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滇南,去是不去?

“从小就学了,哎,汉话可难学了!我常吃汉人师傅的板子,要不是四哥哥陪我,我才不学呢。”

滇国依附承汉百年,但由于信奉巫教,有信仰上的排外,普通人家断不会让女儿从小就学汉话,这少女的身份颇令人寻味。

滇国最初是因为信仰而立国的,王庭的成立,最初就是大祭司和大巫女觉得需要分出世俗权力来治国才成立的,所以滇国属于政教合一的国家。巫教在很多时候都要凌驾于政权之上,这也是滇国献女与承汉联姻,不取王室之女,反取巫女出身的羌良人的原因。

我本以为这少女也是巫女,不料言谈试探后却发现她对巫教大有恶感。而且那种恶感不仅她自己不信教,更是对巫教愚民的做法深恶痛绝的痛恨。

在政教合一的国家里,越是生活困苦的下层民众,越容易信神,对教义越是崇敬。这少女有明显的亲汉之意,对其本国国教又是这般态度,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我本以为想探明自身的处境是件难事,不料这少女心思纯净,只要我有话问她,竟是知无不言,对我没有半点防范之心,不过半日,我便从她嘴里连她的姓名身世和来长安的缘由和目的都问出来了。

这少女名叫翡颜,是滇王第十四女,母亲早逝,是放在王庭外养大的,所以一向跟滇王不亲,反而跟滇王常在王庭外游荡的第四子刀那明兄妹情分极深。

此次徐恪骤然挥师平川,滇国王庭和巫教教庭都恐慌无比,立意求和。在求和的方法上,王庭和巫教出现了分歧——王庭决意选王女送入汉宫,而巫教大祭司则以羌良人为倚。

两方相持不下,暗里各做准备,王庭将未嫁诸王女中容色最佳的翡颜选出,由四王子刀那明带往长安;而巫教则派使者联络羌良人,试图运用旧有人脉令徐恪收敛兵锋。

巫教使者轻骑急赶,脚程远快于王庭载着财货美人的队伍,抢前半个月找到羌良人,在长安城里大肆活动,连我也已被他们拿住。巫教胜在办事迅速拿了我为质,但王庭办事却胜在了一个稳妥。与巫使绕开丽江北岸战区,从荆襄往东门长乐宫长秋署请见羌良人不同,他们是堂堂正正的向徐恪提出要求,从北岸过来的,经巴郡走西路直入建章宫求见天子。

如此一来,同是求天子收兵,可两拨人马在最初竟都不知对方的存在,直到天子说明,他们才知道对方已经身在长安。

我听翡颜说她们入都求和,是得了徐恪应允,从北岸军区穿行过来。而得知教庭使者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是齐略亲自告诉他们,顿时恍悟——无论徐恪还是齐略,两人其实都有允许滇国王庭求和之意,所谓渡江南下,踏平滇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因为在宗教干政的地方,信徒多盲从其教,灭其国易,治其民难!在宗教不平的时候,即便真的饮马洱海,踏平王庭,对朝廷来说除了虚名以外,也得不到实利反而会使庶务和军政都为其所累。

与其灭国,不如灭教!

而灭教,如果由朝廷派兵血洗,对使滇国黎民归化和朝廷庶务军政都不是件好事。远比不上利用二者本有的矛盾,扶持王庭将教庭击溃,使国民的信仰崩溃;然后再灭掉王庭,设立郡县,来得合算。

徐恪允许王庭全国使之礼从他的控管的军区穿过,明显是已经定下拉拢王庭,打压教庭的威信的策略;而齐略允许王庭使者觑见,则是他支持这种策略的最明显表现。

这个道理,我依着自己对宗教的认识,在清楚了滇国的政权和宗教的现况后便弄明白了。徐恪身处局中,接触到当地的风俗民情,当然明白;

齐略虽然没有我的阅历和徐恪的经验,但他却拥有一个杰出的领政者的敏锐目光,其胸襟与气度,在一定程度上已经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性,他定也明白巫教对政权的危害。

我不知道齐略用了什么办法使得翡颜他们将我从羌良人手里夺了过来,但落在他们手里,即使他们也想拿我当人质,也比落在羌良人手里强。

可齐略既然早已定下了救我的方法,为何还要去见羌良人?

