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死囚试药
我微微点头,复摇头:“陛下,云迟能做这手术,但把握不大。不过,如果那位诊断的国手能出手,再有云迟从旁协助,成功的机率便要高上许多。”“他不能动手。”齐略面上隐约有丝苦笑:“云迟,他只能看病,于医理却是一窍不通。”什么?我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于医理一窍不通的人,竟做出这种惊人的诊断,并且还切中了要点,这算什么?算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这人太有才了,太剽悍了。大约是我的表情有什么好笑之处,齐略居然看着我微微一笑,脸上棱锐的线条缓和了些,又问:“云迟,你说自己动手把握不大,有什么难处?”“云迟缺少经验。”我缺少在目前这种简陋器械限制下,进行这种大型手术的经验,也缺少被权势顶峰的人压迫着,冒着性命之忧给他人做手术的经验。再者,我对太后的身份忌惮,怀着重重疑虑,束手束脚的,又怎么可能将医术发挥好?齐略站起来,舒了下腰:“补足经验却也不难。云迟,朕若将三宫诏狱、廷尉刑狱、三辅北寺狱的所有女死囚都交给你,任你磨砺医技,你有无把握治好太后?”“啊?!”我失声惊呼,吓得跳了起来!齐略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女死囚交给我,让我拿活人做医术实验!“不行!”我直觉地出口大叫一声,看着齐略:“我不能拿活人来做这种实验!”监狱的死囚,依国家律法当斩当杀,那都是官家的事,可要我拿这些活生生的人来练手,我却万万做不到!齐略显然有些意外,眉尾微微一牵,淡然道:“太医署每次有新药,必先提诏狱死囚来试药,拿死囚修习医技本是太医署的常例,有何不可?”太医署是有这种做法,但那不代表我同意这种做法!可要怎么说,他才明白我不肯用活人做试验的理由呢?又或者,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明白?“陛下,云迟一直以为,天下各行各业的人,必要有其行业的道德伦理准则。这个准则,未必订得高尚,但一定是让自己尽忠其职,无愧良心!”我心里一直衡量是否应该为太后动刀的迷惘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概念:我当为太后动刀,仅是因为她是病人,而我又有能力救她。冒险便冒险吧,总要对得起自己这身医术和曾经坚持的信念。“而在云迟心中奉行的道德准则里,拿无病的活人来试刀,修习自身的医技,是绝不允许的禁忌!云迟,绝不会触犯这个禁忌!”“你订的道德准则,竟是将太医署和皇室都羞辱了一番,胆子可真是不小。”齐略霍然转头,眼里映着的灯火跳动,似乎要随着他的目光的凌厉而跳出来,狠狠的灼伤我,叫我明白其间的厉害。可羞辱皇室和太医署,那是我根本没想过的事。我深吸了口气,迎上他怒意奔腾的目光,冷静地说:“陛下,云迟胆子不大,从未指责他人的行事手法,更无意羞辱谁。但那禁忌是云迟自己订下的,若是否定了它,也就否定了自己坚持的信念。云迟不愿做连自己的信念,都不愿意守护的人。”齐略眼里火光更盛,他双眉一扬,突然哈哈大笑,厉声道:“好,好一个肯守护自己的信念的人。”我听到他语调里戾气大盛,心头一股寒气涌了上来,眼看他走下丹陛,冷然开口:“朕今日……”“大家,您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就在齐略的声音微顿,准备着重将他的话说出来的时候,长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随着笑声,殿门咿呀被人推开,一条人影轻轻巧巧地飘入殿中。飘——那人影实在太过灵活轻巧,以至于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那人并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地面上飘动滑行。