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红妆白马
弭乱黄昏,炊烟,斜阳,远山。在牛羊归家的每一个傍晚,有种仿佛前世起就留下来的温暖轻轻叩击着心扉,漾起层层涟漪。看晚霞满天,等待良人归来。渐渐地,那天边归雁带来一个身影,她是那样熟悉那个身影的一举一动,因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与自己相关:为她端上香甜的饭蔬,为她披上素洁的罗衫……她的男人如往常一样快步走到她身边,温和地笑笑,然后在妻子温柔目光的注视下,放下薪柴,生火做饭。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又很有力量。晚风吹起鬓发,她觉得今晚的风,似乎比往日更凉一些。鸿雁来,元鸟归,已经白露了呢,日子,可真快。饭菜一如昨日,虽然简单,却带有果蔬本身的特有清香,淡爽宜人。丈夫也和往日一样狼吞虎咽,偶尔停下手中竹筷,看着自己傻笑一会儿,好像第一次见到自己时那般,她不禁莞尔。女人的感觉总是那样纤细敏锐又不可理喻,她觉得,丈夫有心事。轻轻敛起粗布裙裾,来到锅边,为丈夫盛起一碗菜汤,已经怀有数月身孕的身子不那么灵便,洒出了一点。“今天,你回来得晚一些呢。”男人欲言又止,接过她手中的碗,触手处还留有女人纤巧指尖的温暖。一口气喝干汤水,终于开口道:“新任的通判大人已经来了,你知道是谁么?”“是谁?”“苏轼苏大人。”“就是那个在殿试中出尽风头,名动京师的苏轼?”“不然还能有谁?”女子不再做声,默默地想着什么。他的丈夫,本是朝廷安抚司中的三班使臣,数月前,奉命来这里缉捕盗寇。到了这里才发现,那所谓的盗贼流寇,其实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游民。而真正凶狠的贼匪,又都混入其中,很难区分。在缉捕中,误抓了许多人。手下一些士卒,趁机劫掠民财,以禁物诬民,甚至入家争斗杀人。后又畏罪,惊溃,索性作乱。他见事情已无法说清,便带着妻子偷偷逃走,躲在这不知名的小村落中生活至今。“那……”“苏大人果然不同于其他官吏,视事伊始便发出通告,说有人奔诉安抚司士卒为乱造反,苏子以为必不至此,投书不视。当日有涉及此事者,可来此具状,有罪伏法,无罪复职。”男人的神情兴奋起来。“你,要去么?”他点了点头,“若我能复职,你也不必如此辛苦。”她想说其实她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并不以为辛苦。可是男人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敲在她的心头,让她不能把“不要去”三个字说出口。“那好,我等你。”恭敬地侍立在一旁的幕僚以一种混合着钦佩与紧张的目光注视着新任通判,他早已听过苏轼的盛名与传奇,若不是主考官欧阳修误以为《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其门生之手,为避嫌而置于第二名的话,那么苏轼很可能成为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文士。像是要消除他的局促不安一般,苏轼笑了笑,此举果然有效。他谨慎地开口道:“大人,您拟就的榜文已经张贴出去了,也已派快马发放至各府县。”“好,你办事很快。”“大人谬赞了,只是……”“但说无妨。”“大人此番乃是由皇上亲遣,受命弭乱而来。所以这榜文的内容,似乎……似乎不甚妥当。”苏轼微微叹息一声:“有时,难免要用一些权谋。”“大人的意思是,待那些作乱的人来了之后——”“一一杀之。”苏轼的声音中听不出波澜。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闺中人沉寂许久的秋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洒落下来。雨水敲打在屋檐青瓦上的声音清晰可闻。粗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很普通的宣纸,上面有她刚刚写好的一首词。和着窗外的雨声读起来,那韵脚平仄似乎也愈发清脆分明。填词是家道尚未衰落,自己也还是位千金小姐时学会的。后来遭逢战乱,辗转流离,途中又遇见强盗,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去也不错时,遇到了如今的丈夫。后来的事也很自然,他细心照顾自己,忠厚又勇武的性格给予乱离中的自己以无限心安。于是就嫁给了他,也爱上了此刻这虽清贫却恬淡安然的岁月。只是有时候,仍摆脱不了千金小姐的纤细敏感。比如此刻,填一阕词来表达心中对丈夫的温柔情思。她知道他看不懂,可她喜欢看他看不懂的样子。正直勇敢的良人啊,你可知道我的思念?如果你不知道,就让我把青丝绾成环,环住那青空中的鸿雁,让它衔一段我的思念,飞落到你的肩。天色已晚,今天,他又没能回来啊。