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1

雨密集地打在餐厅的玻璃上,汇成水珠滑落下来,透过斑驳的玻璃,看着窗外各色霓虹灯闪烁,仿佛一生可以这样安静地流过。这是一家仿着北京“呷哺呷哺”开的涮锅店,微冷的天气,对着热气腾腾冒着香味的小火锅,一点也没有传统火锅店烟蒸雾缭,入目皆是洁净的感觉。店里的设计样样别致,连座位也是小小的卡座,软软地包着客人,一个人面前摆着一个小锅,特色碗碟配着各式菜蔬,显得极有情调。

辛文雨并不常来这样的地方吃饭,从来都是自己随便解决,知道这样的地方还是部门里来了新人,她被同事拉到这里聚了次餐。刚刚在车上她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有这么个地方,安静而且吃得还可以,便直接让车送他们到了这儿。

雨还在下着,辛士辉吃得也不多,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姐姐,又不敢冒然开口。他的姐姐不快乐,虽然从前一直文静,但没有这么浓的忧郁。

辛文雨静静地坐在卡座里,她没吃多少,捧着热饮一点点地啜着,并没有久别重逢那样拉着他说个没完,更像是刻意不露出亲近的神色。

“姐,你怎么不吃?”想了半天,辛士辉还是开了口。

她笑了笑,小时候士辉脾气很大,一不高兴就咧着豁牙嘴大哭,非得她哄才行,长大了反而生分不少,现在还会关心人了。其实想想,尽管是血亲,也只是两个独立的人而已。

“要去上海玩几天?”

说到这里,辛士辉不满起来:“三天,爸妈只给我三天假,你也知道,他们恨不得跟我去。”

辛文雨当然知道她那对无比正经的爸妈会怎么说:“一辈子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时间玩,你们现在得学习好,努力混出来样子才行。”

将来是将来,如果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享乐的权利,那么又有什么乐可享呢?但她没有资格去指摘大人,继续问他:“只有三天你还拐到这儿?”

“没事,我让同学先到那里等我,明天早上再坐快车赶过去,跟得上。”

明天早上?那么说他只在这里停一晚上,辛文雨的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是松了口气,还是哀伤?或许她怕的只是爸妈,士辉当初还小,或者说他并不太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即便如此,不用面对着他自然最好。

“明天一早就走?”

“对,票我下车的时候就买好了,姐,你这几年还好吗?”

她好吗?时间的流逝并不能让她全然忘记过去的所有,最起码她已经不再是当年被邻居从小夸到大的乖乖女,不再是即将有一份光明前途的大学毕业生,不再是即将踏入社会的新新人,只做着一份最没有前途的工作,在社会的底层挣扎渡日,她甚至没有了理想,没有愿望,如果有,那么她只有一个卑微的愿望,无病无灾,没有事非缠身,这样就很好。将来怎么样,谁知道呢,生命很脆弱,也许某一天她突然就不在了。

但这一切都不能说给小弟听,她浅浅地笑着:“好,当然好,你再吃点,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还要坐车呢。”

辛文雨叫来服务生结账,谁知道辛士辉抢先付了钱,她还想说什么,已被他拉着出了门。

曲宵心不在焉地和蓝玫讨论辣椒能否让一个淑女变成俗女,据说十个女人有九个半喜欢吃火锅,再高贵的女人都无法抗拒美食,虽然女人常常标榜以瘦为美。下午出来的时候,他以为蓝玫会选择西餐,谁知她竟有这样真实的一面。不可否认,这里的环境还不错,如果没有看到不远处的辛文雨,他会更投入一些。

女人都是很敏感的,蓝玫渐渐停下了发言,如果说接到邀请时她是意外的惊喜,那么现在也凉了下来。

对于爱情,很多人只是心里想要却不知该如何得到,只好把男女相处当做一场对手戏,姿态、语气还有眼神,样样要做足,太过刻意便显得做作,分寸要把握好。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随时可以应战,你来我往,全凭谁的段数高一些,真正的高手会让对方不自觉地沉迷,爱恋也成了真。

蓝玫有些意兴阑珊地夹起拼盘里的蔬菜放到自己面前的小火锅里,等着汤水再次沸腾。这个男人对着她的时候,常常不太专心。如果说男人是女人的机会,她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个——谁会真正单纯呢?那种紧紧的,无望的爱只是人们幻想中才会存在的,她是现实主义者,在等待曲宵的同时,会尽量让自己找到更好的期待。

