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霸外建房
诸妃陪太后说笑一阵,我一直注意太后的神色,听到外面钟室的云罄已经击了亥时三刻,便请太后回永寿殿安歇。帝后见太后起驾,都站了起来,想陪太后回驾。齐略却挥手止住皇后,温言道:“梓童,自母后染恙,你一夜十往的服侍,已经辛苦三个多月,再不歇息,只怕也要伤了你的根本。冬至不朝,朕可以替你亲侍母后驾前,这几日不用你劳苦奔波。”“这怎么……”皇后还想说什么,太后已经招她近前,扶了扶她髻上的金钿,柔声道:“好孩子,你这些天累得太狠,是该好好歇歇了,再者……”太后的声音微微一顿,看了齐略一眼,轻声道:“你和大家这几个月都在长乐宫侍疾,久未回未央宫,只怕那宫里免不得规矩驰废。你也正好趁着亚岁节礼,好好地整顿一下,免得开春事多的时候还要理会这些琐事。”皇后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儿臣明白。”由长信宫回永寿殿有里许路途,那步辇抬得稳,太后又在宴乐里劳了神,精神有些虚弱,居然在路途中就昏昏欲睡。等到了永寿殿,我进去替她检查时,她已经睡着了。我给她细诊了脉像,便轻手轻脚的退出去,齐略也随着我退出太后寝宫低声问道:“我母后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大好?”“娘娘的伤口大概再过十天就能全好,不过身体调养大约还要一个多月。”我侧瞟了齐略一眼,突然有些好笑:“陛下,您就是将一天三次的问话改成一天问三十次,臣在近期内大概也给不出您想要的回答。”“我是心急了些。”齐略也忍不住笑,转头对身后的陈全道:“把朕刚才给你的东西拿过来。”陈全应声退走,过不多时便拿来一只青布的包裹,看那包裹的棱角,里面装的却像是个尺来高宽的小箱子。齐略将那包裹拿了,递到我面前,轻声笑道:“云迟,我说过要好好地谢你,这就是我的谢礼,你拿着吧。”那箱子的形状跟我背的药箱有些相似,稍微小些,难道他瞧着我背的药箱笨重,送我个新的?我心中一喜,笑道:“谢陛下。”他既然说的是谢礼,没说是恩赏,我也就懒得奴颜婢膝的以君前应对之格拜谢,笑着将那包裹接了过来,以平常的礼节回谢了。齐略嘴角含笑,神情相当愉悦,我已经出了永寿殿,他竟也不停步,依然随着我往前走,只是话题却突然扯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笑问:“对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你准备怎么找婆家呢。”我心头一跳,笑道:“臣刚才已经回答了,臣没想过。”“适龄的女子岂有不想终生大事的道理?你却是在骗我。”齐略笑着摇头,摆手道:“那你告诉我,你想嫁什么样的郎君?”我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陛下,宫禁之中,此言曲涉阿私,陛下不应问及,女臣亦不宜思。”齐略扬眉一笑,双目眸光深幽,缓言道:“若我定是要问呢?”那我定然不会回答,我虽然脱了奴籍,太医署官员也不算内臣,允许自主嫁娶,但只要我人还在宫禁一天,我都不会犯这样致命的错误。“陛下若定要问,臣既不能欺君,又不能犯禁,只好装聋作哑,远避而走,逃之夭夭了。”“能将话说得这么坦白的女臣,这宫禁中,大概也就只有云迟你一个了。”齐略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在我鬓角上一抚。我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连退了两步,只觉得胸腔怦然鼓动,心跳骤然快了几倍,望着齐略幽深的眸子,几番张口,竟都发不出声音来。“瞧你吓得那样子,我不过是看你头上的宫花被风吹歪了,替你扶正一下而已。”齐略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里的轻松却不知算是恶意的捉弄,还是有意调戏。我强自镇定,心里却暗恨自己不该戴这宫花——这宫花本是冬至宫里例行赏赐宫娥彩女的,我实际上已经不算内臣了,本来不戴它应节,也不算失礼。偏偏出门的时候,到底还是贪它花朵精致,大俗大雅,明媚可爱,便戴在头上,却不想此时受它之累。