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受伤了

我回手握住他冰冷的右掌,惨然一笑,轻声说:“齐略,你若觉得我将成为你的拖累,想将我除去,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手刃。”

他的掌心一片湿濡,一张脸却如玉石雕就,淡漠得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我深深地凝视他,缓缓地说:“只是我若将因为所爱之人而死,我愿死在他手里,却不愿他借别人之手来取我的性命!”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僵直的身体突然软化下来,环住我的双臂倏然拢紧,声音里也带出一丝颤抖:“云迟,你跟我走!”

我胸中被一团酸涩胀得满满的,怆然道:“我跟你走,能走到哪里去?”

“去建章宫,从此不再行走于市井,远离危险,我会……”

他会怎样?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却没有再说下去了。驰道上被路边柏树枝叶裁碎的日光一片片的落在车厢里的帷幕上,浮光掠影,交织忽闪,我平声道:“我不会去。”

他幽深的双眸似乎有两点火星闪动,我话声一出,那两点火星便一亮:“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你还想怎样?”我的嗓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怒极而笑:“难道阿依瓦是我招来的么?难道将原本简单的事弄复杂的人是我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将邀得君宠为毕生之荣?难道你以为建章宫的千门万户是我所求?”

齐略一错齿,眼里的两点火星随着我的话猛然爆裂开来,化为熊熊烈焰,似欲炙人生痛。我的腰身臂膀都似乎被他随着怒火泄出来的力量捏碎:“云迟,你以为自己高洁清华吗?你不过在仗着我的心意谋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怔住了,直到胸腔胀痛,才意识到自己窒息已久,这一刻,我已经出离了愤怒,只是直觉的抬起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掴了出去!

他抬臂将我的手掌接住,用力一拧,压在身下,森然道:“云迟,你别太放肆!我让你一次两次,那是恩宠,你莫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只觉得胸腔中的胀痛一下裂了开来,就像烧得通红的石灰,一下被扔进了冰水之中,冷热激交,顿时迸裂崩碎,那碎痛溅射到全身,让我顿时四肢百骸都剧痛入髓。

脑中一片昏乱,这逼人成狂的剧痛却偏偏让我保持了一线清明,轻轻点头,痛极而笑:“不错,我是在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那利益就是你诚挚无伪,倾情而待的真心!”

财富、权势、声望那都是可以凭籍我自身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并不是不喜欢那些,只是它们不值得我用自己的至真无伪的情意,去媚悦君王;我用了真情,希望得到的自然是真情,而不是那居高临下的爱宠,俯首低就的垂怜。

然而,我却作梦也没想到,本以为已触及的珍宝,却突然化为了空中楼阁,海上蜃景。

原来让我一次两次,不是真心,而是恩宠!

我以为自己此时必定泪涌难制,不料收回手来在脸上一抹,却是半点水渍也没有,只感觉手捂着的唇边笑纹越来越深,深到嘴角的梨涡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片刻之后,竟笑得气息短促,咳嗽不止。

“云迟……”

他叹息一声,扣住我的双手放松了,那声音似乎疲倦已极:“你若要别的,我都可以应你,只有这一件……只这一件,我不能应!你日常也明敏聪慧,难道竟不知妥协吗?”

“我用全部的真心爱了一个人,就想得到全心全意的回报,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纯粹;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没有敷衍,不必强求!纵使你贵为天子,也改不了我的本性!”

他骤然甩开我的手,闭上双眼,喑声一笑,咬牙道:“云迟,你步步紧逼,难道定要我成为丧家亡国的昏庸之主才肯罢手吗?”

“你绝不会是姬宫涅一流,只不过即便你能如孝武帝那样成为空前明主,铸得金屋椒房,我也不为陈阿娇或卫子夫!”