只是曲宵依然强硬地占据着蓝玫的大部分心思,不止是鸿达的员工知道,连同行都知道鸿达的女主管蓝玫对曲宵不仅仅是忠诚,还有些忠诚之外的感情。事实证明,再精明的女人也会犯傻。这些曲宵心里清楚,可蓝玫从没有明确地表达过什么,他总不能做出情圣的样子对蓝玫说:请不要爱上我这个没有内心世界的男人……

也许察觉他从刚刚就一直盯着一个地方,蓝玫装作不经意转头看了一下,只看见一对男女拉着手从另一边出了门,说不清什么原因,她动动嘴角想笑,正好被曲宵看到,有些心虚被看穿的不自在,咳了声说:“我在想从前,那时候我们几个有时忙得太晚,就到附近红旗路上那个小摊子上吃小火锅,怎么会有那么便宜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

那个摊子叫什么,曲宵已不太记得,城市规划得快,地摊早从红旗路上消失,但蓝玫一提那感觉立马又回来了。真的,锅底可能就是随便用调料弄出来的咸汤,比不上今天又是沙嗲又是韩国泡菜的锅底,菜式中最好的也就是羊肉片,可在当时,吃起来很痛快,简直是享受,还有创业初期的豪情万丈,有时候喝多了以后说的话,现在想想都觉得挺傻的。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笑了笑,那是共同奋斗过才会有的默契,蓝玫始终是他的好伙伴。回忆往昔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又热烈起来,曲宵不再猜测那个付账的男人和辛文雨是什么关系,不管是朋友还是恋人,他只是别人眼中的陌生人。

2

这个城市对辛文雨来说,很大,大到十足的陌生,有太多她没有去过的地方,如果不是打车,雨夜里她甚至找不到自己的住处。

辛士辉直到踏进姐姐住处的房门,还是不敢相信她就住在这种地方。周围环境虽然算不得脏乱,可下了车后在拥挤的城中村中绕了半天,他已经找不到来路,到处是小小的超市门面,甚至还有好几家成人用品店,好不容易辛文雨停在一幢楼前,他悄悄吐了一口气,起码这附近没有什么看着暧昧的门店。

辛文雨住在四楼,楼梯太窄,而且陡。当辛文雨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打量了两人几眼又把门关上,搞得辛士辉很莫名其妙。一房一厅的套间辛士辉眼中并不够大,墙上的白色涂料很新,客厅里只有一套简易沙发和茶几,花色艳俗,和印着偶象明星的拉卷窗帘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这些都是房东配着房子租给租客的。

辛家是殷实之家,从小没有惯着子女,但也没有让他们受过苦,在辛士辉眼里,他的姐姐很受苦,所以半天开不了口说话。

辛文雨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言轻语地让他坐下休息,又把电热水壶装上水,插上插头等水开,静静地在另一头沙发上坐下来,忽然笑着问:“我记得……你快要毕业了吧?”

接下来辛文雨若无其事的问起有关他学业上的一切,可都小心地避开了父母,以及与家里相关的事,辛士辉闷闷地有问必答,最后实在忍不住才说:“姐,我来的时候,爸妈好像猜到我会到你这儿来,他们……”

“是吗?”辛文雨打断他的话,低下头哑着声说,“其实你不必来的,忘了有我这个人,不好吗?”

她是真心实意希望所有人忘了她,忘了当年的事,仿佛那样的话,她一切不堪的记忆也会跟着不复存在。

辛士辉急急解释:“不是的,姐,他们在我包里多放了张卡,还有张字条写着你的名字和密码,根本就是想让我给你带过来。”

她应该高兴吗?在爸妈眼中,她注定在外面混不好,生活不下去,用些钱施舍给她,如果不这么做,说不定这个不孝女会为了钱做出更让他们颜面尽失的事来。原谅她把他们的好心往坏处想,可当初在她最需要安慰,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是他们把她赶出家门,用狠绝的话断了她仅有的一点念想,是他们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不存在宽容,她注定走投无路。

她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不,你想错了,一定是怕你在外面玩得太疯,不够回来路费,你如果不想动,我再给你点钱,记住,到了外面要先记得安全第一,别光顾着玩。这回一起去的只有男生吧,如果有女生,要多照顾人家……”

“我打电话回家问一下,你不信也得信。”

“别打,士辉,求你……”她眼中的绝望一点点地浮上来,想要阻止他的手无力地搭落下来,难道他看不出来,她一点也不想面对与过往有关的一切吗?