齐略的脸在明艳的火光下笑得开怀,不似帝王,却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少年,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喜不自胜。若我在前生遇到这种调戏,自然可以轻车熟路的支应过去。可换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么个身份尊贵,不解风情却又偏要来招惹韵事的少年,我嬉笑怒骂都是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妥当。我一阵恼,一阵怒,一阵羞,一阵恨;偏偏想要发作,却又发作不得,只觉得心里窝着一股郁气,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憋屈无比。好一会儿,我才理清了思绪,选择了最安全的答案,冷声道:“陛下,您身份尊贵,为天下仪表,一言一行都该恪尽礼范,不容有失。云迟是臣子,亦是女子,陛下与臣,都应恪守男女大防,不可轻越。”齐略微微一怔,脸色在宫灯火光里晦暗难明,我目光流动,从他脸上掠过,匆匆的行了一礼,起身告退,径往太医署走去。化雪的寒风扑来,削面如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令我心头也寒浸浸地一片,仿佛有什么危险逼到了身边。直到走到太医署老师的住处外,看到屋内的温暖的灯光,才定下神来。“老师,我回来了。”老师屋内一阵欢呼,黄精打开门来,笑道:“云姑姑,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馋死了!”室内暖风迎人,原来三小早已摆开连席,等我回来吃酒过节。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这半夜的酒席却算是我们的岁节小宴。老师外屋里四只烧得旺旺地火炉上,用铜瓮瓦罐暖着渌酒和菜肴,白芍见我回来,立即着手摆放席面;而赤术则快手快脚的将已经包好摆在一边的小架板上的饺子下锅。这三个童子,以黄精待人接物伶俐算术精确,但医学上实在不长进;白芍最平庸谨慎,做医学实验最有耐心;赤术寡言沉默,不止医学好做厨师也有一手——这饺子就是我口述,他做出来的。我刚把药箱和齐略给的包裹放好,老师也从里屋出来了。我扶老师坐了上席,奉上盥洗用品,等他洗了手,才给自己整理一下,在老师下首坐了下来,五人说说笑笑,饮酒行乐。酒至七分,突闻远处“铛”的一声钟响,原来却是夜交子时,亚岁舞至尾声,正鸣钟示意各宫改作细乐,免得下半夜喧嚣太过,吵得想睡的人无法入眠。老师素来谨守本分,一听钟鸣,便要收席,黄精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也遵令而行,只是免不了冲我埋怨:“都怪姑姑回来得太晚,你要早些回来,咱们早就尽兴了。”三小过完年都十四岁了,正是好玩好动的年龄,被困在宫里一年到头也就只廖廖几天能够尽情玩乐的,我坏了他的兴致,也颇过意不过。只是转念想到自己回来晚的原因,却又不禁烦躁,手一滑,收的一只陶碗落地打了个粉碎。冬至大节夜交子时便打碎了碗,在这里实在不是好兆头,黄精唬了一跳,忙拉开我念道:“碎碎平安,百无禁忌……”赤术闷声道:“云姑姑,你累了便去休息吧,这些杂事我们来做。”我最厌洗碗,有赤术自愿顶替,自是乐得放手,只心间因为黄精一语勾起的心事,却一时难平。“阿迟?阿迟?”恍惚间老师的叫声入耳,将我的迷思惊散,我连忙应了,循声看去,却见老师皱眉看着我:“阿迟,你进来。”“是。”我随老师入了内室,想到老师刚才的神情,忙问:“老师,您有什么事?”“我是想问你太后娘娘的病情。”“太后的病好得很,养到春分也就好了。”老师点点头,目光上下的打量我一遍,皱眉道:“既然太后娘娘的病没有什么反复,为什么你满脸愁容?”满脸愁容?我?我干笑两声,道:“老师,您多心了,我刚才是在想:黄精他们十四了,不能再以童子的身份留在禁中,我们出宫要不要把他们也带走?”“他们落籍是落在我名下,要带走自然可以,这却不用你想。”老师向来容易哄,我一说,他就信了:“倒是这署里的医家典籍,我想都录一份带出去,免得到时你想要又找不到。”