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猫先生
叶舟穿着干净温暖的衣服,裹着公园警务处的值班毯子,蜷缩在烧烤架边烤火。有没心没肺的学生开玩笑说道,老师,我们烤肉您烤火,要不我们把您架起来顺手烤烤?叶舟连骂人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只能抱着猫先生呆呆坐在火边,猫先生将毛茸茸暖呼呼的猫脸贴到叶舟脸上,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叶舟的脸颊,叶舟低低轻笑,抓着猫先生,将它重新搂回怀里。徐晓萌看着叶舟,犹豫道:“老师……您……”猫先生绿色的猫眼飘飘荡荡瞥过一眼,说不上严厉,也说不上压迫,可徐晓萌偏偏立即闭嘴了,小姑娘想,叶老师家的这只猫,或许真的是神兽也说不定,反正,她是畏惧着它的。晚些时候,小崂山和花小莲回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刚返回班上就听说了叶舟的落水事件,小崂山吓得脸色惨白,找着叶舟就要问清楚状况,被花小莲一把拽回了身边。此时的叶舟正躺在草地上边晒太阳边午睡,猫先生蜷缩在她身旁,静悄悄的陪着她。见到小崂山和花小莲,猫先生只是睁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他们俩靠近,两个少年讷讷地看着它,又看看依旧闭着眼的叶舟,担心之情溢于言表。猫先生将猫脑袋重新蜷回胳膊里,然后,灵体脱离那副动物的躯壳,以成人的姿态向他们走来。小崂山和花小莲是第二次看到猫先生的灵体,那个泛着莹白色光晕的灵魂在午后的阳光下朝他们漫步而来,姿态优雅,神情平和,只是那眼神,略显清高了些。小崂山有时候会想,猫先生生前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他对他们几个学生常显得不耐烦,对唠唠叨叨的叶舟却极有耐心,在祖师婆婆面前,更是谦虚有礼,这样的人,一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贵人家,否则,他们该如何解释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呢?胡思乱想间,猫先生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小崂山忙问道:“老师怎么样了?”猫先生回头看一眼草坪上睡得香熟的叶舟,淡淡说道:“一躺下就睡着了,大概是累坏了,你们不要过去吵她。”花小莲问道:“怎么会落水呢?”“你们跟我来。”猫先生边说边往湖边走,小崂山和花小莲连忙跟了过去。站在湖边的护栏边,猫先生望着幽静的湖水,平静开口道:“这里面住着一只有着八百年修为的水妖,是她把叶舟拉下水的。”小崂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猫先生斜睨了他一眼,后者微微红了脸,猫先生说:“她认识叶舟,也认识我,说不定还认识你们每一个人。”花小莲心思急动,“那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猫先生点点头。花小莲追问道:“那你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吗?”猫先生摇摇头。小崂山着急嚷道:“怎么不问问呢?”猫先生望向湖水中央,眼神深沉而骇人,“她不会告诉我的,她在等着看好戏。”语调沉稳,口气平淡。花小莲微不可查地将小崂山挡在了身后。猫先生冷笑道:“怕什么?”花小莲警惕地看着猫先生,不说话。猫先生说:“我自己都不知道等了多少年,还在乎这么一时半刻吗?”花小莲点点头,“你比你看上去的更有耐心。”猫先生也点点头,“我的事情可以暂缓,她的事情,更重要。”花小莲和小崂山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猫先生淡淡一笑,并不说明。有些事,他自己懂得就好。花小莲说道:“我和小崂山探访了几户人家,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猫先生沉吟片刻后,说道:“你们回去把十七年前的失踪案单独整理出来给我。”花小莲什么也没问便答应了。