我无法从翡颜所知的情况里推出齐略的用意,索性便不再想,只和她一起说些南北相异的风物人情。翡颜天真可爱,妙语解颐,我虽然身体未曾康复,又知身在虎狼地,但有她相伴,竟不觉得恐惧忧虑。

过了两日,翡颜给我喂的药味道与先前的解毒药有些不同,但中原和滇南地理位置差异极大,物种不一,他们那里的药和毒,在缺少科技鉴定能力的情况下,想仅凭味觉分辨出具体有哪几种药变更了却有些困难。

我这两日身上剩余的毒素不多,身体虽然虚弱,但手脚却也有了些力气,只是不敢让翡颜知道。今日吃着这药有异,便不动声色的将手肘抵在腰间穴道上,药一进食道,立即被激得尽数吐了出来。

翡颜大惊失色,慌忙替我拭擦秽物,急声问道:“你怎么了?”

“天太热,中暑了。”我被毒素所侵的身体没经过复健,控制不住力道,这下暗手过重,吐得我头晕眼花,涕泪横流,十分不好受。我一面就着翡颜递过来的水漱口,一面问:“阿翡,你能不能替我请个汉人医生来?我大概不适应你们的巫医配出来的药,越吃越难受,实在受不了。”

“可四哥哥只让巫医替你治病……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见翡颜一脸惊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心里既感动,又微觉惭愧,但事已至此,却也不好松口,只得暗里掐了穴道,将自己弄成中暑之相。

翡颜没得到她四哥刀那明的允许,不敢擅自替我请汉医,但却把一个穿着汉服的滇族巫医叫了来,什么跳神、画水、驱邪诸般巫医本事都在我身上使了出来,我只作病重,无论他给我吃什么东西都是一吃就吐。

如此折腾了一天,翡颜和那巫医固然筋疲力尽,我本来就不多的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到了夜里,那巫医还在我房里想办法,翡颜却出去了。过得不久,我便听到她跟人吵架的声音。

滇语相对汉语来说发展的时间不长,词汇和语法构成都比较简单。我这几天有心学习,再听滇语,连猜带蒙也能听懂七七八八,此时细听翡颜的话,便知她是在跟她四哥就我要不要请汉医吵架。

我醒来七八天,翡颜的四哥刀那明却从未露过面。让自己毫无心机的妹妹来跟我结交,自己却不露面,这让我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此时听到翡颜和他大吵,心里便隐隐有个念头:刀那明不见我,是他优柔寡断,不知道该怎么用我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还是他目前还无法知道我到底有什么用?

外面的翡颜大发脾气,终于吵赢了她哥哥,叫人去请汉医。

我安静的等着,过了不久,翡颜果然便领了个汉医来替我看病。

那老医生问病,翡颜和那巫医都在一旁看着,我正想递话的办法,不料那老医生却已经先开口:“这位娘子曾中剧毒,经脉萎缩,如今又被暑热所侵,体虚气弱,脉像凶险无比,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老朽实在无能为力。”

我这脉像虽是自己暗中捣鬼,但也绝不至于如此凶险,这老医生断脉不准也罢了,怎会犯这种当面告诉病家,患者时日无多的大忌?

我心中愕然,但又怕他离开断了我传信外出的路,也不敢直斥其非,只得软语相求:“老先生,我也知道自己病得不轻,还请你仁心妙手,无论如何救我一救。”

那老医生沉吟片刻,道:“你这病用我们关中的常用药来治是无方的,不过我游历楚越倒是得到一偏方。是以云实为药引,虎掌外敷,用火罐拨毒去邪……”

云实用来作药引,虎掌外敷,用火罐拨毒去邪?这偏方太奇怪了!难道……我心思几转,试探着问道:“老先生,偌大一个长安城,难道除了这南药偏方,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老医生慢吞吞的说:“有倒是有,东市的千金堂最善治急难之症,神妙非常,不过千金一方,你未必治得起。”

千金堂的千金一方?我微一错愕,忍了又忍,才控制住情绪不外露——所谓的千金堂是东市养生医馆的侧堂,并无名字,那是老师和各位老大夫为了编纂医经收集全国各地的药方而设的接待处。

老师编纂的医经里,不乏医家的祖传之秘,当时为了让这些为了医学的发展而说出自家赖以传承药方的医生们得到相应的补偿,我让黄精从自家药厂里拿出钱来酬谢他们。只要经过老师和大夫人验证有效的药方,都能在二十年内拿到不下万钱的报酬,而促成药方研究的养生医馆侧堂,也被熟悉内情的业内人士戏称为“千金一方千金堂”。

千金堂、千金方,这都不是能跟病人说的业内术语,这位老医生会这样开方问话,想来便是老师广托医界同业寻我的结果。

我正想说话,旁边的翡颜已经急道:“老医生,只要你能治云姐姐的病,别说千金一方,就是万金一方,我也出的,你快想办法吧!”