我赶紧道:“老师,您写字慢,还是您念,我来写。”太医署我还没读过的医学典籍都是些篆书竹简卷,我学习了这么多年,已经认得了大部分。但医学不比其它,认错一个字都不行,所以真正抄录典籍,最好还是老师念,我来书,各自发挥长处。“今晚不用,你去睡吧,休息好了明早再来。”外面打扫屋室的黄精突然一头撞了进来,手里捧着齐略送的那个包裹,兴冲冲的问:“姑姑,这是什么东西?”我这才想起这么茬事来,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勉强的笑道:“那是陛下赏的医箱。”老师转头看了一眼,道:“太小了,装不了什么东西。”“是不实用。”我撇撇嘴,接过那包裹,去解上面的结:“外行人嘛,表示个意思就算了,也没指望他真有什么实用的东西拿出手。”头一层的玄色葛布解开,里面还包着一层黄罗,黄罗揭开,里面又有一层青绢;青绢再展开,居然还有一层白纻。揭到这层白纻,我心里凛然,手指一颤,竟有些不敢再揭,望了眼老师。老师也一脸惊异,愕道:“陛下赏了你什么,居然用了四层包裹?”等闲的赏赐,绢封两层也就够了,这么明显的用四正色包裹着的东西,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稀奇之物。我吞了口口水,看到黄精在一旁挠头骚耳,急欲一观裹中之物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在他腿上敲了一下:“小孩子别探闲事,出去收拾东西。”黄精张嘴想反驳,我狠瞪了他一眼,哼道:“你不出去?”“呃,我出去……出去……”黄精恋恋不舍的再看了那包裹几眼,终于还是走了出去。我确定他没偷听偷看,才重新坐下来解那包裹。揭开白纻,里面还有一层朱绮,拂开朱绮,里面的匣子露出来,却是一只盖为铜皮平脱柿蒂纹,身为玄底朱漆描金绘云纹如意的九子方漆奁。玄、黄、青、白、朱五种正色绢帛之下,裹着的居然是只镜奁!这不是我以为的药箱,而是女子化妆的镜奁!老师面色微变,问道:“你说这是陛下赏的,不是皇后赐的?”“是陛下亲自交给我的。”我嗫嚅着,有些口干。老师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啪地一声,手里的执的笔掉在在书案上:“阿迟,怎么……怎么会……”我心里发虚,鼻翼薄薄的渗出一层汗来,结结巴巴地道:“老师,这应该没有什么吧?”怎么可能没有什么?镜奁是女子私妆用物,假如是不含丝毫私情在内的“恩赏”那是该由后妃来赐予,绝不能由天子亲自赏赐——男女有别,天子必须恪守大防,如果不是他有意将这条防线抿除,他是不能如此作为的。老师脸色发青,目光在镜奁和我脸上来回逡视,半晌才发出一声长叹:“阿迟,你……可怎么办才好?”我看着那精致华丽的镜奁,只觉得一阵阵的慌乱,六神无主的绞着衣袖,许久才站起来,踯躅着往自己房间那边走:“我要想想,我要想想……”“你把这东西也拿走,别扔在我这里。”“喔……”我木然接过那镜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自己房里,点亮油灯,将那镜奁扔在榻侧,一头栽在榻上,只觉得脑中思绪翻涌,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却没有一绪能够理顺,没有一念能到实处,总是想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仿佛自己连思考的能力都被人凌空一剪,齐齐截断,再也没个着落。原来这就是我心底悸动但又恐惧的根由。许久,脑中才有一个隐约的念头,又复下榻将那镜奁拿上榻来,取下扣栓,缓缓地将奁盖打开。奁盖打开,首先入眼的是一个丝绸包裹,揭开丝绸,一面莲纹银嵌边,打磨得明晃晃的铁镜照了过来。红漆石榴花底的里盒分成了五层九格,拉开最上面一屋,里面分三格装着各色胭脂、铅粉、花黄、黛青、细香。下面一层则是犀角、象牙、翠玉、白银、黄杨制成的梳、篦各一样;铜刷、毛笔侧列;再下面两层,都是各种质料的发簪、华盛、步摇、发钗、发钿。最下面一层,却是整套的羊脂玉琢成的环、佩、华鬘、腕钏。我屋角的灯光如豆,可镜奁一打开,明珠美玉,金珠银花,宝石珊瑚映光折射,竟使满室华光流动,宝气氤氲。可他凭什么送我这些东西?