车厢里一片静寂,谁也不再说话,一阵令人心底生寒的杀气从他那边传了过来。我感觉他冰冷湿濡的手扣住了脖颈,却不觉得意外,心中却有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他杀人的手法实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对。

他的手越束越紧,我闭上眼,脑中不期然的闪现出自见到他以来的种种画面——齐略,你必会成我灾厄之源,如此了结,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脑因为缺痒而昏沉,耳朵却偏偏清楚的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低喃:“云迟,皇天后土既肯将结识的福泽赐予你我,何故生成我们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与商纣周幽相似,就不会有我此时之伤;若我能与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会有他的为难。

我与他,会生死危悬,进退两难,其实根本原因并非身份地位的差异,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们骨子里有相同的倔强,相同的高傲。仅以爱情而论,都不是那种愿意让对方占据优势予取予求的人。

所以即使明知对方有这样的心,我们也不会有谁肯低下头去,示弱求全。

因他说破迷嶂的这一句,我顿时明白他定要将曾经泄漏的真心视为“恩宠”的原因——只有恩宠,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许的感情,否则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乱方寸,就是失了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别的概念,成为英君明主;同时他也要我承认这个概念,不可越规。

我若不认,我若依然执着,那便是沿着死路直直的走了下去。

我心一颤,眼中水气沿着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过千年。

恍惚之中,喉头肺腑的阵阵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颈上,却已经没有了那股要将我的呼吸扼断的力气。他的头压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气,呛咳不止。

我想说什么,可喉头热辣辣的刺痛,一张嘴,便有股腥甜之气顺着呼吸的失调冲了上来。

齐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正一点点的恢复镇静,就像湖中的波涛息止,余波消逝,只剩一湖沉静无比的碧水。

“云迟,你在明见事态的时候,就该有决断的勇气,采用任何可行之法脱逃,而不是囿于妇人之仁,迟疑不动。”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着的时候,与翡颜交好,却没有利用她脱逃一事,暗暗叹气,也不争辩,只是静静的听他的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那一字一句间,却让我感觉到了一阵澈骨的寒意。

“云迟,我不杀你,从此以后,我也不会救你,你好自为之。”

不杀我,但从此以后,如果我再陷入与此相同的危险时,他也不会救我。他只当我从未在他心中占有分毫地位,是生是死至此与他毫无关系。

“我明白。”

我喑声回答,握紧双手,轻声说:“再见。”

从此再也不会有如此相见了。

夏日光炽,时辰虽然尚早,但阳光却已经灼人刺目,我初下马车,不自禁的眯了眯眼,眼前有些昏眩。我竭力镇定,才在路边站稳。

身后的车声未响,他似乎没有立即离开,但我没有回头,挺直了腰身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云姑!”

远处传来一声惊喜怀疑的呼喊,日光影里,铁三郎高大的身影向我这边跑了过来:“你怎么出来了?我们还说今晚去救你!”

我再一眼看到铁三郎身边张典和手臂吊着的高蔓都在,心神一松,方才那惊涛骇浪,生死往复的紧张都消褪了,这才觉得心神疲惫己极,身体发软。

奔来的铁三郎和张典都脸色大变,一齐伸手来扶我:“云姑,你的脖颈……还有血……”

我看了眼握着的手掌里殷红的血迹,勉强一笑:“脖颈上的伤不碍事,这血只是我这几天五脏不调,咳了点儿。”

张典摇头,急道:“不是你手里的,是你胸口!”

我低头一看,胸口浅黄的衣襟上果然有一小块血迹。我咳血时用手捂住了嘴,此后一直都将手握紧,用衣袖掩着,根本不敢乱碰其它地方,怕露了痕迹,胸口这块血渍断然不会是我的。

我心下一惊,转头后看,齐略的马车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怔了怔,轻喃一声:“我累了……”

实在是累,累得我只想倒头大睡一场,我搭着铁三郎和张典,懵然道:“劳你们送我,找老师……”

这一觉睡醒,睁开眼睛,已是月上中天,我一身清爽的躺在榻上,身体有自中毒后从没有过的轻松,想必是老师替我针炙推拿调理过了。榻侧一个医馆里的医婆也睡得鼻息沉沉,旁边的熏香炉里燃着老师专门用来给病人宁神定气用的安神香,案几上摆着一只温壶。

我悄悄地起身,轻手轻脚的打开温壶,将里面的米粥吃了,略整理了一下衣着,便下楼向书房走去。

此时的书房经过老师大半年的经营,连上他从朋友们那里借来的典籍,已经不复开始时的寒碜。我将门口的松脂灯点起,走进一架架堆放有序的卷册中,将想要的取下架来,坐到窗边,就着灯光仔细阅读。

“阿迟,你身体没好,起来干什么?”