当然,辛士辉并不会天真到自己来这一趟就能改善姐姐和家里的关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整整五年的隔阂,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可能是他太心急了,一方面替姐姐觉得苦,这样的环境怎么能算得上好,另一方面,他希望家可以像以前那样完整。可是她的悲伤太浓,让他不忍再说什么。

“姐,我听你的。”

“那好,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送你。”

睡觉的时候,辛士辉再一次见识到姐姐过得如何凑合,狭小里间,除了床就是一个简易的组装布制衣橱,旁边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仿佛主人随时可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没有第二张床,他又不愿费事去外头宾馆,只有在简易沙发上蜷一晚上,反正年轻,随便搭条毯子就行。他在黑暗中听着雨声,想起家里姐姐的房间,长长的纱帘和粉色的饰品,床上堆着形状可爱的抱枕,衣橱里带着香味的衣服,现在全都寂寞地空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的主人才会回来。

雨下了一整夜,辛文雨睡得很不好,外面躺着她的兄弟,他给她带来的,不仅仅是对家的想念,大部分都是对往事的回忆。

忘了是在哪个季节,只记得那时候爱上了一个人,他的一切完全符合她对爱情的幻想,成熟稳重又不失迷人之处,会体贴地关照她的喜怒哀乐。现在回想起来,辛文雨自然已经懂得,他眼中那些不确定的含义是什么,几番欲言又止不是在玩深沉,而是犹豫要不要同她摊牌,他已有了家室。

她是辛家的耻辱,是父母眼不孝女,没有洁身自好招惹了有妇之夫……辛文雨不由自主蜷起了身子,仿佛当时的痛苦又重新袭来。一件往事,再怎么想,都会被想得乏味至极,可她依然无可抑制地想了又想,真希望能给自己的脑子安个开关,轻轻一摁就能断掉回忆,让过去变成一片空白。

相见争如不见。曾经她也认为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切不快都变淡,日子始终都会过下去,或许她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即便是不能回家,起码做到偶尔往家里打打电话,同爸妈闲谈两句,甚至可以见个面。可是见过小弟,她终于明白,那个机会对她来说永远不存在,她已经不习惯被人关怀,既陌生又熟悉的亲情已经不再适合她。一个人并非生来就这么悲观,总有一些打击是毁灭性的,她为自己的贪心感到惭愧,就这么过着不好吗?为何要奢望那些不属于她的温暖?

辛士辉从杂乱无章的梦里醒来时已经七点,他要赶八点十分的一趟快车,似乎已来不及把酝酿一晚上的想法细细说给姐姐听,只得匆匆洗漱,吃了辛文雨为他准备的早餐后便离开。

这个时候叫车挺方便,只是在街边站了一分钟便拦到车,辛文雨便在这里与自己的兄弟告别,看着他背着背包上车走人,她突然有种冲动,想上前拥抱一下他。这是跟她有着血肉联系的家人,她渴望亲情的心并没有变,一个人长久的孤独并不好受,可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叫出来。这会儿不是高峰期,路上车少,出租车开得飞快,眨眼便再也看不见。

回出租房的时候,碰上房东一家正热热闹闹地出门旅游,如今国庆节流行短途自驾车旅游,他们打算到周边地市的景点玩上一天。房东一家就住在这幢五屋小楼的一楼,辛文雨在这里租住的时间不短,平时见面都会打招呼。

尚静打来电话,问她可不可以把两天后的约定挪到今天,不知为什么声音有些沉闷,辛文雨匆匆和她敲定时间,回屋拿包准备出门。

士辉还是把那张据说是爸妈给她的银行卡留了下来,就放在她的床上。她拿起来看了又看,五年前她离家的时候,他们也给了她这么一张卡,岂今为止,她只用了很少一点钱,如今又给了一张,那是不是说,他们仍然没有让她回去的意思?