又为什么送我这些东西?这算试探,还算调戏,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我坐在这华光里,怔了半晌,只觉得阵阵迷茫,胸口却隐隐生痛。也不知过了多久,油尽灯灭,室内一片幽暗。暗影里,却似见齐略的身影浮出来,他请求我救他母亲时的恳切堪怜,他在雪地里飞扬大笑的可爱,他温言款款道歉的温和,他借口替我簪花调戏我时的可恶。也许是因为我见到了他在至尊之位上表现出来的强硬,因此当他无助的表情落进我眼里时,那其中因为过大的反差而衬出来的“楚楚堪怜”,竟使我一下子忘了对他戒备。那一刻失去戒备,只是不智,那以后再不对他戒备,则是我愚蠢。我竟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其实除了那软弱的一时以外,其余时间里,他都是强硬且极富侵略本性的人。就如今夜,他毫无预警的便靠近前来,送给我这只镜奁。我闭上眼,用榻上的絮被将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长叹一声,懒得再动了。晨曦照得散放了一地的珠宝流光溢彩,这些精美华丽的首饰,对深宫里寂寞的女人来说,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宫廷中的女子,对这些珠宝,有着比外面的女子强烈了千百倍的渴望,因为在宫禁里,真正容许她们名正言顺地释放的欲望,就是这些身外物。可女性的本能不是这样的,女性本能的欲望,除了生存之外,排在第一位的,并非荣华富贵。女性的本能欲望是什么呢?是感情,各种各样的感情。女性的本能是多情的,仁善的,柔软的,感性的。偏偏宫禁之中,最容不得女性这些美好的本能,硬生生地用禁令将它们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压制着,将它们碾成了齑粉。于是,宫禁中的女子,有些心田荒芜了,长出的都是野草;有些心田死寂,无论善恶,寸草不生;也有些心田里还保有本能的种子,在等待合适的季节气候发芽生根。齐略带来了适合我心田里的种子的季节气候,我无法拒绝女性本能的复苏。而那初初发芽的种子,似乎对唤醒它的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总向着他那边靠拢。然而,他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靠近他,得到的只怕不是阳光雨露,微风清雪,而是阴郁暴雨,狂风雪剑。就如同他送给我的这些珠宝,看上去多么瑰丽华美,但它们在寒夜里散放半宿便遍体冰寒,摸上去比空气本身更冷。这股冷意透过指尖渗上来,让我觉得有些刺骨,似乎被它咬了一下。我一件件的将它们放归原处,再一层层地把五色吉巾裹好,起身梳洗,仔细调理了一下,直到确定自己精神抖擞,看不出丝毫的破绽,才笑盈盈地捧了梳洗用具向老师那边走去。老师的脸色很不好,梳洗过后也显得精神萎靡,张嘴几次,却都没说话,直到听到隔壁贪睡的三小也有起身的动静了,才将我叫住,问道:“阿迟,你想好了?”“我想好了。老师,您不是说我们要出宫的话,还是由你去向太后恳求好些吗?您能不能今天就去请太后允我们出宫?”老师有些错愕,吃惊道:“我以为你是想留下来。”“怎么会?”我失笑:“我在这里闷了十一年,还嫌不够么?再留,闷也得闷死我。”老师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笑呵呵地点头:“吃过早膳,我就去太后娘娘那里请旨。”我心里顿时轻松起来,笑问:“老师,您向太后请旨,用什么借口呢?”“我年纪大了,而且已经被陛下免了大夫之位,只有个医学博士的名衔,不算重要。我带的药童也到了不能留在禁中的年纪……”我有些发急:“老师,说了这半天,您要怎么才能带我也出去啊?”“我一生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当然得带在身边养老送终。”老师理直气壮,我却一呆,有这么简单?“就这样?”“你不是奴籍了,这事就这样办就可以了。”老师看着我,问:“倒是你,那东西可怎么办?”我突发奇想:“老师,咱们把它带出去变卖,买个大大的院子。”“胡闹。