殿门处灌进来的风一吹,那人葱绿浮光的齐绸广袖前扬,飞舞如鹤翼的滑开;双刀半翻髻上悬着的金珠和腰间佩着的玉饰都叮叮铛铛的响了起来,伴着她的笑语声清清脆脆的洒满了整个长秋殿。我心中一动:这人莫非便是妙丽善舞,佳音擅歌,连长乐宫也得闻其名的八子越姬?果然人在门外,声已动人;身入殿堂,满室春摇。齐略的话被那笑声一冲,顿时收了回去,他见那女子如乘风而来,眉头顿时一皱:“小心,你有孕在身,怎可如此行走?”那女子果然便是越姬,齐略的话语调虽然严厉,她却也没有惧怕之意,只把脚步放慢了一些,笑盈盈地说:“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齐略此时却顾不得我了,上前几步扶住那女子,眉目间端的是柔情四溢,轻责道:“这么冷的天,你怎还不回未央宫?”越姬吃吃一笑,道:“我本是和王姐姐一起回桂宫的,不过她心焦,定要来看看您,便同她一起来了。”齐略闻言抬头,见殿门依然开着,管门的阿监躲在一边却不去关门,便笑道:“阿楚,你不进来,难道还想唬朕?”殿门口明如灯光的橙色一闪,一个柔缓笑声传来:“妾不过想看看,陛下见了越姬妹妹后,要多长时间才会想起别人来。”这话说起来含醋微酸,但那酸味恰到好处,却不会叫人听起来反感,反而令人觉得她的话明着是吃醋,暗里其实对有情人能甜蜜相依十分欣慰。随着话声,一个身披黄狐皮里披风的身影从殿门口映了进来,这人走路却不似越姬飘逸轻灵,而是一种沉稳端庄的雍容。越姬一举一动身上的珠玉都叮叮铛铛的响得热闹,响得灵气,活似一股山间流泉;这人的一举一动却是袂不带风,裙不扬尘,鬓插的五尾紫金凤和腰悬的青绶银印都寂静无声,便像烛光夜照下的一朵牡丹,丰姿华美,无人能够忽视,但却不喧闹。这人却是未央宫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尊的皇帝妃嫔,王楚王美人。齐略与皇后两情甚笃,加上御极才五年,并没有广选嫔妃,未央宫里有名位的妃嫔只有五个,眼前这王美人和越姬却是最得恩宠的。此时的齐略正值年少,虽然已有君王风范,但对自己喜爱的女子却没有什么帝王的架子。这越姬被他宠着,日常并不拘礼,宛然便是个沉浸在爱人的怜爱中的普通女子,并无为帝妃的自觉;而与她相反,王美人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恪守着礼数,连爱娇浅嗔也极有分寸,眉间无一丝骄矜之色。这两个情致各趣的美人活泛泛地与齐略站在一处,当真是美玉明珠,相映成彰,让我的双眼大享了一通艳福。齐略被两位美人围着,被她们的娇嗔软语一灌,显然暂时便把我的事抛在了一边,问两人的寒暖饮食——太后昏迷,她们也随侍问疾,多日烦忧,直到今日太后醒转,才放下心来,便有意来陪陪齐略,替他解颐。齐略明白美人恩,自不愿拂了她们的意,当下三人便亲亲热热的说起话来。过了会儿,两位美人的话题便转到了明天的行程上,王美人柔声道:“大家,妾想去北阙宫庙供祭皇天后土,替母后祈福。但不知大家觉得供祭用什么礼合适?”如果天子供祭皇天后土,就应用牛、羊、豕三牲齐备的太牢;如果是王美人以她的十五等爵的身份供祭,就该用羊、豕二牲的少牢。王美人问这话,其实是在问齐略,这次供祭祈福,她该用少牢以自己的身份去,还是用太牢代替天子去。齐略想了想,道:“你还是用太牢,替朕和梓童去吧!不过这并非国典,不宜大张旗鼓,你留心些,别多出无谓的是非来。”王美人端容敛衽回答:“妾理会得。”旁边的越姬自不甘于落于人后,但她怀有身孕,却不能出行祭祀,只得另辟他途,道:“大家,我听说救治人命最能积福,不如您大赦天下……”“胡说!”齐略本来一直对两位美人温言软语,但听到越姬这句话却突然断喝一声,怒道:“是谁在你面前挑唆的?”越姬被齐略突来的怒气惊了一下,愕道:“挑唆我什么?”我在两位美人一进来的时候,便悄悄地退在殿柱的阴影里,不敢打扰人家夫妻叙话,突闻越姬提出大赦天下,还傻愣愣的不明所以,不禁心里暗叹这美女委实缺少政治头脑。不过,也亏得她缺少政治头脑,连齐略笑声是欢喜还是愤怒都不清楚,才能帮我解了一时之困,我对这个单纯而灵秀的少女还是很有好感的。齐略显然也明白宠姬的缺点,并不苛责,怒气虽然比方才还盛,但却不是针对越姬,冷哼一声:“刑狱乃是国典根本,岂容轻侮?