我的动作已经够轻了,不想还是惊动了老师。

“睡不着,随意看看。老师,你去睡吧,我有分寸的。”

老师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我放在旁边的卷册,面色微变,愠道:“你看的全是南滇瘴毒、巫蛊之类的诡术……难道你还想对南滇王庭的使队报复不成?此事绝不可行!”

“老师,您放心吧,我跟南滇王庭的十四王女翡颜是好朋友,不会去报复他们的。看这些是因为身上中的毒跟我们中原的医术理论不相同,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再向南滇的巫医请教。”

老师瞪着我,长寿眉跳动,突然一拍案几,怒声喝道:“阿迟,你当我老朽不堪,会看不出你打算做什么吗?还敢对我撒谎!”

我从跟在老师身边,都被他近乎宠溺的疼爱,平日里无论我做什么他难以理解的事,他都只当我玩性重,绝不干涉斥责,今晚却是十几年来头一次被他这样骂,强辨道:“老师,您真的误会了。”

老师怒道:“阿迟,你起来后没有照镜子看看自己,所以敢对我当面撒谎吧?”

照镜子?我愕然问道:“有什么不对?”

“眼睛不对!”老师注视着我,慢慢地说:“阿迟,你有双好眼。很干净,那是能看透世事之中所有险恶,但仍旧只愿向善的明澈。可是如今你这双眼,也染上了恶意,我带了你十几年,你的眼神有什么变化,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心中一片震骇,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老师,您是让我忍气吞声,什么也不做吗?”

“我也没说要你忍气吞声,可你受了什么委屈,你总该让我们知道,才好想法子出气。”

可我所遇之事的真正缘由,却怎能说出来?

“老师,这件事没有谁能替我出气,我只能自己调节情绪。为此我想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去南滇散散心。”

“那瘴厉穷恶之地,能散什么心,你还要说谎!”

“老师,我没说谎,我去南滇,是因为我这口气是由南滇而起的,要散出去自然得寻本溯源。”我深吸了口气,觉得心口隐隐生痛:“老师,若是别的事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这样件事,我若不出气,这一生都将耿耿于怀。”

“老师,请您容我这次任性吧!”

我自在家养伤读书,过得几日,便有消息:南滇承认丽水以北归朝廷所属的郡县,献金万斤,药材、奇珍等物二十车,应允朝廷分三年输铜三十万斤,粮草三十万石。天子东朝廷议,接见南滇使者,正式允和,回赐滇国财帛三十车,着使赴南宣慰。

关中铜矿储量本就不丰,经历年开采,更见不足,连近年上林苑铸钱都每忧其源。钱币不能供应所需之量,严重制约了长安城的商业贸易。此次能从南滇一次得到输铜三十万斤的承诺,顿时满朝文武都大为欢喜。

在此背景下,南滇四王子奏请天子派遣太医为他的祖母王太后治病的事轻微得不值一提,在刀那明的要求下,天子破格擢升了我一级,将我提为郎中医官,随使队南下。

我早有准备,任命传来的时候坦然接令,倒是陪着传令官的一起来的向休替我大感不平——南滇在中原人眼里是蛮夷瘴厉之地,我虽然因为随使队南下而被跃级升官,但在世人眼里却像是被流放贬逐了。

我不以为意,辞别了一众亲友,收拾行囊便往鸿胪寺报到。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这个太医署的正式医官外,居然还有从羽林监良医所拨来的四男两女做我的助理。

赴滇使周平是鸿胪寺的老人,常年打理出使事,干脆利落,人马一齐,便立即开拨。南滇还国和朝廷宣慰的两队使队,一前一后,相距不过百步,浩浩荡荡的奔南而去。

往滇南没有从京都直通的驰道,使队便折走巴郡驰道。巴郡的驰道在朝廷的刻意经营下十分平整畅通,所以使队虽然带着财帛,但我们抵达丽水北岸新设的越嶲郡守府依然只用了二十来天。

因巴郡太守徐恪此时已经受命调任越嶲郡太守,统领一应对滇事务,无论是滇国北上的使队还是朝廷南下的使队都要先到郡守府备案。使队到达越嶲,徐恪却外出巡防去了,朝廷的便由郡府长史安排住到了新建成的驿站里,而滇国的使队则住进郡治新设集市的逆旅。

两方安置妥当,滇国使队的便有人来请我去给据说头痛脑热的王女翡颜治病。

“云郎中,久闻你治病的手法神乎其技,你要去治病,也带我们去看看吧!”