你既然不愿意,就该把东西全还给他,绝了他的心思。”老师敲了敲我的脑袋,郑重其事的告诫:“阿迟,你不小了,你要明白,除了父兄长辈给自家的姑娘置嫁妆,天底下不会有平白无故给女人送镜奁的男人。”我明白的,这时代的镜奁私妆,与现代的钻戒一样,都是不能轻送的东西。假使不是男子愿意正正经经的和女子交往,用它许情;就是他将女子视为玩物,以此诱哄对方入彀。齐略送我这套镜奁,我猜不到他的用意,但不管他是什么用意,我都不会接受。齐大非偶!我太清楚这一点了。“阿迟记住了,不过,我该怎么还呢?”当面还?这是说不清的麻烦事,不妥;不当面还,交给谁代转才靠得住?谁能既代我把东西还给了齐略,又能保守包裹里的秘密?沉吟许久,老师突然说:“你可以去找陛下身边的中常侍陈全?”“他?”“就是他。”老师解释:“陈全是太后精心挑选了放在陛下身边的人,不仅耿介忠直,更谨小慎微,如果他能代你转还,那你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不过想要他替你转还那东西,却很困难。这家伙一向只讲律法,不讲情面,不合规矩的事,从来不做。”老师一向话少,我头一次听到评价宫里的权势人物,听到他居然对陈全有这样高的评价,不禁大吃一惊。在我固有的思维里,宫里的阿监都是身体残缺导致心理多少有些变态的危险人物,却从没想过,居然也有阿监配得上“耿介忠直”四字。不过他如果真的是品德如此高尚,恪守规矩的人,我托他转送这东西,只要抓住“规矩”二字,将他挤兑住,只怕反而容易办。我探听得这两天朝廷歇政,陈全也得了两个半天的假,不用早起随侍齐略,便抓紧了时间赶去见他。陈全见我来找他,显然十分意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问太后的病情:“云祇侯,是不是太后娘娘的贵体有什么变故?”“娘娘很好。”我在陈全身前坐了下来,谨慎的说:“陈常侍,是我有点事来请您帮忙。”陈全一天也不知要应对多少请他帮忙的人,听到我的话,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问:“云祇侯有什么事?”我听他问得直接,果然并没有骄矜刁难的意思,心里的忐忑稍平,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将遮在大氅下的包裹拿出来:“这是陛下昨夜所赐之物,我想请常侍替我转还陛下。”陈全愕然,奇道:“既然是大家所赐之物,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辞赏?你当时不谢绝,这时候才来叫我转还,这可不行,天子赏赐,岂有回收之理?”“我昨天接赏时没打开包裹,陛下也没有说明,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所以收了,但这些东西……”我看到陈全的表情,心中一动,问道:“常侍,这里面的东西您看过吗?”陈全摇头道:“大家只让我暂时照看一下那包裹,至于里面有什么,我却没看。”我顿时呆住了,舌底一丝酸意滑过,定了定神才望着陈全道:“常侍,我听说过您很多事迹,知道您刚正忠直,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能够成为垂范天下的圣人,所以才冒昧来请求您的帮助。”“云祇侯这话,说得太远了。”陈全的嗓音高亢的时候十分刺耳,但在低沉的时候,却沙哑中带着磁性,颇为动听。“不,这话不远,常侍若不是这样的人,我断不敢如此冒昧求助。”我看着陈全,规规矩矩的说:“常侍是个守规矩的人,云迟私下忖度,自身也还算谨守规矩。”陈全严肃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打量着我笑道:“这么说,云祇侯请我帮的忙,是恪守了规章制度的?”“是。”我将那包裹推到陈全面前,轻声道:“陛下的赏赐太过丰厚,远超我所立的功劳。并且,我不是未央宫的天子私臣,有些份外之赏,依照宫规,非长乐宫籍女臣宜受。”长乐宫住的人主要是以太后为首的先帝时期的妃嫔宫女,天家旧制,为防天子误淫父婢,凡是天子想从长乐宫抽调宫娥补充未央宫和建章宫用人,都必须先经大长秋派女史查核身份。这条规矩并没有怎么被遵守,但规矩既然在,搬出来总有它的用处。