在学校大门前一一确认了学生名单后,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秋游终于结束了,等到叶舟和猫先生回到家时,已经是当天晚上八点半了。恢复了精力的叶舟鬼鬼祟祟站在门外,猫先生站在她脚边,气定神闲地摇摆着弯弯的长尾巴。叶舟压低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猫先生说:“你转个圈给我看看。”叶舟“呼呼”转了个圈。猫先生说:“面对现实吧。”叶舟的头发虽然已经干了,但是她的装束与出门前差异太大,一眼就能瞧出破绽。大门骤然被拉开,郑老太太双手插腰站在大门里头,面带不耐地瞪着叶舟。叶舟心虚笑道:“妈妈,您怎么知道我在外面?”郑老太太说:“从我在阳台看到你进楼道到站在,已经过去二十五分钟了,你当我是傻的吗?”叶舟一直笑,嘿嘿,嘿嘿。猫先生悠哉悠哉地往里走,叶舟猫下腰,也想尾随猫先生而去。郑老太太一把揪住叶舟的胳膊,严肃问道:“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叶舟求救地望向屋里的猫先生,猫先生表示爱莫能助。郑老太太又问道:“你穿着谁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猫先生冲浴室的方向探了探头,叶舟心领神会,把一袋湿淋淋的衣服塞进郑老太太怀里,嘴里边嚷着我要洗澡边往浴室里跑,留下郑老太太站在客厅门口,一脸阴晴不定地看着猫先生。猫先生挺直脊背,独自迎接老太太的怒火,“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她。”洗完热水澡,身体的寒气和疲惫被驱散干净,叶舟舒舒服服地擦着头发往外走。郑老太太端了碗姜茶坐在沙发上,老太太腰杆挺得笔直,她的身旁,同样坐着端端正正的猫先生。“哎呀,你们俩什么时候统一阵线了?”叶舟边笑边往猫先生身边蹭,试图躲避那碗热乎乎的姜茶,“您不觉得现在喝这个已经晚了吗?”郑老太太不容置疑地喝道:“喝!”叶舟无奈地捏住鼻子灌姜茶。郑老太太站起身走进屋里找电吹风。叶舟捧着剩下的半碗姜茶,强推到猫先生面前。猫先生险恶地皱着眉头,“拿开。”叶舟笑嘻嘻地搂住猫先生的脖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你不是也跳进湖里了吗?喝吧!”猫先生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叶舟。叶舟也笑,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告诉老太太我落水的事情。”猫先生说:“她很担心你。”“我知道,”叶舟问道:“你和我们家老太太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我先前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猫先生说:“刚刚。”“哼。”叶舟明显不信。猫先生打趣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哼。”叶舟反问道:“有什么好惊讶的?”猫先生想了想,也觉得这件事确实不值得惊讶。叶舟是将明白与糊涂的界限拆解混淆并按着她的想法重组规整的高手,只有她想明白和不想明白的,没有她能明白和不能明白的,至于猫先生自己,从最初接触叶舟,为的就是得到她的帮助,从利益上来考量,自然是最大化为上,既然如此,多让一个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存在,多得到一份不管是生活还是事业上的协助,当然都是好的。说到底,猫先生想,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隐瞒自己的需要,这样的自己,也不知道带给叶舟的,到底是福是祸。郑老太太在房间里喊:“叶舟!你又把电吹风搁哪了?”“就在柜子的收纳盒里!”叶舟站起身,往房间里走去。猫先生卧躺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瞧叶舟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他想,在他消失的那段记忆里,他一定是一个手掌实权的男人,可能是商人,也可能是官员,因为他不习惯听到别人对他说不,甚至可以说是极端排斥这个字眼,他习惯命令他人,习惯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收在身边,不接受拒绝和妥协。