使队里一共就我和女助理荆佩和林环三个女子,这些天来她们跟我同行同宿,颇为交好,此时几番拒绝,可她们定要随我同去,我却也没法撕开面皮硬阻。

这么一来,本应与刀那明的密会,便真成了与去给翡颜看病。翡颜对上次高蔓救我时发生的事耿耿于怀,看到我来给她治病,顿时横眉怒目,我身边跟着荆佩和林环,也不好说话,只好给她施针时加倍体贴,略表歉意。

刀那明看我身边跟着人,不便搭话,神色便有些悻悻。我略一思忖,出了翡颜的房间后索性直接叫住他:“四王子,令妹的病情,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荆佩和林环还想跟上来,被我以病人的隐私保护之名喝退了。但我也不便显出与刀那明相熟的样子,只在院子开阔处站好,估计别人听不到声音的时候才低声道:“四王子,如今我的身份不同,行程中途私下见你多有不便。如果不是要紧事,你就别来找我了,免得别人起疑。你放心,我答应帮你做的事,我一定做到。”

刀那明点头,面有忧色的道:“我是提醒你,使队的首领现在很危险,你这千里而来给王太后治病的郎中也很危险。”

“我有准备。”

刀那明叹了口气,道:“我说的危险不在阿依瓦个人,而是整个巫教。云姑娘,你没到过我南滇境内,不了解巫教的可怕。我担心他们会趁现在使队停留在越嶲,以巫蛊邪术对付使队里的重要人物,挑拨王庭和上国的关系。”

使队如果在越嶲出事,受害的不止是王庭,还有护卫不力的徐恪。这一点刀那明不说清,自是因为他也想让徐恪这对滇国来说的大瘟神早离滇国边境。

我笑了笑,问道:“四王子,巫蛊之术能杀人于无形,我一点也不熟悉,要防也不知从何防起。你能不能派你的那位巫医陪我几天,让他教我一些防备的方法?”

刀那明和翡颜兄妹们万里迢迢的去长安求和,当然不会带一个看似有备无患,实际上在大事上却不能起作用的巫医。这位巫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也是擅精巫蛊之术的。

果然,我一提出要借用巫医,刀那明顿时面有难色。我不动声色,继续说:“四王子,我要进王庭,就要有保护自己不被巫蛊所伤的能力。否则,我逃不过巫教的截杀,你想要我办的事也办不成。”

刀那明十分为难,但我努力游说,他还是用滇语把那巫医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将巫医借给了我。

我得了巫医,心里欢喜,当下招呼了荆林二人回去。一进驿站,便听到一阵喧嚷,护卫使队的虎贲卫正在与人争执,那争执的声音十分熟悉,定睛一看,竟是黄精、白芍和高蔓三人正在跟虎贲卫纠缠不清。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我大愕,他们却是大喜,黄精一个箭步窜过来,喜欢的大叫:“姑姑,我们带来了你以前在东市订制的器械,家里药场新出的药物,还有……”

我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在抽搐,挥手道:“我要用什么东西,我早已自己带足了,哪用得着你们再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哪能容得你们胡乱跑来,快给我回去!”

“可我们是奉先生之命来的啊!”

“你们把带来的东西留下,然后转回长安去。”我知道黄精这小家伙是赖皮鬼,讲理不能,一句话说完立即转头问高蔓:“你呢?你怎么跟他们一起来了?”

高蔓此时身上受的伤已经痊愈,看上去神采奕奕,见我发问,立即笑答:“久闻南疆风物绮丽,景色殊丽,与关中大不相同,故来游玩。”

关中人只将南疆视为荒野,哪有什么赞誉之语?高蔓话说得振振有词,听在我耳里却是哭笑不得:“高蔓,你是快加冠的人了,怎能这般胡闹?南疆瘴厉,目前又是不平之地,哪是能够轻身涉足之所?”

高蔓嘻嘻一笑,指指头上戴的乌木冠,得意洋洋:“我可不是快加冠,是已经加冠了。你出使的那天就是我行冠礼的日子,如今我可是能主祭祀,独当一面的人了。”

我看到他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想到这小子不分轻重孤身救我的鲁莽又十分担心,作色道:“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你给我立即回长安去!”