我料不到她会说出这么句话来,忍不住看她一眼,定了定神,才道:“老先生,我早就听说千金堂的药方灵验,只要能药到病除,多出点钱我也是乐意。我现在手上没那么多钱付出来,但半年一载,五年十年,我总会把钱攒够付完的。”

“你肯信诺付钱便好。”老医生点点头,意有所指的道:“不过千金堂的药方我这时没有,得明天去替你述了病才能带过来,现在只能替你开些温补的方子将养着。都道是病来山倒,病去抽丝,你病成这样,也不是一两剂药就能好的,且放宽心养着吧。”

我在受困大半个月后终于见到了正在致力营救我的人,心中激动可想而知。若不是心知这位老医生只有传递消息,指引路径的能力,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露出马脚来。

夜深人静,与我同榻的翡颜早已睡熟,我静卧不动,却根本无法入眠,看着窗缝外隐约可见的明月,心里空茫茫的一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忍不住长叹一声。

叹息之声未毕,窗外却突然一声轻微的骚动,有个依稀熟悉的声音压着嗓子问:“云迟,是不是你?”

我错愕无比——老医生明明让我宽心等待,以期周详营救,今夜本不该有人来探我,窗外的人是谁?

一念至此,我便屏声不出,不料窗外那人听不到我的声音,竟不死心,窗缝里寒光一闪,竟被人用短刀将虚掩的窗户挖开,那人探进头来。

月光明亮,我一眼看见那人的脸,顿时呆了:高蔓!

我以为会来救我的人,让我望断秋水;我从未寄望过的人,却夤夜降至!

高蔓用短刀支起窗叶,探身而入,满面惊喜的低叫:“云迟,你别怕,我会救你!”

你别怕,我会救你——这话入耳,我莫名的心中一酸,眼中有些湿润:对我说这句话的人,本不该是他!

这念头电闪而过,高蔓已经俯身拉住我的手,准备将我从窗口抱出去。

就在这时,身边熟睡的翡颜却被惊醒了,翻了个身,眼尚未开,喃喃地问:“云姐姐,你还不睡啊?”

“我就睡……”我本想抬袖将她眼前的光掩住瞒过她,不料她惊醒得快,一睁开眼来,便意识到不对,倏地坐起,便要大叫。

高蔓见势不妙,立即反手去掩她的嘴,身体就势窜窗而入,来擒翡颜。

他这下动作兔起鹘落,灵敏至极,翡颜呼声未出,嘴已被高蔓掩住。但她也学过武艺,却非文弱女子,立即挥拳相迎。

高蔓不放开捂她的手,硬受了她一拳,到底还是抢到了先机,和身扑下,将翡颜压住,回头叫我:“捆住她!”

我明知今夜并非逃跑的好时机,高蔓的出现更是意外,但事已至此,却也别无他法。

不料我还没拿到绳带,高蔓那边又起变故,却是翡颜以膝盖在他胯下一顶,痛得他松了手。

翡颜的嘴已经不再受制了,但她却也没有大声呼叫,闷声去踢高蔓。高蔓一时起不了身,显然伤得不轻,但他却也忍住了不呼痛,只抬手去格翡颜的腿脚。

我和翡颜本来睡在窗边的矮榻上,高蔓和翡颜这几招都是在榻上过的,此时他连挨了两脚,便被踢了下榻。翡颜还没完全睡醒的时候遇袭,一时忘了身处的环境,高蔓被踢下榻后,她收腿不及,踢了个空,重心不稳,也一头栽倒。

这两人都倒在地上,彼此都是未及起身便出手攻敌,想将对方制住。

这两个滚地葫芦纠缠在一处,我体力又未恢复,想帮谁都无余力,只急在眼睛都要冒出火来,生怕因为他们的打斗引来使队中巡逻警戒的人。

想到巡逻的人,我再看一眼出手泼辣,大有恨不得将高蔓撕成碎片的翡颜,突然明白她遇袭却没有叫人的原因——她睡觉贪凉,没穿里衣,身上的只着抹胸和半裤,突然遇袭,抹胸竟在纠缠中被扯掉了!虽说滇国女子不似关中姑娘有贞节观念,但叫了人来看自己跟一个男子滚做一堆,也实在不成体统。

此时高蔓和翡颜打在一处,仅以性别而论,高蔓是占足了便宜,把人家的名节毁得一塌糊涂!