他又想,他的性格想必是不受人欢迎的,他擅长交际,懂得八面玲珑,懂得尊老爱幼,却不愿意发自内心与他们交流,不管是面对郑老太太还是小崂山他们,他不愿意敞开心胸,不倾听也不倾诉,唯独面对叶舟时,他愿意与她亲近。叶舟……猫先生好奇地想,自己在出事前,有没有一个可以与之交心的女朋友或妻子呢?这个女人,像不像叶舟这般聪明却迷糊,像不像她那样罗嗦胆小,像不像她那样快乐阳光?像不像她这样,隐藏了天大的悲伤?鱼怪说他是被亲近之人所害,这个“亲近之人”是谁?为了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被陷害的自己是不是也有可恨之处?房间里传来电吹风“呜呜”工作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叶舟和郑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叶舟欢快的笑声在这个房子里回荡,猫先生简直难以将现在的叶舟和今天下午在湖边看到的叶舟划上等号。那个真的是叶舟吗?那个泪流满面的叶舟真的是他认识着的叶舟吗?猫先生不愿意回忆叶舟失魂落魄爬上护栏跳入湖中的画面,那样的画面太惊心动魄,几乎要惊荡了他的心,破碎了他的魂。太鲜明的感受,让猫先生感到头疼。头疼,头疼。房间里的叶舟可能是被郑老太太扇了屁股,正嬉笑着哀哀求饶。猫先生闭上眼,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算了,她还好好地呆在自己身边,能笑能闹,这就够了。就在猫先生卧躺在沙发上思考着他的前世和今生时,叶舟已经吹完头发,一边拨弄微微散发着湿气的头发,一边从郑老太太屋里走出来。猫先生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叶舟坐下来,“和老太太说了什么?这么久。”叶舟嘻嘻笑道:“老太太逼着我把落水的经过又讲了一遍,还要我手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需要家长签名!”说到后头,她自己都憋不住地倒在沙发上笑开了。猫先生看着叶舟明朗的笑容,原先晦暗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郑老太太从房间里探出脑袋,骂道:“当了两年班主任,年年暑假逼着学生签安全保证书,这会儿出了这么大件事,我不教训教训你怎么对得起孩子们喊我一声祖师婆婆?”叶舟赶紧收住笑声。猫先生伸出猫爪拍了拍叶舟的手,无声地表示理解与安慰,它知道,以叶舟的性格,在重述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只是用一句“失足落水”高度概括,因此在先前对郑老太太报备时,它也有所保留。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所以,老太太没必要知道详情,至于叶舟,她的心情才是它需要考虑的。郑老太太赶叶舟去睡觉,叶舟不敢在老太太气头上的时候撒野,乖乖站起身往房间里走。猫先生轻巧地跃下沙发,一同走进房间,叶舟关上门,仰面朝天躺倒在床铺上。猫先生跳上床,踩了踩她的手掌心,轻声问道:“老太太还跟你说了什么?你笑得那么开心。”叶舟转过脸看猫先生,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开了花。猫先生极有兴致地看着她。“嗯哼,”叶舟上扬着嘴角笑道:“老太太在给我相亲呢!”猫先生笑道:“谁这么不识好歹?”叶舟噙着笑,说道:“妈妈问我,你觉得猫先生怎么样?”猫先生踏步走到她的肩膀旁,低头看她,“那你怎么回答?”它的声音温和却低沉,径直从耳旁传入脑中的奇异感觉让叶舟微微避开了脸,她别扭地摸了摸耳朵,难得腼腆地说道:“挺好的啊。”猫先生又往前蹭了蹭,长长的猫须轻轻触到叶舟的脸颊,惹得叶舟怕痒地避了避,猫先生被叶舟的反应逗笑了,它不常笑,笑声听上去比它温柔的声线要清悦上两分,显得年轻快活,它低低问道:“那你觉得猫先生这个男人怎么样?”叶舟愣住,思考了两秒钟后,还是不解地看着它。猫先生趁机低头舔了下叶舟的脸。猫舌头暖暖热热的触觉舔在脸上,有点刺刺,有点痒痒,叶舟笑出了声。猫先生扬起猫脸看她,眼神带笑。