“我不是小孩子!你看,我比你高出老大一截,胳膊比你小腿还粗……”

“胡扯!”

我说得口干舌燥,威吓利诱种种手法用尽,这三个家伙就是雷打不动。到最后我只得举手投降,暂时把他们和巫医安顿了,再去找使节周平,请他允许这几个人随队而行。

“黄精、白芍是尊师的童仆,随主同行自然可行。可这位费城侯庶子却是左公车署的散侍郎,有官职在身,怎能不经朝廷命令加入使队呢?”

周平显然也很为难,高蔓因是庶子,不能袭爵,就由他的祖母大长公主出面讨了个左公车署散侍郎的职位。那虽是个闲得发霉的头衔,但真要计较起来,却也颇为棘手。

“周老,高蔓定要跟着使队走,咱们如果不管他,在这瘴厉之地出了什么事,那可不得了。”

高蔓虽是庶子,但祖母却是比太后都要高出一辈的大长公主。他如今只带了两名随从就跑来了南滇,如果使队不接领他,让他在南滇出了事,我们几个小官可真担待不起。

周平苦笑:“就算让他跟着使队走,出了事咱们也一样吃罪不起。”

他左右衡量,终于还是让高蔓也住进了驿站里,多拨了两名虎贲卫过去保护他。

大局底定,有高蔓和黄精两个胡搅蛮缠的人在,我枯燥但安宁的日子杳如黄鹤,再不复返。荆佩和林环两人都喜静不喜动,陡然遇到这么聒噪的人,都有些不愉。

我略感歉然,板着脸将二小训斥一顿,又将高蔓轰走,等到清静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向巫医请教防范巫蛊的事宜。

越嶲郡太守徐恪久候不归,两个使队便在郡治滞留了两天。

入夜,驿站里的人都己沉睡,我被一声惊叫惊醒,本想翻身坐起,但头脑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却似遇到了鬼压床。

同室的荆佩和林环却起得比我早,一听到叫声立即坐了起来,也不点灯,便问:“云郎中,发生什么事了?”

我暗里使力,挣脱那层束缚感,起身急速整理仪容:“今夜驿站极有可能受巫蛊之术攻击,我去看看黄精他们。”

黄精和白芍果然也中了巫术,满头大汗的挣扎。我走过去先两掌将他们击昏,心里既恼怒又有些骇异:这么多天的学习,我早知巫蛊的确有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但仔细推演,到底脱不出一个范畴,作用有限。不想那心情才放松一些,居然就出了这样的事。

巫蛊其实应该分为两个方面,巫,是诅咒,实际上是集中精神力来致使他人产生幻象,达到想要的作用,跟现代科学已经证明存在的精神烙印相差不远;蛊,是驯服蛇虫鼠蚁等生物,役使为用,与现代驯兽也相差不远;

像今晚这样的巫法梦魇,只要精神够强韧,根本害不了人。黄精和白芍会被魇住起不来,不过是因为他们年纪还小,心志不够坚定。

我这里才将黄精和白芍安顿好,便听到外面院子里炸了锅一样的喧嚣起来,一连串“有鬼”的嚎叫响成一片。

心志不坚的人容易被巫术魇住,有人会被吓到院子里大喊大叫并不出意料。让我觉得恼怒的却是高蔓那小子赫然也满面惊骇,眼神迷茫的在院子里嚎叫乱窜,显然吓得不轻,已经被幻象迷住了。而没被魇住的人出来,看到院子里这么多人神魂不属的叫着闹鬼,也无不毛骨悚然。

“高蔓!高蔓!”

我叫了十几声,见他都没反应,只满院子乱窜,去躲避那根本不存在的鬼魅,真是又急又恼,忍不住奔过去,扣住他的手掌,在他合谷穴上用力一掐,喝道:“这是假的!假的!”

这傻小子日常也算胆大包天的人,想不到却连个小小的巫术都抗不住。高蔓被魇苦了,一时醒不过来,倒害我在拉他的时候差点被几名中了巫术的虎贲卫打到。

这满院二十几人被巫术所苦,嚎叫嘶吼,真听得人连头皮顶都发麻。周平指挥没被魇的人出来制止,两方争恃,更见混乱。我看得怒起,转头四顾,荆佩跟在我身后,见状忙问:“云郎中,你怎么了?”