一念至此,我突有瞠目结舌之感,说不出是想气还是想笑,只觉得这番账实在是烂得无法再烂了!

心里念头几转,那厢高蔓却凭着体力将翡颜压住用衣裳捆成一团,跃起来将我扛在肩上就跑。

他跟翡颜打斗,虽然两人都没有出声喝斥,但撞榻碰案的声音却还是将外面的人惊动了。高蔓刚带着我跳出窗外,便传来两声滇语的喝问。

高蔓拨出支窗的短刀,拨腿便跑,哪里还管人家问什么。

可他肩上扛着我,又没有什么绝世武功,哪里跑得快?只跑出二十几步,就被人拦住了。劈面两刀砍来,他招架躲闪不及,手臂立即见了红。

我心中大急,叫道:“快放我下来,你走!”

“这怎么可以!”高蔓腰间又中了一刀,扛我不住,退了几步,我搂住廊柱,就势从他身上爬下来,心里又急又气,骂道:“我中了毒行动不便,凭你一人根本救不走!”

高蔓闷不吭声,就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只管挥刀向前,一副拼命之势,竟将头前拦他的两人逼得退了两步。

可这使队再不像样,护卫者也有二十几人,他杀退了两人便有两人逼了过来。我看追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高蔓若还耽搁,有死无生,心里更是着急,叫骂:“蠢材,你还不快走!”

“我要救你!”

高蔓执拗的声音一如既往,这时候却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我心头一紧一痛,跺脚叫道:“高蔓,我不需要你救,你走!”

这世间有个人应该救我,他也有能力救我,但他不救;高蔓没有救我的责任,他也没有救我的能力,但他却在为了救我而在拼命;

这算什么?

高蔓身上的伤又多了两道,但他拦在廊柱前,却不肯退开,将我让出去。

我心中绞痛,脑中一片混乱,终于忍不住击柱大叫:“救命啊!来人哪!快来救救他!”

四周依然无人相救,我只觉得心头有股怒火直冲上来,实在克制不住,厉声尖叫:“我知道外面必定有人,你们听着,今日高蔓若死在这里,我不会原谅你!”

这个时候,我心里一阵寒凉一阵热,身体不由自主的哆嗦,到底叫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只觉得声带因为喊叫得太大声而生痛。

这颠倒混乱的威胁,却真的生了效,院子里的暗影里竟真扑出两条人影来,疾闪的刀光似曾相识,比起高蔓那股全凭意气不肯后退的狠劲挥出来的刀势不知毒辣了多少倍,几声刃锋入肉的闷响,拦在高蔓面前的四个滇人护卫应声倒地。

那两人直奔过来,一个去抓高蔓,一人却来拉我。

“不必!”我厉喝一声,瞪着那人的眼睛:“你们走!”

自从老师的朋友出现,我便知道自己被困的地方不难寻,连高蔓都能找上门来,他怎会毫无察觉?

他不救我,是跟滇国的四王子有什么约定,还是有别的考虑,我不知道,但他既不出手救我,我也就不强求。威胁他派来的人救高蔓,是不得已之举,但我自己却不愿承这种非他自愿的援手。

拉我的那人听我一说不必,更不多言,立即收手后退,护在高蔓和他的同伴身后,杀出一条血路,迅速的消失在暗影里。

我过去仔细一看被他们所伤的四个滇人,发现都是一刀毙命,无法救治,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天子身边的近卫,武艺之高强,下手之毒辣,不是亲眼目睹,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伤得怎么样?”