这些蟊贼鼠辈,竟敢将爪子探进两宫来,妄以后妃之言乱政,实实可恨!”承汉朝不禁后妃上疏言政,但却忌讳内宫与外臣勾结,齐略这话俨然有斥责越姬的意思,将她吓得面色大变,急急伏地请罪:“大家,妾并未与宫外勾结,也不明了大赦可以积福的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只是隐觉有此一说,便妄言了。”齐略挥了挥手,叹道:“你素不解世事,被人骗了原也怪不得你。”越姬想了想,气得在地板上拍了一巴掌,怒道:“这些臭贼,我们这里心急太后病情,他们还敢搅风搅雨,大赦天下……大家,您没答应妾之请的,是吧?”她虽然缺乏政治智慧,但却不是傻瓜。念头一转,突然想起大赦天下的话是自己提出来的,如果不说清楚。万一日后有什么危急情况,齐略果然大赦天下祈福,免不得让自己平白背了个谗言惑君的罪名。她的反应直接单纯,连王美人也不禁一笑,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越姬妹妹,你放心吧!天子无私情,大家是一代明君,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的。”“你错了,天子有私情!”齐略听到王美人的话,轻哧一声,冷笑:“若无私情,何能为人?不能为人者,何能为君?”天子无私情是我常听到的话,但身为天子的人自承为君者必先有私情,不禁让我为之侧目。“朕不能大赦天下为母乞福,不是因为没有私情,而是……”他抬起头来,不让两位美人看到他的脸,不过我处的位置却能清楚的看到那年轻的面容上突然浮出的一抹倦色。但那抹倦色一掠即过,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刚毅强韧,他一字一顿的说:“朕是天子,职在维护纲纪律法,戎守江山社稷,怎能自毁纲纪,践踏律法,放了作奸犯科的凶徒来成全自己的私情?”我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心头震动,竟忍不住抽了一口气:这个年轻的天子,正值气盛,竟有约束自己依照纲纪律法行事的心态,怎能不令人钦佩?天子一向都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没有人给他定一个“为君之道”。若这天下有为君者必要遵守的“职业道德”,那么,维护纲纪律法的威严,戎守江山社稷的安全,一定是最重要的两条。我刚才说到职业道德,还怕他不能理解,可他现在的言行,何尝不是在遵守“职业道德”?这样的言论,令我有耳目一新,顿生欣赏敬佩之感。齐略说话的时候,两位美人都不作声,却令我吸了口气的声音格外的突出,引得她们诧然转头,我只得出来行礼拜见皇妃。齐略显然也才想到我,轩眉问道:“云迟,你怪模怪样是何缘故?”“臣深感陛下厚德,喜不自胜。”我一直都是自称自名,没脱奴籍之前不愿在上位者面前称自称奴婢,脱了奴籍以后,也不愿意在天家面前称臣。但到这时,察言观行,却觉得齐略有这样的资质,做他治下的臣民,似乎也不坏,因此便自称了一句“臣”。赞扬齐略这一句,却不是我有意拍他的马屁,而是真觉得此人或能成为一代杰出领袖:“陛下,您能将私情与国事分理,不因情生弊,这是天下臣民的福分。这样的福分,臣希望能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失去。”齐略目光一闪,问道:“你也不赞成大赦天下?”那是当然,大赦天下,关在牢里的罪犯一下子全跑了出去,那还不弄得治安大坏?就算监狱里真有冤枉的,但为了少数的冤枉者,而放了大多数罪犯,那也是不符合现实利益的事。不过这些话,我却不能说,只能谨守着本分回答:“陛下,臣未进宫之前,故乡曾有贼寇知道大赦将至,便趁机劫掠乡邻的事,自然不赞成随意大赦。”齐略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突一眼向我望来,眼里异彩一现,竟隐有笑意:“好,朕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我一怔抬头,碰上他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便清楚他原来是明白我刚才诧异的原因。