外面阳光很好,照得房间里刺眼的亮。辛文雨知道已经快到尚静说的时间,她该出门去,但突然浑身就没了力气,对着那张银行卡无声痛哭起来。

事隔这么久,再多的伤痕都该被时间抚平,她曾找过许多借口来说服自己,并不是她的错,五年前的她甚至还没有机会更深入的了解那个男人,更不知道看起来温文儒雅的他在另一个城市已成了家,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成了一个“第三者”。对一向乖巧听话的她来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各种各样的名词充斥在我们周围,你可以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去当“二奶”,也可以拿中国式离婚当笑话看,可有一天自己头上被实打实的盖上“第三者”这顶大帽子时,辛文雨的世界突然崩溃。

那个泼辣的女人冲到她和家人面前,肆意辱骂她,让所有能听见的人都知道,这个女孩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勾引别人的老公,破坏别人的婚姻,甚至扬言要她好看。

当众掌掴一个人可以令他颜面尽失,辛父辛母的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辛文雨觉得自己的遭遇堪比在人前被扒光了衣服,一时间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辛家的女儿与有妇之夫来往,并且人家的妻子找上门来了。

她无地自容,没有人比她更厌弃自己。那个酷热的夏季好像特别长,噩梦连连的辛文雨几乎以为自己会熬不下去,避开外人容易,但是她却躲不开家人的责难,他们先是怒气冲天的一遍遍盘问事情的经过,然后斥责她不争气,白养她长这么大。

那时候士辉正读高中,平时住校不回家,遇到考试周末只回家送些衣服,吃顿好的就走,根本没有意识到家里出了什么事。

其实那个男人已经带着安抚下来的老婆回家,他只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插曲,有知根知底的人清楚,他曾玩过几次这样的游戏,到最后都以老婆闹上一场为终结。但他们的婚姻关系再破碎,也照样会若无其事地过下去,更容不得有第三个人出现,仿佛需要不时有这样的闹剧来证明他们的恩爱。就像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一样,当事人过得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面子。

辛文雨没有觉得自己无辜,她人生阅历太少,出了这种事能怨谁呢?只有怨自己。她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上一刻还恨不得把全世界送到她面前的男人,转眼就成了猥琐无耻的龌龊男人,这世界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残忍,辛父叹着气说:“你还是先出去一段时间,别让亲戚朋友看笑话……”

辛母的态度更强硬,直接说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她从小对女儿的教育近乎严苛,却没想到一朝出了这种事,简直伤透了她的心。

事到如今只是一个笑话!辛文雨还没来得及从这件荒唐事的惊吓里恢复过来,便又陷入被家人抛弃的恐慌里,惨然地问:“你们要我去哪儿?”

辛家并没有亲戚在外地,而且哪有脸面让她去投亲靠友?

“哪里远就去哪里!”

她只能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

这一走就是五年,二十一岁的她有些绝望和了然,这个世界没有宽容,没有原谅,没有人会同情她,只有拼命地忍住眼泪,踏上远行的列车,去一个离家千万里的地方。

虽然说是暂避风头,可她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家了。

手机轻轻的蜂鸣一声,显示着尚静的号码,辛文雨看了一眼没有接听,她已经停止哭泣,任脸上的眼泪自己风干。小弟的匆匆来去扰乱了她刻意平静的心情,一个人的时候,她很少放纵自己的情绪,怕那些疯狂的,自我厌恶的情绪到了极致,自己会做出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来。死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做傻事,明明那件事里,受伤害最深的人是她,她甚至没有机会认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尚静固执的一遍遍打来电话,辛文雨终于接起来,她想失约也不行,尚静居然隐隐带些泪腔,问她怎么还不来。

这么被人需要着的感觉让辛文雨好受了不少,她洗了把脸出门,难得这个“十一”没有下雨,平常模糊的街景在秋天明朗的阳光照射下,像是变亮了三分,连城市污浊的空气也透着几分清洌。

辛文雨打了辆车到步行街,如今的假日更多时候是一种商机,步行街里人头攒动,两旁的精品店里人满为患,她有些不太习惯。很久没有到这样繁荣的地段,她的日常活动范围不出公司和租住的地方三公里以内,刚刚在电话里真应该推掉这个约会才对。她跟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想在眼花缭乱的各种招牌里发现“时尚芭莎”,这是她和尚静约好的地方。

步行街不长不短,她由西向东走到尽头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尚静也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平时还算规矩的长发被修剪成一个怪异的造型,左短右长,和身上剪裁得体的浅色洋装极不相衬,原来这是家美发店。

辛文雨的眼光只在她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秒,便没有再看,她扭头看了眼“时尚芭莎”,里面清一色是极年轻的男性理发师,并且在节日穿上了火红的T恤,大部分的男生耳朵上都打着一排耳孔,佩戴着各种各样的耳饰。

“可以吗?”尚静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甚至可以说是阴郁,更多的是沮丧,没等辛文雨开口,她就接着说:“糟糕极了,对不对?”