叶舟笑道:“猫先生这个人啊……目标明确,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努力争取,而且很有耐心,不急躁,但脾气却不太好,容易不高兴,也容易生气,偏偏连生气,他都半隐半现半推半就,让你完全拿他没办法。”猫先生笑道:“还有呢?”叶舟直视着猫先生的眼睛,笑道:“他救了我一命。”猫先生笑而不语。关上的房门突然被敲响,猫先生问道:“怎么回事?”叶舟躲进被窝里闷闷地笑。郑老太太在门外喊道:“宵禁时间是晚上十点!十点过后你们俩不许呆在一块!”猫先生奇道:“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叶舟在被窝里低低笑道:“妈妈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容易擦枪走火。”猫先生不以为意,笑道:“你懂什么是擦枪走火吗?”叶舟从被窝里露出两只晶晶亮的大眼睛,冲猫先生眨眨眼,笑道:“那请问猫先生您要不要负责呢?”猫先生笑道:“这次演的是什么?人鬼情未了吗?”叶舟“哈哈”笑着,又缩回了被子,一只大手穿过被子摸到了叶舟的脸,叶舟吓了一跳,掀开被子就瞧见猫先生清清楚楚的一张脸近在咫尺,顿时红了脸。猫先生低下头。叶舟急忙嚷道:“十七年前出事的猫先生,你猜猜你今年贵庚?”猫先生瞬间黑了脸。叶舟努力绷着脸,准备拿出她跟学生们讲解说明文的劲头,科学的,严谨的,准确的剖析一下猫先生这种趁人之危的行为。猫先生见不得叶舟嚣张,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口气不善,“怎么?嫌我老?”叶舟果断摇头。猫先生低头看着她。那双一笑就弯弯翘翘的眼睛愣愣地看着自己,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莫名让人想要狠狠欺负。猫先生抿了下嘴唇。叶舟察觉出空气中微妙的危险气息,身体开始往后退。猫先生并不放过她,跟随着她的身体往前移动。叶舟支吾道:“我……我……”猫先生笑道:“你什么?”叶舟闪烁其词,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鱼怪你的名字?”猫先生说:“它不会说的,问了也白问。”叶舟说:“那……那……”猫先生笑道:“那什么?”叶舟没话找话,又问:“那你知道是谁要害你吗?”猫先生皱眉道:“近亲之人。”叶舟问:“那怎么办?”猫先生说:“既然我是被人所害,我们就不能打草惊蛇。”叶舟点点头,沉默半晌后,支吾道:“那……那……你可以放开我了吗……”猫先生笑道:“不可以。”叶舟碎碎念。猫先生凑近一听,听到了发乎情止乎礼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不可止云云。猫先生终于忍不住,笑趴在叶舟身上,把吓傻了的叶舟牢牢抱进怀里。叶舟扑腾着双手,犹豫着该不该推开身上的男人。猫先生摸摸叶舟的脑袋,温柔安抚道:“宵禁了,快睡觉吧。”“哦……”叶舟僵硬在猫先生怀里,嗫嚅道:“你这样……我睡不着……”猫先生忍俊不禁,换成侧躺着搂住叶舟,右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好了,睡觉。”叶舟把双手收在身上,讷讷答道:“哦……”叶舟失眠了。叶舟有眼袋了。叶舟萎靡着生气了。黑猫站在梳妆台上,好笑地看着叶舟气呼呼懊恼万分却又无可奈何的脸。镜子里的叶舟冲悠闲自得的猫先生龇了龇牙,见后者无动于衷,便又晃晃荡荡飘去厨房吃早饭了。猫先生心情很好,肚子也不饿,便只是那么趴卧在镜子前,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它昨晚也没睡好,遇到这么凉快闲适的周末清晨,它当然也会困。昨天折腾了一天,又是往返车旅,又是落水受凉,晚上还因为床畔多出的一个人而失眠,周末清晨困顿到浑身无力的叶舟在做任何事时都被迫放缓动作,伴随有偶尔的回放和卡带效果,她来来去去出入于客厅、厨房与卧室,猫先生便饶有兴致地看她来来回回。天气不是很冷,叶舟穿着薄薄的浅灰底黑白小熊猫的秋季睡衣裤,拖着一双暗灰色的毛绒脱鞋,嘴里叼着一根巧克力棒,在忙碌完家务后,终于坐定在客厅里看一场娱乐盛世里的歌舞升平节目。郑老太太还未从回笼觉里醒来,空荡荡的整个家中回绕着客厅电视机里扩散出的喧哗声,衬得这个世界宁静安逸到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猫先生眯着眼想,叶舟那么困,说不定已经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样想着,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将脑袋枕在前臂上。