那原因不是他一时之间能不因私废公,而他能够记得他的“职”责所在,那也算是他在心里守护了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与我不肯违背自己订立的准则用活人做实验,虽然道路不同,但在坚守自己的职业信念的心志上却算是相同的。一念转折,我对上他的目光,便觉得其中隐约有种奇妙的默契在内,不禁微微一笑,俯身道:“如此,万望陛下成全。”齐略哈哈笑了两声,旋即敛容问道:“如果不以死囚修习技艺,你能治母后的病吗?”我仔细一想,一咬牙,道:“陛下,娘娘的病,以太医署大夫的技艺,稳定三个月,不使病情恶化是能做到的事。给臣三个月时间,在宫外寻到与娘娘病情相仿的人磨砺医术,当不是难事。”齐略沉吟片刻,道:“长安城哪来那么多病症与母后相仿的人,让你磨砺医术?你……”他的话声顿了顿,突然转身吩咐陈全:“拟诏:三宫诏狱、廷尉刑狱、三辅北寺狱女死囚,有自愿以身助太医署祗侯云修习医技者,视为大功。若在试刀后能得不死,均免其死罪。”我登时目瞪口呆,齐略却已在陈全书好的帛书上盖上了天子印玺,将那诏书递了过来:“你去领对乌木牌,从今日起可以自由出入禁中。此诏用或不用,全由你定。只是,你若到时误了太后之病,朕须饶不得你!”他话里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我暗暗苦笑,却也只能接诏而退。这诏书接着只要我不用,便不生效,却不必为了这个再给自己找麻烦。王美人在我退出的时候低声说了句什么,齐略不答,我走出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他说:“阿楚,明日的祭祀,还是免了罢!”肩头被压了这么副重担,我本来以为自己免不得惶然不可终日,谁想回到太医署洗漱了一下,居然连梦都没做一个,就睡到了天亮。梳洗完毕,收拾了医药箱,正准备往诏狱探望一下老师就出宫寻找病人,突然听到前院的太医署正堂传来一阵喧哗。署中的值守大夫去了永寿殿给太后侍病,正堂那边在吵什么?我正疑惑,便听到一声大吼:“好,你们不去救人是吧?不去我就把太医署拆了!”一声吼毕,就听到“哗啦”一阵响,听起来,像是太医署正堂里放着的三脚红陶熏香炉被人推倒了。接着便是赤术尖细的哭叫:“你这贼厮,快赔我香炉!”我心中微怒,快步走到正堂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医署的正堂此时已经乱做了一团,正堂中央放着的尺高三脚红陶熏香炉粉碎,里面盛着的天木沉香洒了一地,赤术和白芍正搂腰咬手的缠着一名壮汉。黄精正在那里急急忙忙地捧着地上散落的天木沉香,见我出来,顿时大叫诉苦道:“云姑姑,这人蛮不讲理!我们跟他说了好多次,署里的大夫都没空,不能出诊,可他不听,闹了半天,把熏香炉给砸了!呜呜呜……这香炉被毁,大夫回来定要打死我们!”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冷声道:“老师即使回来,要罚也不会罚你们,只罚那打碎了东西的混帐!”那被赤术缠住的壮汉紫膛脸,长相凶恶,此时斥骂不休,更显得满脸横肉。他正奋力想甩脱赤术白芍的纠缠,嘴里大声恐吓:“吵什么吵,再吵老子把你们全宰了!”我心中大怒,喝道:“混帐,你欺我太医署妇孺软弱不成?”那壮汉正怒目圆睁,威吓三童,听到我的喝斥,顿时哑口无言。我见他拎着赤术不放,便踏前两步,一手去接赤术,另一手则在他腰眼要害处重重一击。我兼通中西医,虽然不敢自认是大国手,认准人身要害穴道,一击即中的本事却有。那壮汉虽然威猛,但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吃我这一击却也由不得他不麻软倒地。黄精喜叫一声:“云姑姑,你好厉害!”白芍一见机会来了,更不待招呼,和黄精二人拿药杵的拿药杵,拣门闩的拣门闩,趁那壮汉还未起身之时一拥而上,乒铃乓啷一顿猛捶。可怜那壮汉空长了块头,在这黄口孺子手下却全无使用之地。