陈全当然知道这条规矩,他听我着重提及“宫籍”,立即清楚这其中包含着的某种信息,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问道:“云祇侯在先帝时可曾侍……”“没有!”我不愿他说出我十分厌恶的字眼,便打断了他的话:“只是陛下是天下范表,既然有规矩,就该恪守。只要我的宫籍还在长乐宫,陛下这些赏赐,我就不能私下接受。”陈全久不作声,我恳切地望着他:“常侍,陛下虽然年轻,但他确实有成为数世难得一出的明主的气量和资质。正因为他是这样难得的良质美材,在他因为年轻而偶尔想法有偏差的时候,您就应该及时地提醒他,使他不至于踏错步子。”“哼!”陈全冷笑一声,低斥:“如果你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光明正大,你大可以直接禀明太后,何必来求我?你分明是欺君藐上,不肯侍奉君王,你好大的胆子!”“常侍,如果您可以选择,您愿意成为秩只六百石,但清名扬于朝,为世所重的议郎小官?还是愿意成为秩有二千石,但往往被世人误解的宫中常侍?”我已经察觉到陈全的确跟我想象中的阿监大不相同,考虑问题极有主见,绝不可欺,所以干脆踩了他一下痛脚——这是十分冒险的事,假如他气量狭小,我踩他这一下,他必会恼怒报复。陈全果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脸面怒意,我自他的怒意中看出他的几丝无奈和不甘,心中有数,赶紧道歉:“常侍,云迟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求您看在云迟此时所遇窘况与您相仿的份上,垂怜助我一二。”“求我?我看你是强逼!”陈全怒斥一声,但眉目间却有些黯然,显然这痛处实在是他的大憾。我心里也有些唏嘘,诚挚的说:“常侍,我与您一样,都愿意忠心侍奉君王。但如果可以选择侍奉的方式,我只愿为臣,不愿为妾;愿为良医,不为嬖宠。”陈全沉默许久,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摆手道:“云迟,我只帮你将东西转还。但如果大家因此动怒,你却如何?”如果齐略看到这退回来的镜奁,恼羞成怒,那却如何?我怔然想了会儿,才认真地说:“常侍,我认为陛下是个值得信任的天子,私情小事自有私情小事的处置方式,断不会因此而迁怒旁人或者着意刁难于我。”老师去向太后请恩,太后果然十分爽快的应允,只要她身体大好,老师就能带我和三小出宫。但我虽然可以在宫外住,但还是得在太医署供职——我有幸成了长乐宫头一个正式的太医署女祇侯,与署中的其它医官一样,除了轮值和特别召唤,平时不必整日守在宫里。我听到这个好消息,激动得跳了起来。老师拿着太后的手谕,也十分高兴。不过高兴之余,我又想起了许多事:“哎呀,我们还没有买到住的院子呢!还有,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我提到买院子,发起愁来:“糟糕了,不知道长安城的房价多高啊?咱们的钱够不够买个院子啊?”老师也是缺少理财观念的人,也是一愣。我左思右想,突然想起铁三郎他们都是长安城郊土生土长的人,他们是既欠我钱债,也欠我人情。这买地买房子的事,找他们帮忙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老师,您先等着,我出去一趟,请人帮我们问价钱,找房子。”不能不说,这世上的事真是凑巧,我才想着要出宫去找铁三郎他们帮忙,在署中值守的黄精居然就跑进来找我了:“云姑姑,上次那打烂熏香炉的莽汉在外面求见呢!”手冷有人送火炉,想睡就递来了软枕,真及时啊!我赶紧快步向外堂走去,铁三郎、张典、乔图三人坐在堂上,见我进来,竟一齐伏身,行了稽首大礼。这可是九拜之礼中的最郑重的礼节,一般只用在祭祀拜祖先,郊祀拜天拜神,以及臣拜君,子拜父,学生拜老师,新婚夫妇拜天地、拜父母。我与他们算是平辈,最多只能受他们的顿首礼,突见他们稽首而拜,登时大吃一惊,连忙跪下还拜,双手虚抬致意:“三位何故行此大礼?”乔图就是当初在张典家,把我当成女伎的快嘴傻小子,他说话一向比别人快,铁三郎的嘴本来不慢,但还是被他一句话抢在前头:“云姑姑,我这一礼,是替严极大哥行的。