那时报复的快感,绵延到今天,此时,全都化作了更浓更深的愧疚和怜惜。他更加搂紧了她一些,像哄着小孩子:“下雨天也有好事的,如果不下雨,金蔓萝的鲥鱼就不会出售,那些老饕们就心痒难耐。下雨的时候,还会发生很多浪漫的事情,比如在一个屋檐下躲雨的人,也许就是一场邂逅。”他缓缓地述说着下雨时的种种好处,她枕在他肩头静静地听。她闻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把头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浑身骤然僵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应对这个变化,只能继续维持原状不动。他的额头有些微细密的汗珠,他觉得自己窘迫极了,一定暴露了心事。可是他没有看见,她也轻咬着唇,环着他的手臂,动也不敢动一下。在这静谧时刻,她想起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无法拒绝你。抓住这瞬间,你就抓住了他。于是她说:“你知道么,这样的雷雨夜,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过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睡着。”他的声音在她脑后萦绕,那些夹杂了歉疚、难过、心疼的复杂情绪,统统被她理解为深深的怜惜。他又想起了什么:“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买,你想吃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吃。”她的手臂紧了紧:“你别走。”他的心被这三个字融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离开的了。他想站起身,却又不太敢动,先询问她:“现在,去休息?”他感觉到她点了点头,于是站起身。可是那样半蹲半跪抱着她太久,腿脚都麻木了,站起来的时候就踉跄了一下。她连忙扶住他,可是自己也因为双腿麻木而身体不稳。两个人都想去扶住对方,结果都歪歪扭扭,拉拉扯扯,不知怎的,他又抱住了她。两个人像是都被吓了一跳,却谁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维持原样,就这样彼此相拥。他想起吴方的话:“与其为了她的幸福而放弃她,不如为了她的幸福而努力。”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犹如饮鸩止渴。可是现在,他拥着她,闻着她的发香,被这个诱惑深深地引诱了。她动了动,轻轻离开他一点,抬头看着他,羞涩浅显地微笑。他立刻红了脸,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去睡吧。你辛苦一天了。”她点头,探头看看外面的窗户。雷雨声小了很多,但是还有闪电在劈开黑幕。他瞧见她的表情,陪着她到了卧室,看着她躺下:“我回避一下。”“不用!”她拉住他的手,使劲攥住:“我不想换衣服了,就这么躺一下。你别走。”又是这三个字,他今晚第二次听到,却仍然觉得被震慑。他蹲下来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反握住她的手:“我不走,我一直在这儿。”她安心地微笑,闭上了眼睛,却轻声说:“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他顿了一顿:“平淡乏味的生活,没有什么好讲的。”她闭着眼笑:“你随便说吧,我当摇篮曲听好了。”“我记得有一次,我不愿意上钢琴课,只想出去打篮球。爷爷很生气,让佣人把我按在钢琴前面,说不弹两个小时哪里都不准去。我当时也是恨极了,倔得就是不弹,就这么在钢琴面前坐着。爷爷气得拿拐杖打我,要不是老师拦着,我的腿肯定骨折了。”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一捏。“我也并不喜欢那种社交舞会,一群穿着华丽的陌生人,装作很熟络的样子,来来回回抱在一起挪动。但是爷爷总让我去,让我见世面,交朋友,认识生意上的各路伙伴。最开始,我总是一个人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可是爷爷总是逼我进去周旋,他说,我应该是游刃有余的,绝对不能是木讷呆滞的。”她睁开眼,他的眼神有些幽远:“我的朋友,都由爷爷指定,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能与别人做朋友。本来他也不喜欢图强,可图强是顶级设计师,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他半是自嘲半是欣慰:“我的朋友很少,在身边的,只有图强。”她握住他的手:“还有我。”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淡淡的哀愁,脸上却是带着笑意,轻轻点头。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爷爷……是个很固执的人吗?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为什么不多疼爱你一点呢?你没有试着跟他沟通过吗?”他回避了她的眼神,垂下眼睛:“其实,是我不好。爷爷对我的期望……很具体,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我应该尽量满足他……”他又看向她:“大概,我并不是他期望中的……那个样子。”