估计他也想到自己理亏,又有求于人,不敢再莽撞反抗,只抱头大叫:“别打了,别打了,我认错,认错了!”两小听他认错,也见好即收,我这才堂中坐了下来,问道:“你来这署里大闹,到底有什么事?”“我来请大夫替我们屯长张典大哥治伤。”那壮汉看了我一眼,见黄精等人都围在我身边,便陪笑道:“姑姑,方才是我无礼,还请你向太医署大夫通报一声,请他跟我走一趟吧!”“太后娘娘病重,将太医署的大夫全都提进宫去了。”我仔细一看,认出他身上的衣服是宫掖门守卫之服:“期门军有良医所,专替军士治伤看病,你怎么到太医署来闹?”那壮汉两道向上扬的扫帚眉一下子焉垂了下来,宽阔的大嘴咧了咧,似乎想哭:“张大哥伤重得很,良医所的饭袋们都说只有太医署的大夫,才能救活他。”我正是准备出宫行医,便撞上这么通事,不理会似乎过意不去:“好,我……”黄精一听我说好,立即拦住我,大不乐意的说:“姑姑,你要去给这莽夫看病啊?这人既恶又凶,打碎了咱们的熏香炉还没赔呢!”我还没说话,那壮汉已经一迭声的说:“我赔我赔我赔……”他一面搜袖刮怀,把所有钱币和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堆在一张医案前,一面说:“姑姑,您贵人多事,还是烦您替我请位大夫出来吧,在下定当重谢。”想来他见我是女子,虽然感谢我的好意,但对我的医术却没什么信心。旁边的黄精嗤笑一声,一个鬼脸羞他:“没眼力的,云姑姑就是医署大夫的亲传子弟,连范大夫有说她他是青出于蓝,你居然敢嫌?还请大夫治你那屯长的伤呢!我看你要先治治自己的眼。”那壮汉闻言,用既期待又不放心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讷讷的问:“这位姑姑,你真能治我大哥的伤?”“没看到人,我不能断言能否治好。”我见那壮汉一脸疑虑,便问:“我去,你不愿意?”那壮汉正自踌躇,在一旁数他赔的钱的白芍突然叫道:“云姑姑,这家伙赔的钱也就够买咱们那熏香炉的炉盖,您别去给他们看病。”我闻言皱眉,对那壮汉道:“把你的名字和所在部曲报出来,有了钱就把熏香炉赔给太医署,别累得这些孩子为了你挨骂。我去替你看看你那屯长的伤。”“我叫铁三郎,宫掖门期门军司马王协座下,等我手头有钱,立即把这香炉钱还过来。”黄精收着地上洒落的天木沉香,呸道:“还是云姑姑心善,不然这炉天木沉香也叫你赔,非把你扒了皮不可!喂,我看你有把子力气,要是没钱赔,过太医署来做半年苦力也行。”铁三郎听我问起他那大哥的伤病,忙仔细回答。我听他描述的症状,知道是中了毒箭后伤口不愈合,引起伤口发炎,便吩咐黄精将我新制成的几种药拿了几份出来,重新收拾医箱。铁三郎连忙伸手,替我把医箱背起,陪笑道:“姑姑,这箱子重,我来替您背吧。劳您大驾,若能治好张大哥的病,我们兄弟定当重谢。”那药箱的确蛮重,有人替我背我也不矫情,只吩咐他注意轻拿轻放便罢:“重谢倒不必,你只要记得付诊金,别恃强凌弱就好。”铁三郎的屯长张典家就在长乐宫东面的霸城门外,走快些两刻便到。那是土夯墙的院子,石基泥墙的三开间杉皮顶矮屋。屋里的人听到院门的开合声,便有一人笑道:“大哥,这定是三郎买酒回来了。”我一愕,心里警惕之心顿起,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铁三郎见我不动,便想来拉我,我冷然道:“铁三郎,我是主治太后之病的医官,若是因为你心怀歹意而使太后有个意外,只怕你会五族不安。”“云姑姑,你误会了,我绝无恶意。”铁三郎大惊,忙道:“只是我这哥哥,自被人说他的伤无治以后,就不肯再看病了。今日他本是叫我卖了家什,给他买几坛好酒的,是我擅自跑去了太医署请人……”九尺高的大汉,说到这里竟眼眶有些泛红。我听他说病人自己已经放弃了求生之意,不禁微惊,对这憨汉颇有怜悯之意。屋里人显然听清到了我和铁三郎的话,便有人开门问道:“三郎,你又请了什么医生?”房门一开,一股既腥又臭的腐肉气味便冲进我的鼻子里,这么冷的天,腐肉的气味还这么浓烈,病人的伤只怕比铁三郎刚才描述的要严重许多。我无暇再与铁三郎争执,错开那开门人的身躯,一步踏进屋内,向气源处望去。天阴,虽是白天,屋内也点着一盏油灯,灯油不足,火焰小得好似随时都会熄灭似的,没有多少光亮。