“全死了。”

身后火光渐近,我答了问话,转头一看,几个仆役打扮的滇人拥着个黑衣金冠玉带的青年正向我这边走来,这人似乎比我还矮寸余,但眉浓鼻挺,跟翡颜有点儿相像,颇有英气。

他想必就是困我多日,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滇国四王子刀那明了。他快步走到四具尸身旁边,仔细一看,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虽未见过他,但想到上午翡颜喂我的那碗药,对他却无好感,静静的站在一旁,并不出声。

好一会儿刀那明才起身看我,问道:“云姑娘,你有没有受伤?”

我料想双方都知道事起的原因,也不急着这时清算,略略欠身道:“承四王子洪福庇佑,我未曾受伤,只是有些惊吓。王子如不怪罪,我便回房安歇去了。”

刀那明眼里怒火一闪,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慢!”

“四王子有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答:“我是太医署祇侯,太后娘娘的近人。”

“你是太后的宠臣?”

我暗暗细察他的神色,发现他的神情无伪,却是真的不知道羌良人抓我为质的初衷,微微一愕,突然意识到羌良人虽然掳了我,但不可能将自己与齐略的纠葛告诉族人,定会托词遮掩。如此,她掳我的本意她也只会告诉心腹,绝不会大肆宣扬。

刀那明不可能从羌良人口中得知我真正的“用处”,他困着我,有可能是在根本弄不清楚情况的时候,出于政客的政治直觉,以我为奇货,扣住不放。

难怪他让妹妹寸步不离的陪着我,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控制手段,只怪我这几天受制于人,又被他有意干晾着,先入为主,才有这样的误会。

一想到这里,我顿有啼笑皆非之感,点头回答了他的问话,心思一转,微笑道:“我前些天受人暗算,身中剧毒,多亏四王子施以援手,才侥幸逃脱。四王子身份高贵,普通的钱帛财物想必不会放在眼里,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您有所欲之物,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当尽力而为。”

刀那明面色阴晴不定,既有喜,也有怒,至于懊恼后悔等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一时却没有说话。我望着他,也不说话。

刚才的话,固然是我为了引他放我而说的,但也是出于诚心。在他果然不知道我与齐略的纠葛,拿我去要胁齐略的情况下,即使他视我为奇货可居,也没有触及我的底限,报答他替我解毒的恩情,也是应该的。

刀那明愣怔许久,挥手让他的手下给族人收尸,然后望着我道:“云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在前院花厅里分宾主坐了,客套一番将话题扯到了这次的战事。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巴郡太守徐恪平川入滇的始末:原来巫教在巴郡也有流传,官府每为之所苦。今年五月,徐恪以治下巫教祭司偷窃良家童男女,以活人祭祀神灵违反汉律为由,出兵征剿治下巫教。教民作乱,流窜入滇,郡兵衔尾直追,才有入滇陈兵丽水北岸,威胁王庭和教庭之事。

王庭受教庭所制之苦,久有怨言,这次因为巫教的祭祀飞来横祸,更是对教庭恼恨不已。我附合着刀那明的意口伐巫教,心里却是又惊又笑:原来借口宗教事务动兵,竟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

“云姑娘,你既然是太后娘娘的近臣,还请你在娘娘面前替我王庭美言几句。王庭愿意将肇事的巫师献出来,平息上国天子的怒火。”

我明知这场政治斗争中二者的身份差别,但却没有“锄强扶弱”的侠义之心,认真的说:“四王子,您应该知道当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已不仅是两个巫师的事,而是这个巫教——它引诱皇朝的子民走向邪恶,用童男童女来做活祭,谋求私利,又教唆百姓作乱。这样的事,仅是两个巫师,怎能安抚天子之怒?”

刀那明默然无语,他虽然出身于滇南那样文化经济落后的地方,眼界有限,但身为王子,这样的政治悟性还是有的:“难道上国是想将巫教完全摧毁吗?”

“正是。”

这个目的显而易见,根本不必多作推测。但刀那明在听到这肯定的回答后,却不忧反喜,坐直了身体,问道:“云姑娘,假如王庭愿意配合上国剿灭巫教,上国的天子会如何对待滇国?”

我一愕,试探着说:“王庭光是应允剿灭巫教,那是肯定不行的,但如果剿灭巫教的战争皇朝能派兵监督,确定王庭确实没有包庇余孽,我想天子应该会对王庭褒奖的。”

刀那明脸上的喜色掩之不住,居然眉飞色舞的问:“如此说来,假若剿灭巫教,王庭的兵力不足向上国请求协助,天子会予应允?”