“这是哪一位的杰作?”

“我的。”尚静甩甩头,不在乎地说,“我一边一剪子,哪个造型师也弄不出来这种杰作。”

据辛文雨所知,尚静是本地人,和家人关系紧张才搬出来住,今天这个样子,一定还是和家人有关。这同样是辛文雨的苦恼,做人真不容易,偏偏连最亲的家人也能有矛盾,所以她才没有彻底拒绝尚静的亲近。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先去买衣服,我真受不了身上这件。”

辛文雨没有异议,虽然她想说,这件衣服是尚静穿过最中规中矩的一件。

步行街不远,是一幢拐角的高层建筑,明显是先后盖起的三幢高楼拼接而成,里面是这个城市乃至周边地市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从知名品牌到原单外贸,你都能在那里找到,本来七层高的大厦无限向左右扩建,里面的布局如同迷宫,你永远别想摸清地形。同样的衣服在相邻步行街的精品店里高价出售,而在批发市场里却能半价甚至三四折买到。

尚静自然用不着特意跑去批发市场,她随意挑了个精品店,匆匆挑中了一套衣服,很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缕空的中长裙,迅速换上便付账交钱,拒绝了店员要将那套洋装为她装起的好意,硬邦邦地说了三个字:“扔了吧!”

她仿佛在跟谁赌着气,辛文雨叹了口气,她刚送走小弟,脑子依然有些混乱,并没有太多精力陪着她逛下去。当她像尚静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爱动不动就生气,可即使板着脸,嘴角依然娇俏可人。哪像现在的自己,嘴角下垂,笑起来也带着三分勉强。

说好了出来逛街,但两个人都没有这个心情,尚静提议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辛文雨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反正她还没吃早饭,但是现在才十点多,吃午饭实在早了点。

尚静竟是开车来的,一辆小小的嫩黄色甲克虫,看起来很新,虽然辛文雨不知市价几何,但却没有意外,只是看着她在车流中左穿右行有些心惊胆战,问她有没有驾照,尚静只说夏天刚考到。本市的车多,有人提议该向首都学习单双号分开上路,但最终没有结果。在节日出行不堵车才怪,她还要在如此拥挤的车流中跟人抢路超车,辛文雨提心吊胆想要提醒她,又忍着没有开口。

才刚这样想,下一秒便出了事,嫩黄色的甲克虫在一个红灯路口在信号灯终于变成绿灯的时候,因为抢行和后面一辆车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好在车开得都不快,亲密接触带来的伤害不大。尚静皱着眉下车一看,人家的车只有几条擦痕,自己的车灯上有明显的碎痕。那是辆别克君威,车主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下车就想嚷嚷,可见对方车上下来个美女,不由啧了声:“小姐,开车也不当心点。”

世人爱看热闹,不大会儿工夫,周围就站了不少人围观,这是红绿灯路口,一下子把路都封上了。尚静明知该叫交警过来,但心里心里忐忑得很,她挺怕交警过来,本子拿到手她就跟家人闹别扭,从那时起就没再摸过车,今天凭着一时之气自己上了路,还带着辛文雨,待会有没勇气再开车还是一回事。她还是强自镇定地问:“现在怎么办?我们叫交警过来吧。”

“小姐,明显是你抢行,交警过来手续就麻烦了,这样吧,我吃点亏,自己去修车,你们也快点走吧。”后面被堵着的车上有司机下来,要他们让一边去解决问题,尚静勉强把自己的车开到路边给后面的车让路,便下车等着,那别克车主原本也不想为难小姑娘,只说没多大事,就自己开车走了。

辛文雨来到尚静身边,发现她的手有些抖,完全没有了刚刚超车的莽撞劲,她不会开车,再让尚静开车也不合适,这小妞今天有些反常,正要跟她商量先把车放在这里,看能不能找个人来把车开回去,一辆车滑到她们身边停下,下来的居然是那个见过两次面的快递小子。

辛文雨有些意外,路上车流不息,这么大的城市连交警都忙不过来,可偏偏这个人出现了。尚静低低地“咦”了一声:“这不是那个送快递的吗?”