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能看到那人倚在一张矮几前,手脚摊开的踞在薄席上,态势随意——或者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去维持坐姿,只能这样摊着?屋里除去开门者以外,坐在那人左右两侧的还有四个人,看服饰也是宫掖期门军的人。我的形象大约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以致于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我就是医生,其中一个矮小的汉子愣了愣,竟然笑道:“三郎,你这事办得周到,不光请了医生,还请来了位姑娘。大哥,你有福喽,这姑娘看起来不错,就不知功夫……”“住嘴!”铁三郎显然没想到那汉子会说出这么句话来,气得窜上来就给了他一拳。“我那药箱里有很多珍贵易碎的东西,不能碰撞,你给我住手。”我喝了一声,有铁三郎护着,也懒得跟这些人计较,径自走到病人面前,道:“铁三郎请我来替你治伤。”那人双颊深陷,胡子杂乱,只那双眼睛还闪动着些微光芒,不至于像个死人。“我这伤许多医生看过,都说治不好,不用麻烦姑娘了。再说,我们也付不起祷祝钱。”他没把我看成女伎,却将我当成了铁三郎情急乱投医请来的巫祝,我听了这话,真是啼笑皆非。“我是医生,你的伤是否能治,我诊断之后自有定论。”我已经看出他虽然还强撑着自己“坐”,实际上却已经虚弱无比,当下不等他动手,便自己揭开了他半掩的衣襟。我本来以他身上的伤不过一两处,却不料揭开衣襟,里面整个胸膛都被粗黑的葛布缠着,粘腻的黄色脓水将整块葛布都浸湿了。揭开裹伤的葛布,他胸膛上,竟是布满了大大小小十一处伤口,但却没有一处愈合的,全都是伤口周围红肿,伤口的切口处脓水直流,糜烂不堪。有几处烂得深的,已经露出了里面的骨骼,那骨骼也不是黄白色的,而是被毒素侵蚀了的灰黄,一眼看过去,狰狞可怖。“铁三郎,拿我药箱来。”我目光一转,示意围在旁边的几个人,将他抬到榻上去。刚才那挨铁三郎揍的矮汉似乎是见我有些门道的样子,大为惊异,赶紧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有办法救张大哥?”“或可一试。”刚好我新制成的几种药,才过了老鼠试用那关,正需要临床验证效果:“将隔壁的屋子打扫干净,去买一丈白绢,十支蜜炬,买套新席被给他重新设间洁净的病房,别随意让人进进出出。”我这话一说完,众人的面前都有些尴尬,一齐向铁三郎看去。铁三郎手足无措的呆站着:“刚才我砸了太医署的东西,把钱都赔了,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连不轮值的时候也只穿着期门卫的铁甲衣的人,一看就是穷光蛋,怕是连骨头敲开,都挤不出什么油水来。这时候,已被移到榻上的那人却突然开口:“各位兄弟,你们这些天为张典负债累累,操的心已经够多了。张典这伤,已然无望,再劳烦诸位兄弟也不过是叫张典心里多生愧疚,反而不美,这便罢了吧!”若这病人自己没有求生意志,又怎么有医生施展手段的余地?我微微皱眉,站在榻前俯视着张典,问道:“张典,你知道天下最难救的病是什么?最好治的伤又是什么吗?”张典一愕,答不出话来,我自己给出了答案:“天下最难救的病,是心病;天下最好治的伤,是不想死,且有勇气求生的人的外伤。”期门军是宫禁七军里地位最低的,里面的人多是些贫门子弟,韧性要强于羽林郎那般的世家子弟,张典听到我的话,脸上的神色微动。我轻扯嘴角,继道:“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我纵能治你的伤,你也活不了。这便是医家常言,医者医人,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你果然能治我的伤?”张典脱口而出的,依然是怀疑。我也不恼,淡然一笑,回答:“一半机率,除去你的意志以外,端看你运气如何。”张典一时无言,我等了会儿,见几名期门卫也面面相觑,便一扬眉,道:“我言尽于此,全看你自己决择,是求生?或求死?”“我求生!”