那么,该是明天罢?腹中的小生命,仿佛也知道母亲的心思,轻轻地动了一下。她,甜蜜地笑了。茶尚温,水波微微颤动。苏轼静静地听着眼前人的讲述。安抚司的士卒如何凶悍无度,随意闯入民宅抢劫。如何畏罪作乱,激起民变。他自己既不愿随之一同欺凌百姓,又无力阻止,为求自保,只好私自逃离。前几日见到大人的告示,此刻便来诉说各中情由,希望可以复职继续为国家所用。是的,这一切我都知道,都知道的,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苏子默然,心仿佛被拧了一下。“你是,蜀地眉山人?”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发问,男子有些讶异,但随即答道:“正是,与大人同乡。”“那里的梅花,不知开得怎样了?”“大人,还不到花期,所以并未开放。”“哦,是是,我竟忘了。”苏轼举起茶杯,又放了下来。“对了,大人,您还不知道吧,我的夫人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我觉得,会是个男孩。”“是么,那自然是好的。”茶入口,很涩。“我的妻子,也很喜欢我故乡的梅花,还有那里天空中的浮云,常常痴痴地一看就是半晌。她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我,很是委屈了她的。我答应她,回去后就带她到故乡看梅花。”“很好,很好。”苏子的声音很空洞。“那么大人,我可以回家了么?”“是的,你该上路了。”很亮的银色弧光反射出惊恐的双眼,又一批安抚司的士卒被处死了。“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苏轼想起他的恩师,欧阳修先生笔下《秋声赋》的辞句,此时咀嚼,味道,大是苦涩。“大人,狱中有一囚犯,恳请行刑前见您一面,您看……”“好,我去见他。”狱中男子的目光被没有幕僚意料中的忿恨和恐惧,他正很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半枚玉珏,碧色如春水,确是珍品。“你,恨我么?”“不,大人,我并不很您。”“哦?为何?”“我在安抚司中任事多年,知道许多事,有不得已的时候。知道许多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年轻的苏轼缓缓闭上双眼,一声叹息,若有若无。“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之后的话,幕僚没有听到,但无论如何,他知道,安抚司士卒作乱一事,总算是要结束了。男人被带了出去,回忆在脚步与镣铐的撞击声中一寸寸展开,纠缠住死亡的恐惧。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声音:我等你回来。为何平时没有发现那声音中潜藏的温柔?兵荒马乱,流离中的她依然那么美。他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他只懂得打仗,如何夺取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后来已经成了亲,也不太敢去拥抱她,他怕披坚执锐的手会冷却掉她的柔情。可此刻,他多想,再见她一面啊,多想去拥抱她……寒光闪起,锋刃上的气息他并不陌生。闭上眼,死亡的锋锐结束了他的思念。“眉间滴,心上滴,眉间心上难回避,可曾记归期?山亦远,水亦远,山高水远锦书难,今宵别梦寒。”女子轻声吟诵着口中的词,轻轻拍打着腹中不安分的小家伙,自言自语:“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呢?”佐酒歌姬佐酒,是宋时官宴中的惯例。今夕有月,今夕有风,一样的月白风清,却是谁也不曾想到的别样热闹。苏轼以强硬的态度迅速成功平乱,本拟不日即回京复命,却被知州强行留下,参加这以自己为主角的庆功宴。听闻名满天下的苏子在此,官府中的歌姬无不想一睹其风采,而见过、惊讶过、叹息过之后,仍不餍足,纷纷乞诗乞词。苏子笑对一众佳丽,来者不拒。素洁的宣纸寸寸展开,笔底墨色浓淡相宜,写过天涯游子,写过雁阵惊寒,写过花开花落在枝端。而下一刻,那飞扬的文采与多姿的文字便化作美丽女子唇齿间的平仄,樱桃般的娇柔吹弹可破,杨柳般的身段摇曳多姿。若这样的景色还不能醉人,那为何楼外的明月也在悄悄窥视?月华笼罩下,一个俏丽的身影缓步走上前,凉风送来她清脆、悠扬的唇音:“小女子朝露,为先生弹一曲铮,若先生喜欢,请赠诗一首。”明明是恳求,却偏偏说得这般不卑不亢。苏子微笑颔首。琅然、清圆、响空山——几个音符如山中清泉,随意流出,便不可止息,一路曲折婉转而来。白皙纤巧的手指在广袖下时隐时现,滑过清波流云,拨动春山外,游子的心弦。玉柱如青空中一字斜飞的鸿雁,奏出相思,挑动离愁,写下凄怨。曲终人静,四顾尽是赞赏沉醉的目光。苏轼取过狼毫,来到朝露身后的屏风前,挥毫写下两行字:笔底千言与万语,何无一字及朝露?