曲宵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场巧遇,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定,看着她脸上微微惊诧的表情,十月的阳光突然变得明媚无比,车流喧闹声逐渐远离,一种陌生又觉得久违的快乐包围了他。

“要我帮忙吗?”他背光而立,阳光在他的身体轮廓渡上一层金边,不得不说,今天的曲宵比他穿着不伦不类的红色快递制服看着顺眼多了。

男人总是喜欢以英雄之姿出现在女人面前,两位女士没有拒绝这个提议,曲宵绕着车转了一圏,知道车子问题不大,鸿达快递有车队,常常会遇到这种状况,正好认得修理厂的人,他打了个电话后对两人说:“小问题,我找人呆会儿过来把车开走,今天就能好。”

把车开走?尚静缓过劲来,瞪大眼睛:“我们又不认识你。”

她完全可以找保险公司来,虽然那样麻烦点。尚静拿出手机开机准备打电话,短信的提示音乐不断响起,她看也不看全部删除,车子手续不是她办的,往哪里打是个问题,实在不行可以到4S店里寻求专业服务,为什么要把车交给他?

曲宵笑了笑:“认识一下吧,我叫曲宵,鸿达快递公司的。”

他的眼光落在辛文雨身上,尽管她的眼眸沉静如水,丝毫没有因为有人出面相助露出感激之情,更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但今天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让他的心不可遏止地加快跳动。

“今天怎么不再自称是个送快递的了?”尚静摇头取笑他,接过他的名片一瞧,啧了一声:“原来是位总爷,谢谢了,我叫尚静,不过你真正想知道的应该是这位美女的名字,看在你这么热心助人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她叫辛文雨。”

辛文雨一惊,有些哭笑不得,难为她这么快缓过劲,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尚静对她挤挤眼,又问曲宵:“你的人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一会儿就能来,不怕我把你的车给卖掉了?”

“怕,不过你的车值钱多了,不如我们暂时交换一下,等修好了我们再换过来。”

“你还敢开车吗?”他一向自诩成熟绅士,有照顾女人的义务,爽朗一笑:“这样吧,我请二位吃饭,下午车就能修好,到时候让人给你送过来。怎么样,二位赏不赏光?”

尚静有些犹豫,她说要换车只是玩笑话,曲宵的身份毋庸置疑,即便不是名片上印的总经理一职,也肯定是鸿达的人。她还没有做出回答,刚消停一会儿的手机开始劈里啪啦唱起热闹的歌曲,她立马摁断,可对方似乎成心作对,再次不死心的打过来,她再次挂断。如此三番几次,最后她还是妥协地接通电话,粗声粗气地“喂”了一声,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我跟人撞车,您的电话我当时不方便接……”

她转身走到路边的行人道上,压低声音和电话里的人争执什么,手里还不时拉扯着路边低矮的绿槐叶子出气,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挂断不了,车前只剩了辛文雨和曲宵相对。

男人对辛文雨来说一度是危险动物,他们用鲜花和赞美当利器,其实内心比女人还难以琢磨,说出口的甜言蜜语真假难分,有些男人称得上是女人的劫数,一不小心就会带来灭顶之灾。当然她是受过伤害,却不至于钻牛角尖,更没有得恐男症,相反她对人对事的态度愈发地谦和,做为一个渴望得到宽容的人,她首先尽量做到对一切宽容,不管喜欢她的人是什么身份,不管她相不相信爱情,都会有些微的感激和歉意,即使她一点也爱不起来。

曲宵试着找话题,问她有没有吓到,却不确定她会不会回答,她会把脸扭过去当没有听到?或者抱起双臂冷冷地告诉他离她远点?

她与他正面相对,眼光没有回避,凉风吹动她的发梢,让她整个人生动不少,只见她认真的想了想,说:“害怕没觉得,但感觉挺糟,过节出这种事到底让人扫兴。”

曲宵想:她的声音就象她的人一样甜美。

尚静终于结束通话,那股阴郁又重回脸上,辛文雨不明白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情,根本不是少女的撒娇怨气,明明是受某件事长期困扰的无奈和伤痛。她开了车门,拿出包包,把车钥匙扔给曲宵,已然决定不管这车了。

三 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没有人可以比我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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