我无比错愕:原来引狼入室,借外国兵征剿本国宗教这样的事,慈禧并不是头一个!再转念一想,目前汉远强于周边诸国,西域等小国在发生内乱时常有借兵平乱之举,刀那明不像我有那么强的国家观念,有这想法不足不奇。

如此一想,我本想爽快出口答应的话反而停住了,目前这情势,齐略最希望的定是王庭和巫教自相残杀,却未必会肯派兵呢!

心思转了几转,我才定下神来,回答道:“如果王庭准备征剿巫教,朝廷肯定会相助,但派兵与否,却不一定。”

“听说上国如今掌军政的不是天子,而是太后娘娘。你是娘娘身边的宠臣,难道不能说服太后派兵协助吗?”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正色回答:“四王子,我如果想骗取你的信任脱身,你这要求我大可答应。但我不愿骗你,实话明说,出兵协助他国征剿邪教这样的大事,只有经过朝廷决议通过了,才算定局。我虽然是太后身边的近臣,也不能肯定能说服她答应,只能尽量影响她做决定。”

刀那明怔了怔,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愣才问:“云姑娘,你真的不骗我?”

我不是什么老实人,跟他说的话十句里总有那么一两句关键句是假的,他这一问,我心中自然有愧,但嘴里却不松口,回答:“这件事,我自然没有骗你。”

刀那明点点头,叹道:“我到长安十几天,就碰到你一个人肯对我说实话,不骗我!”

我无比汗颜:“难道有很多人骗你?”

“嗯,长安城那些王侯公卿,一个个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托他们办的事却一件也办不成。只有你说话之前会先想一想,然后才告诉我你什么事能办到,什么事办不到。”

想必他在长安城这些天受的骗实在不少,我心里内疚,表情却不敢表露,微微一笑,道:“你救了我,我怎能骗你?”

这个救命之恩,本来就是我为了拉近关系而给他扣的帽子,里面水分多多。刀那明先前端着架子生受了顶帽子,但现在听我提起救命之恩来,他脸上却有些尴尬,十分的不好意思。

我看在眼里,心知他已经不再将我视为可以利用的物件,而是有了几分对待朋友的义气,不禁暗暗欢喜。

刀那明不说话,我看他脸色变幻,显然在想什么难以决定的事,便静静的坐着。

许久,他才抬起头来,问道:“云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南滇?”

什么?我无比错愕。

这位滇国的四王子,心机不像长安权贵那么重,也没有政客老油条的厚颜无耻,但绝对有最敏锐的政治嗅觉,在即使不明白复杂缘由的情况下,能依直觉做出最有利于他的判断。

这种时候,任何没有正式令天下共知的承诺都是虚假的,只有我为他所制,才是实在的。

我沉默片刻,抿嘴反问:“四王子,我若不愿去南滇呢?”

“你和翡颜是好朋友,为什么不肯去朋友家作客?”

翡颜——我想起被高蔓缚住,现在不知道有没有被救出来的翡颜,突然觉得跟她哥哥谈话,不必当着她的面,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四王子,去朋友家作客,我很喜欢;但受人要挟,我很不喜欢。”

刀那明脸色一肃,我一指屋外的护卫,笑道:“四王子,我很乐意去南滇作客,但我很不乐意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和你同去滇国,那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作客,而是被人要挟。”

刀那明怔了怔,哈哈一笑,问道:“云姑娘,这个可是你的真心话了?”

我一愕,突然明白一件事,我落在他手里已经有这么久了,救了我能得的好处,他想必已经得到了;而非分之想,他却没有时间与情势来得。

我不吃他送过来的药,高蔓来援,齐略手下现身,这三件事,其实已经足以使他决定放我走了。请我过来叙话,不过是有意试探,看看有无可能从我这里榨出什么剩余价值而已。可笑我心烦意乱之际,被他领着绕圈子,还自以为得计,真是愚不可及。

一念至此,我差点把自己恼死,微怒道:“四王子,我不骗你,你却在骗我。”

刀那明面有尴尬之色,不过他肤色黧黑,却只耳根处看得出一点红来,却不否认他也骗了我:“被人骗得多了,自然应该学着点儿骗人。”

被揭穿骗人,还会脸红,我这下却是真的放下了敌意,笑了起来:“四王子,我骗不了你,你现在要骗我也不容易。我们都不是很擅长说假话,还是说真话吧。”

刀那明哈哈一笑,显然也是忍笑不住,问道:“那我们的真话应该从哪里说起?”