“找把刀来,那种传说杀人杀得多,煞气重的刀。”

那巫医说的防巫之术有这种说法,我因为一时找不到其科学依据,并没有放在心上,但眼前这状况,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我这里还在找,那边林环却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刀。我接过那刀,抽出鞘来,却也没觉出那刀有什么“煞气”,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力向前,提刀沿着那巫医对我讲过有可能施巫蛊术的几个地方逐一探去。

南方水土丰美,驿站的几进院子都草木葳蕤,我连找了几个地方,才发现正院南墙海棠树下的草丛不自然倒伏,同时心跳快了几拍。

我停下脚步,以刀挑开草丛,就着火光一看,果见里面放着个雕成人形,画满跟象形文字相仿的符号的木雕,想来那就是施术者用来做“引”用的厌胜物。

神秘而又神奇的巫蛊之术,我总算亲眼目睹了,我提刀去挑那厌胜物,哼道:“邪祟外道,真以为巫蛊小技能堪大用吗?”

我提刀去挑那厌胜物,本来也没用多大力,不料那刀竟是出乎我意料的锋利,一刀刺下,登时将那木偶斩成了两截。我心中愕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我还没醒过神来,身体已被人扯得后退了七八步,好几条人影冲过我身前,对那厌胜物所在的海棠树挥刀舞枪——原来那树下竟伏着许多蛇,厌胜物一毁,蛇群顿时惊窜,若不是身后有人拉了我一把,那蛇只怕都要挤到我脚下来了。

巫蛊巫蛊,难怪二者总是连在一起,原来施展巫术用的厌胜物,是由毒虫携来并且守卫的。我刚自庆幸逃脱一劫,突然觉得脚下暗影一闪,一条黑线从地上弹起,火光里,一条巨如儿臂的大蛇毒牙闪光,血口大张,凌空向我的脸面噬下!

我心中大骇,想再后退闪避,可刚才后退时本就有些重心不稳了,此时再退,更是雪上加霜,登时绊倒在地,虽然避开了那蛇的第一次袭咬,但第二次却是无法避开了。

便在这时眼前银光一闪,一声箭啸,却不知哪里一支无羽箭激射而至,将那毒蛇凌空射了个对穿。那箭来势汹汹,射穿毒蛇以后力犹未尽,竟带着那条兀自挣扎的毒蛇飞了出去,夺的一声,钉在旁边的一株树干上。

大难得脱,我有些怔然,抬头望向那箭的来处。火光绰绰,一个身着黄绮儒袍,提着张角弓的文士,正走近前来。那人头上银冠灿然,虽隔得远看不清容貌,但却令人觉得其清高孤傲,令人心折。

周平连忙与那文士见礼,我也过去鞠躬道谢,离得近了,更见那人眉目疏朗,气宇轩昂,有股允文允武的气质,虽然显得孤傲清冷了些,令人不大敢接近,但确是一表人材,十分醒目。正是越嶲郡目前的太守,当今天子的宠臣徐恪。

原来他巡防己毕,连夜转回治所,听闻天使已经住进了驿站,便来拜访,正赶上院里巫蛊事发。当政令随行的郡卫团团围住驿站,虎贲卫的统率军侯也节制住了属下,弹压得当,使队并没出现人员伤亡。

两方见礼已毕,徐恪得知我就是朝廷派去给王庭王太后治病的医官,颇有惊讶之色,打量了我一下,问道:“云郎中,南疆巫蛊盛行,似今夜之事在滇国常有发生,你可害怕?”

我听徐恪问得郑重,也正色回答:“我自知道将来南滇,便有了直面巫蛊之术的准备。如今夜之事,虽然出于意料,微有惊意,倒也说不上害怕。”

徐恪微微点头,又问:“适才我观你行事,似乎对巫蛊也有所知,你可能解之?”

“云迟随巫医学习滇南医术不久,未探得精髓,推演不出巫蛊之要,能据其所授防范一二,但却无法破解。”

徐恪问明我是跟刀那明的随身巫医学医,微有喜色,问道:“滇国一向只有巫教中人才能学习巫蛊精要,你觉得滇国王子身边那个巫医真的有用?”