张典过了会儿才回答,然后转头对围在他榻侧的铁三郎等人微笑:“兄弟们,张典又要累你们啦。”几名汉子却哄的一声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说着些“张大哥,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这样的废话?”“放心吧,以后我会讨回来的。”之类的话。我听着他们杂乱无章的话,微微一笑,挽高衣袖,将臂上一对错彩镂金钏取了下来,放在铁三郎身边,道:“拿去吧,我给你一刻时间,务必将我要的东西全部备齐。”铁三郎怔了怔,对我一拱手,也不废话,拿了臂钏便走。我看到张典和五名军汉都面色复杂的看着我,知道他们戒心极重,便道:“我并非市恩,你们也别我平白借给你们东西,质那臂钏你们要依照质券之例付我息钱。另外,这两个月我要在长安九市行医,此地人流复杂,我一人行走不便,你们替我找个靠得住又熟悉情况的人给我护卫领路。”我的条件提得苛刻,张典等人的神色却反而轻松了,几名汉子齐齐答应:“行。”我点点头,再看他们一眼,问:“我需要一个手脚利落的人给我递刀抹汗。其余的人都出去,替我烧两锅滚水。”众人顿时愕然,虽然依然留下了一人给我当助手,但他们显然都不明白这“递刀抹汗”怎么也要有专人来做。我打开医药箱,拿出一只拳头大的小香鼎,焚好香放到张典头边。我用的香料是老师配制的秘香,以龙脑、杜若、天木等数十种药物混制,功能镇痛定神,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张典身体虚弱,那香他只吸了几口,便睡着了。但他现在的麻醉程度,还不足以清理这么多创口。我收了香鼎,又拿起了银针,在他肩颈处的穴道扎下。用针炙法刺激穴道,能使人的大脑分泌一种类似于海洛因的自我麻醉激素,配合熏香,就能达到深度麻醉,不会出现手术途中病人突然惊醒,被疼得休克而致死的医疗事故。等我把麻醉工作做好,铁三郎也回来了,依照我的吩咐给张典重开了病房,将十根蜜炬点好,提了滚水进屋,把白绢撕成适用的小块。室内的烛光虽然不足以支持高精度的手术,但仅是去割除腐肉清洗伤口这样的外科手术问题却不大。我开始还因为久不动手术而手法生疏,处理了两个伤口以后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蜜炬烧完的时候,终于缝好他左腿的最后一个伤口,洒上药包扎完毕。“灶下还烧着火,有滚水吧?”我走出室外,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将用过的刀剪针钳等物略冲了一遍,放进开水里消毒。除了铁三郎,其余人大约对我怀有几分疑惧之心,竟不敢出声扰我做事。直到我将收好医械,放下了衣袖,才有人问道:“姑娘,张大哥没事了吗?”“难说。”我检点药箱,算计着给张典用药的时间。张典除去中毒以外,还有败血症,我给他用的药又是头一次用在人身上,不好计算半衰期,若有些微差错,他那条小命可就悬了。我沉吟片刻,只能因陋就简,开了几张药方,让铁三郎去抓药。“咦,大哥,你醒了?”室内的一声惊呼引得围着我询问病情的四人都一哄而起,我看他们又想进刚布置的病房,急忙喝道:“站住!”“什么事?”“你们要去看他也可以,不过得把身手收拾干净了再去。”我皱眉看着这些军汉塞满污垢的指甲,冷然道:“你们那大哥伤口烂得那么厉害,包扎伤口用的布不干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们完全不会照顾病人。”像他们那样衣衫不洁,指甲藏垢的人整天不拘小节的跟病人厮混在一起,弄得病房腌臜晦气,这样的卫生条件,张典的伤口不烂才叫奇怪。四人愣了一下,答应着一窝蜂似的挤着洗手。我走进屋里,实在不耐烦屋里那聚积不散的腥气,索性将小香鼎取出,换过一种熏香焚上,然后再替已经醒了但痛得说不出话来的张典诊脉。脉像虽然沉滞,但心脉却稳,足见此人意志坚强。这样的人只要用药得当,仔细将养,活下来的机率还是很高的。可他身边这些人,都缺乏专业的护理知识,实在不堪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