严极大哥遵照你的嘱咐在家静养,不能出来,因此叫我来替他向云姑姑行礼拜节。”这时候的冬至节十分隆重,相当于后世的春节,乔图他们来给我拜节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放在这种风俗下,却是正常的礼仪。铁三郎落后乔图一步,便嘿嘿一笑,道:“云姑姑,我没代替别人,就是自己向你拜节的。”我既喜他们情义表露直接,心里又有些不安:“如此大礼,云迟实在愧不敢受!”张典最后说话,但条理却比乔、铁二人清楚得多:“云姑姑于典有大恩,此礼尽可受得。”“替病人治病乃是医者本分,却说不得是恩,张屯长客气了。”张典正色道:“不然,云姑姑妙手回春,慧心解意。所作所为,仁义慈善,可不仅是‘治病’,更是‘救人’。典今日所拜,非姑姑当日‘治病’之恩,而是姑姑当日‘救命’之义。”我见他说得郑重,顿时哑然,心里突然生起一个念头:这张典说话酸溜溜,奉承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直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与铁三郎和乔图他们的粗鲁大不相同,实在不大像寒门出身的期门卫。我这念头才转,旁侧的铁三郎却已经嚷嚷开了:“云姑姑,我们向你行礼拜节,你还要这么啰嗦,真是太不干脆了!不是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小里小气,不像个汉子!”“啊?!”铁三郎的话顿时让我目瞪口呆:难道我平日里给他的感觉,居然是男人婆吗?还是张典见机得快,一听到铁三郎这话,立即接口解释:“云姑姑,三郎最是憨厚呆直,对他敬重亲近的人没有男女分别之念,所以才有此混帐话。得罪之处,请姑姑看在他一片赤子童心的份上,海量汪涵。”我自不会跟铁三郎计较这样的口误,只是忍不住取笑他的语病:“我若是如你所言,真像个汉子,岂不糟糕?”众人都忍俊不禁,过了会儿,张典先收了笑,取出以干荷叶包裹着的礼品送上。然后再退回坐处,整冠拂袖,端正了身体,对我拱手顿首,他这一礼,却是以平辈交往的礼数,正式向我拜节,乔图和铁三郎紧随其后,也奉上礼物,顿首祷祝。我也顿首回拜,依足礼数奉上回礼。黄精对铁三郎上次打烂了太医署的香炉一事念念不忘,老想着要他赔回来,不过礼俗是人家登门拜节,不能开口讨债,以免坏对方一年的财运,所以他也没对铁三郎摆脸色。见我们拜节礼毕,便入里面去把赤术做的年糕、炒豆端了四份出来,放在我们面前。乔图最是好吃,一碟年糕很快就见了底,叹道:“云姑姑,你这饼是御赐的吧?又甜又软又糯,真是太好吃了。”“这是家师的药童制成的,并非御赐。”我突然想起这里没有糖,要吃甜的只能找蜂蜜,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甜食的,心里一动,对乔图道:“乔军士,上次我在贵府,承蒙令堂款待,不胜感激。这甜食想必是老人家会喜欢,稍后你替令堂带一些回去尝鲜吧!”乔图也不客气,直接道谢:“多谢云姑姑。”四人再说了会儿话,我将自己准备在宫外买房子住的事说了说,正准备请他们替我留心一下。铁三郎已经在一旁轻嚷起来:“云姑姑,这事好办,你就在霸城门外买块地就可以了,想修什么样的房子,我来替你招人工。”乔图也在一旁起哄:“是啊,霸城门外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你要是在霸城门外建房子,只需买了地和材料,做工就有铁三郎找人,管好。”只有张典想了想,却断然道:“云姑姑要买院子,可不能买在霸城门外。”我都已经被铁三郎他们说得心动了,听到张典反对,有些奇怪:“为什么?”“霸城门外穷人太多,不适合云姑姑住。”我听这个理由,顿感荒谬,正想反驳,张典却一摆手,示意我听他把话说完:“云姑姑,你肯定会在住的地方开馆行医。以你的心性,看到穷人必会尽量少收或者不收医药钱,甚至于倒贴钱物——就像当时治我和严极兄时一样。”“我没倒贴钱治你们,只是让你们赊欠一时。我是算了利钱,到时要你们连本带利还的。”张典不为所动,依然照着他先前的话头平平稳稳地往下说:“所以你只能在富贵人家多的地开馆,北阙、戚里是上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