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安逸平静的早上,却让人忍不住产生错觉,以为这世间的生活都该如此,猫先生抖了抖耳朵,它想,这样的生活是属于叶舟的,或者说,叶舟是属于这样的生活的。湖底里的鱼怪说叶舟是世间最懂的自欺欺人之人。对此,猫先生是十分赞成的,它与叶舟共同经历的那些事件在不知不觉中推动着他们俩一步一步接近未知的真相,冥冥之中,仿佛当真有一条绳索,将他和叶舟无形地捆绑在了一起。如果说真相是一片深邃的迷雾之森,叶舟独自一人守候在孤寂的森林深处,猫先生相信,她所站立的那个位置一定就是这片森林的核心地带,而他们俩之间的绳,会一点一点将自己慢慢引导到叶舟身边。别问猫先生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有些时候,我们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宁愿相信这个世界真正存在着缘分与宿命,毕竟,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常态的世界,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荒诞世界,况且,猫先生也不仅仅只是一只猫或一个人,它是这个荒诞故事里的主角之一,它的存在,恰恰就是缘分与宿命的最有力论证。猫先生想,要帮助叶舟,首先应该做的便是解开她的死结,而叶舟精神上最大的死结便是她父亲的死。叶舟的父亲猝死,叶舟对此心怀愧疚却又毫无记忆,目前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只有郑老太太和市区湖底的鱼怪,前者一直致力于隐瞒真相,后者呈作壁上观的高姿态,他们两个,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地交待出叶舟父亲死亡的真相,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叶舟,隐藏在她心底的记忆到底残存了多少,猫先生不知道,也不敢贸然询问。叶舟就像大海,平日里风平浪静海阔天空,可大海底下的深层海流却能伏延千里,一旦陷入困境,这些被压抑的情感随时都能卷起滔天巨浪。猫先生亲眼见到叶舟被鱼怪施加精神压力后跳入湖中的情景,它暗自发誓再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不管是谁,包括自己,都不能那样对待叶舟,它不允许。猫先生想要帮助叶舟从当年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所以他们必须知道真相,可是,通往真相的途经在哪里?洞开的窗外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卷动窗边的墨绿色窗帘“扑簌”作响。起风了。猫先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跳下桌子,小跑到客厅的沙发前。叶舟果然已经睡着了,她侧卧在长沙发上,五百度的眼镜依然架在她的鼻梁上,浓密的微卷黑发披散在沙发上,她整个人蜷缩着,两只手却垂在沙发外,一只手上还拎着摇摇欲坠的遥控器。电视里正在播放减肥药广告,身材玲珑有致的女演员在五光十色的背景里摇曳生姿。猫先生轻轻叼过遥控器,摁下电视机电源键,还这个世界以最原本的清静。叶舟往沙发里缩了缩。猫先生跳到沙发上,嘴里咬住郑老太太放在沙发角落的小毛毯,慢慢往身后拖,让毛毯覆盖住叶舟的身体。叶舟似乎微微有所知觉,她伸手环抱住身边的猫先生,将它一同纳入毛毯里,猫先生卧倒在叶舟怀里,心想,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安安稳稳地主动睡在自己身旁。看来,做猫,也不是全无福利的啊。猫先生动了动,更贴近叶舟怀里,叶舟呼着气,轻轻抱怨道:“不要乱动……”猫先生在她脸边温温唤道:“叶舟……”叶舟迷迷糊糊地应道:“嗯……”猫先生轻声问:“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父亲是在你7岁时候去世的对不对?”