这种情况下还扯交情那就太假了,我想了想,坦然道:“就从王子的真实愿望说起吧。”

一夜长谈,曙光初露的时候,我告别犹自跟我赌气的翡颜,离开了困居数日的庭院。

毒虽解了,但被毒素侵害的神经系统却没有经过复健调整过来,手脚行动有些不协调,。我自知这次中毒身体亏损不小,眼下不能蛮来,走出街巷,微觉不支便停了下来,站在街口等开市的行脚过来。

天光犹暗,街上行人廖廖,夏日清晨的凉风吹来,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却说不出到底是心有寒意,还是身弱不受冷。正倚着柏树稍歇,便听身后一阵辘辘车声,一架四轮轻车飞驰而来。

晨光不明,那车的式样我未看清便已驰到我身边,我被那快车带起的凉风一惊,吃了一吓,正待退开,手臂一紧,已被人拿住,旋即身体一轻,眼前景物倒旋,已被人拦腰把臂拽进了一个帷幕重叠光线幽暗的空间里。

我心中在骇极,还未来得及呼救,嘴上一热,已被人捂住了嘴,耳边却听到一声低语:“莫惊动了旁人!”

轻轻一语,落入我耳中,却似晴天霹雳,震得我神魂不定。身体不由自主的簌簌发抖,心里一股气冲上来,不知是冷是热,是寒是炽,方寸之地瞬息间已经愤恨、狂怒、憎恶、心冷种种情绪如水如潮,喷涌而至,纠缠往复,掀起涛天巨浪。

我奋力挣扎,想将手臂腰间的束缚甩开,然而此时身体未曾恢复,力气不足,拿不住他的要害,竟是挣之不脱,而嘴被人捂住,更是连叫喊也出不了一声。

我只觉得胸间一口气弊着,若不发泄便要将胸腔胀破,手脚的挣扎便变成了毫无章法的痛殴。

幽暗的车厢里,他却也不闪避我的拳脚,直待我手足无力,才将我双手握紧,喑声问道:“可出了气了?”

受困多日,我惊惧恨怒,犹疑不安都曾有过,只是不曾觉得委屈——只因委屈这样的感情,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生起。然而在这一刻,心间除了痛恨愤怒之外,竟有无穷的委屈。

心中的这股气,岂是这几记拳脚便能散出来的?

“你给我滚!”

你若无情,最初就不该去见羌良人;你若有心,这些天就不该置我于不顾。

“云迟,我不是……”

“做便做了,休在我面前提个‘不’字!”

我厉喝一声,生生将涌到眼里的水气屏住,牙关不听使唤的打着战,哽咽之声在喉头几度欲倾泻而出,又被我硬吞回去。

手臂被人握着的地方一紧,芳馥扑面,兰香盈鼻,被人拥了满怀,耳边却听到一声沉涩的低叹:“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

我即便想哭,也断不会在他面前哭出来。这份狼狈,展露于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只不能落入他的眼里。唯有在他面前,我才分外的倔强,格外的矜持,不能容他有丝毫看轻,更不能容他怜悯同情。

我用他的肩膀将唇齿的颤抖定住,握紧双手,用指甲扎入掌心的痛楚镇定心神,将满口的苦涩尽数咽了下去,慢慢地说:“我不想哭,我不想为一个有杀我之心的人哭。”

手臂下的身躯一僵,原本沉涩的嗓音此际蓦地尖刻起来,喝道:“云迟,你胡说什么?”

我短促的笑了两声,喑声问道:“我有胡说吗?”

胸口一阵气促,无数我心里明白,但却一直不愿深想的念头化为了口中的尖利的话语:“你明明让人守在外面,却不主动出手救我,那是为了什么?别说是我中的毒让他拿住了你的要害,也别拿试探刀那明是否可用来搪塞!你不救我的原因,不过是不想因为我而受制于人,所以在杀我与救我两念间摇摆不定而已!”

齐略不语,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得辘辘车去之声,夏日的晨阳明亮,透过重帷洒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却见他颜白如雪,眸光似与车中的暗光融成了一体。

 第17章: 滇南,去是不去?
凤还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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