她了然地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么大的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曾经也以为,我和养母是彼此的依靠,我们与亲生母女没有区别。可是后来,她自己的孩子出现了,我就不再是她的孩子了。她甚至对我说,她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就应该替她养活那两个孩子。”她眼中似乎有雾气朦朦,他不禁靠近了一些,两只手都握住她的手。“为了给她治病,为了那两个孩子,放弃了——很多东西。”她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是真的困了。他给她掖了掖被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多久,她的呼吸变得均匀悠长,是真的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样,嘴巴微抿着,有些戒备的感觉。那时候的他,总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仇恨的眼光盯着她,总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捉弄她,陷害她,整蛊她……那时他完全不知道,双方父母的事情,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她的手,还安静温柔地待在他的手掌中,他怕惊醒她,轻轻地握住,缓缓地摩挲。他心里生出一种临死前吃大餐的触觉,因为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绝不会再多看自己一眼。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静静地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睡颜,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凌汐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被角。齐斯明不在屋里,她手里握着一只毛绒熊公仔,小熊的肚皮上贴着一张便利贴:“早饭在桌上,我已回办公室。成衣样品做得很不错,加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凌汐的心情被这张便利贴感染,雀跃欣喜。她在桌上看到一个很大的保温桶,里面有几层,有热粥、豆浆、三明治、小笼包、虾饺。她哼着歌去洗漱,换好了衣服,正在享用早饭,就听到门外图强的声音欢乐无比:“凌汐!我进来啦!”图强有钥匙,自己开门进来,见她在吃早饭,眼睛笑得都不见了:“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一下?”她嘴里都是虾饺,口齿不清:“感谢……什么……”图强也不客气,抓起小笼包就往嘴里丢:“哎呀,这是鼎记的小笼啊!怪不得一大早就看他开车回公司呀,疾驰半个城给你买回来呀,哈哈哈哈哈!啊呀!这虾饺是限量的呀,我有次凌晨四点去排队都没买到呀,真是看人下菜碟,凭什么就卖给他呀!”凌汐的笑意更浓,眼角眉梢都带着甜蜜。图强四下望望,笑得阴险:“昨晚,怎样?”“什么怎样?”凌汐嗤笑:“你是故意把我反锁的吧?还专门挑了个雷雨夜?就是因为我跟你说过我怕打雷下雨的晚上?”图强干笑几声:“我知道瞒不过你,我也没想瞒你呀!我这不是上赶着跑来让你感谢我呢么?”他见凌汐只是笑而不语,就靠近说:“哎,昨天晚上,到底怎么样了呀?你们俩,是不是……嗯……那个……”凌汐抓起两个小笼包一股脑全塞进他嘴里,烫的他眼泪都要流出来。图强好不容易吞了下去,叫唤着骂她:“你要死啊!想谋杀啊!你就是这样感激恩人的啊!”凌汐忍俊不禁,终于说:“昨晚上什么都没有,你别乱猜了。”“什么?”图强一脸失望:“你们俩是不是正常的男女啊?”他把保温桶抱起来向门外走去,背影留给愕然的凌汐:“惩罚你们浪费我的好意,这些都归我了!”凌汐摇着头笑,洗手之后开始工作。齐斯明看文件的时候,不自觉地挂着微笑。吴方敲门进来,见他心情很好,也笑着汇报工作。齐斯明听完之后简单交代了几句,打量了吴方一番:“发烧全好了?”吴方笑得别有深意:“今天有很多事情,工作需要——发烧自然也要靠边站。”齐斯明已经明白,昨晚肯定是图强知会过吴方,不要替自己去照看凌汐。他没有拆穿,也并不在意他俩设计他,只是笑笑。自那晚以后,凌汐和齐斯明再见面,眼底就有了些不同。虽然大多是正襟危坐的会议场合,齐斯明认真听着关于成品设计的概念,但只要是眼神交汇,两人都会有似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图强总会在这时候“哈哈”干笑几声,用眼神调侃他俩一番才满意。一个人的时候,齐斯明会发呆叹息。他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在这段最终必然没有结果的感情里,越陷越深。然而他又无法立即抽身,那些夹杂着愧疚和弥补的心动不舍,怜惜疼爱,紧紧箍住了他,使他泥足深陷。每个人一开始都相信自己不会投入,到最后还不是通通万劫不复。他读过的这句话,回响在耳边,却一点作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