“很有用,可惜他对我怀有戒意,不肯将其所知尽数教与我。而且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

我有些嗟叹,只有在使队有危险的时候,刀那明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才会肯将那巫医放过来教我。如今已经事发,想再从那巫医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可就太难了。

徐恪看了我一眼,微微扬眉,突然对周平道:“巫教寻是生非,若不打怕他们,使队南下不安全。陛下可有限定使队抵达滇境的指令?”

周平闻弦歌而知雅意,呵呵一笑:“陛下并无严令,且南下道路崎岖,便是脚程稍缓,也无不可。不过我队在越嶲整顿,却要劳明公调拨粮草,多多费心了。”

我闻言大喜,知道他们既然打定主意借机敲南滇的竹杆,肯定也会设法替我制造学习机会,连忙答应:“仅是滇国王子的巫医所知,云迟再有两日时间就能学全。明公如能替我再寻几位良师,云迟不胜感激。”

是夜,徐恪便与周平定计,周平和使队里的几个主事都扮成被巫蛊魇害,使队继续在越嶲“整顿”。而徐恪则派出郡兵,一面软禁南滇使队;一面大索境内,寻找肇事巫师。

不消说,这肇事的巫师不管有没有找到,徐恪借题发挥下令的军事行动都不会停止。

半个月时间,不止越嶲郡内的巫教残余又被梳理了一遍,连丽水之南的滇国本境也被郡兵袭扰了几番。但这袭扰徐恪做得十分讲究,所袭之地的巫教教坛被尽数摧毁,但属于王庭直属的政权组织却是秋毫无犯。等到郡兵回撤,王庭的势力便趁机扩张,将巫教挤在一边,很是拣了便宜。

徐恪将滇国巫教一压再压,那斥责巫教背信弃义,等到暗害天朝钦使的“义正词严”的檄文传遍了临滇的三郡,送入了滇国王庭,天朝赴南节使周平的“病”也开始好转了。

不过周平的“病”虽然好了,但使队却还是没有立即南下,徐恪也不知是怎么拿捏的滇国王庭,居然逼得王庭就是沿途征用四万民伕,开山劈树,架桥设渡,日夜不停的赶工整理道路,并派出了王太子出迎三百余里。

我苦学之余,听到这些消息,不禁对徐恪佩服得五体投地——朝廷目前南下的最大障碍就是南滇地势复杂,不好行军,王庭现在修的这条路哪是路啊,根本就是滇国脖颈上的套索。

滇国的王太子面上有不健康的苍白,长相竟比翡颜还要俊美几分,可惜右手绻缩如小儿,却是天生的残疾,且目光闪烁,畏缩不敢与人相对,一看就是懦弱的性子。

一行人踏进风物与中原迥异的南国,登时被沿途锦簇的花朵,悠闲散步的大象,颜色对比鲜明的行人,偶然站在木楼上开屏斗艳的孔雀等等新奇事物吸引住了。使队里的虎贲卫和节使周平还能做到目不斜视,高蔓和两小却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的,时不时发出一声声的惊呼赞叹。

翡颜对我的气恼过的时间一久,也逐渐消了,只是她跟高蔓有宿怨,看到高蔓一惊一乍的样子,便开口讽刺。高蔓自知理亏,也不跟她争,翡颜一说,他就闭口不言,转头他顾。

我暗里好笑,便说话将翡颜引开,解他的困窘。翡颜细细的跟我讲解街边的风物,两人正说得兴致大起,我一眼瞧见远处一幢木楼的栏杆上爬行的青鳞大蟒比我前生在动物园看到的大了两倍都不止,蛇头足有篮球大小,不禁微讶,问道:“阿翡,这蟒蛇可不只养了十年八年吧?这么大,该怎么喂养?”

“蟒蛇七八天才吃一次,一次有只兔子也就够了,不难养的。”翡颜说得高兴,但随我的目光一看,面色却顿时变了。

我心一动,问道:“这不是人家养的?”

“这是巫教养的妖物!”翡颜看着那蛇的游向,突然露出惊骇愤恨至极的神情,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亦是大惊——那青鳞大蟒居然游到一户人家的屋顶,吊下头颅,伸头到人家屋檐下悬着的一只吊篮之前,张开大嘴,竟从里面衔出一个婴儿来。

第18章:受伤了
凤还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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