叶舟说:“……嗯。”猫先生看着叶舟的脸,说道:“我记得你今年是24岁。”叶舟说:“嗯……”猫先生沉默了。叶舟今年24岁,也就是说,叶舟父亲是在十七年前因不知名原因猝死。十七年前!这简直要成为他们生命中最为不祥的一个时间点。十七年前,自己被近亲之人陷害,成了这副孤魂野鬼的模样浑浑噩噩游荡在世间;十七年前,叶舟的父亲神秘身亡,留下妻子与幼女独活于世,失去的记忆成为毒芽,在叶舟心中日复一日成长为参天大树,遮天蔽日。鱼怪诡谲的笑声回荡在耳边,那看惯了八百年红尘大戏的妖怪尖利地嘲弄着自己与叶舟的相遇,它说它在等着看一场最精彩生动的戏,关于自己,也关于叶舟。自己在最初蛊惑叶舟为自己寻找身体时,曾说自己与叶舟的相遇是命数,它坚信叶舟是能帮助到自己的人,后来叶舟也曾开过玩笑,她说她开始相信她与自己之间是存在着某种他们不能控制的羁绊的。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所有的这些,难道都要应正了那句古话,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它与叶舟到底为何相遇?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猫先生紧紧盯住叶舟白净的脸。叶舟……叶舟……“……不要看了……”叶舟睁开眼睛,眼镜后她的眼睛黑亮明净,她探出一只手,捂住猫先生的眼睛。猫先生忍不住在她温热的手心里眨了眨眼睛。叶舟嗫嚅道:“……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看我……”猫先生放柔了声音唤道:“叶舟……”叶舟答应道:“嗯?”猫先生在她的掌心里,慢慢闭上眼睛,“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叶舟无声地苦笑,“猫先生,你不觉得你渐渐远离了你的初衷吗?”猫先生说:“我没有放弃寻找我的身体,而且我相信,这件事和你,或多或少是有点联系的。”叶舟皱眉,依然没有放开自己的手,她艰涩说道:“呃……我们能不能……我是说,再等等?”猫先生想,这就是标准的叶舟式退缩了。她渴望知道真相,并且对真相有所感应,可是,她又畏惧于真相揭露时她所必须承受的压力与煎熬,所以,她不断地鼓励自己前进,却又在每次有所进展时,忍不住后退,这样的叶舟,你不能不说她是勇敢的,却也不能不说,她是懦弱的。叶舟犹豫着说:“猫先生,我们先找你的身体好不好?”猫先生无声叹气,他有些泄气,叶舟的不安全感这样重,她还不能完全信任它。叶舟放低声音,近似于恳求道:“……我们……先找你的身体好不好?”猫先生有些心疼。叶舟咽了咽喉中的苦水,叹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什么呢?叶舟想不出总有一天会怎么样,猫先生也想不出。叶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猫先生安慰地接口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身体的。”叶舟低头看着被自己捂住眼睛的黑猫,眼里有湿气上涌。猫先生笑道:“所以,我们今天可以好好地睡一觉,毕竟,再没有什么是比周末的懒觉更重要的了。”叶舟湿润着眼点点头,笑道:“嗯。”十一点二十五分的时候,郑老太太在自己的床上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她扭头看向床边的闹钟,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许久许久没有睡过头了呀。老太太起身拉开窗帘,窗外,天朗气清,凉风习习,老太太打了个喷嚏,急忙关上窗户,冬天真的来了啊。郑老太太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她急于去厨房准备午饭,却在路过客厅沙发时停下了脚步。沙发上,叶舟环抱着黑猫,一人一猫相互依偎着蜷缩成一团,他们的身上,遮盖着自己的那条米白色毛绒短毯。他们睡得正熟,浑然不觉老太太渐渐靠近的脸。郑老太太眯着眼瞧了又瞧,目光在自己女儿与黑猫身上来来回回,逡巡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老太太抬脚继续往厨房里走,她想,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