然后,放下手中笔,重回宴席中,把酒言欢,谈笑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朝露微微错愕,不知如何是好,别人也都不知道苏子的用意,不能搭言。留恋的明月也终于沉沉斜去,宴会就要结束了。朝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人,您给我写的诗,似乎还没有写完呢。”“哦?”苏轼回头望着朝露,朝露覆满前额的碎发,带着初春芳草一般的气息。苏子抱歉似地用手轻击额头,转过身,补上两句: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写罢,笑吟吟地负手闲立,好整以暇地看着朝露,也不解释。朝露妙目顾盼,并不解其中之意。而在座大多数宾客的脸上,也是一派茫然。知州笑呵呵地走过来:“少陵写诗堪称圣手,何物不能入诗?偏偏不为海棠留诗的原因,只为那海棠花太美,非文字可以形容啊。朝露姑娘,苏大人这是夸你呢,说你美到不可方物,哈哈哈哈。”众人这才明白,不觉纷纷摇头叹惋,构思妙极,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这一刻,情根在朝露心中种下,唇齿,却不能诉说。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筹谋雪飞、雪落,宫墙的颜色被岁月剥落,几度斑驳。仿佛只是从一个梦中醒来,二十二年的岁月,就已从生命中悄悄滑过。正在宫门外等候上朝的苏子,注视着头顶广漠的长空和眼前树木上的枯枝,心中感慨不已。他并不知道的是,正在前往垂拱殿途中的皇帝赵祯,心头也不平静。适才与前朝老臣、宰相丁威的一番谈话,仍不时回响在耳畔,以至于领路的宫女走错了一点路,他也并没有责让。“丞相,苏轼管理凤翔府已经十年有余,你对其政绩,有何看法?”“禀圣上,凤翔府事务繁杂,其地又多豪右,素称难治。但在苏轼经略下,如今政令通达无阻,百姓乐居乐俗。臣以为,实属难能可贵。苏轼此人的行政才具,非同凡响。”“不错,朕也深以为然。所以打算擢其为中书门下平章事,你以为如何?”“甚好,甚——好。”丁威第二次说的时候,语气转轻,中间,是一个短暂的富有意味的停顿。“怎么?丞相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臣听说,天下士子,早已视苏轼为文宗。而朝中文官,也有半数以上之人,早已视苏轼为副丞相的不二人选。足见此人,有领袖群伦的能力,他日,必会有一群清正廉洁之士,拱卫在其周围。政通人和,陛下垂拱而治,为期不远矣。”赵祯匆忙的步履渐渐被身后的寒风所赶上,甚觉凉意。虽然他没有说话,但丁威知道,自己的话,已然切中皇帝心中的最大忌讳——朋党。没有人比经历过两朝的他更清楚,如今的皇帝对营党结私警惕到什么地步。登基后却迟迟十数年不能亲政,皆因太后一党所致,若非太后年高,身体不适,遂还政于圣上,还不知会怎样呢。赵祯亲政后的首要之事,便是平衡朝局,遏制文官集团的势力。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启用长于军政的自己,原因便在于此。想到这里,丁威不着声色地笑笑,追近皇帝的脚步,雪,依旧没有停。“苏大人,苏大人?”苏子变幻迷离的思绪被老友熟悉的声音召回,转头一看,拱了拱手:“哦,原来是章大人。”“苏兄,我已和其他同僚商议妥当,今次朝会,一定要全力保举你,这本就是你二十年前应得的。谁不知道,陛下曾将你的名字书之于寝宫的屏风上,就是用来提醒自己,切莫忘记重用此人。二十年前,你受命弭乱,建功何其迅捷,当时陛下便拟擢升,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何至于此!”苏子微微叹了口气:“堂前垂柳,几度春风?如今,心境也不一样了,倒常觉萧索,世事如梦,不可逆料啊。”“苏兄明明早已是不惑之人,岂可有此疑惑之语?”苏轼被他这语带双关的话说得不禁莞尔,心情也一时明亮起来,或许,真的还尚有可为罢。翰林学士欧阳修宅子中的园林是他最为得意的,山石花鸟,随意点染,方寸之间,别有洞天。公退之暇,缓步到园中,手执古书一卷,或诵或默;膝横素琴一张,或弹或弄。心旷神怡,全然忘却宦海沉浮,远离人心险恶。而冬季,最适合的事情,自然便是赏雪了。不过此刻,他显然没有办法继续自得其乐了。垂拱殿那里的听政结束后,他这里,俨然又成了另一场小朝会所在地。“我实在是不明白,我们几人在大殿上力荐苏轼为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本就是陛下此前的意思啊。半数朝臣,也尽皆赞同,可陛下怎么就偏偏沉吟不决呢?而那丞相丁威只说了一句才具有余,而资历不足,恐不能孚众,陛下就降旨迁苏轼为某某太守。名为历练,实为贬谪啊。这,这真是——”他的话,引起不少人的赞同附和,大家多也不解。欧阳修看看众人,问道:“章大人,你可知道晋代嵇侍中的故事么?”“当然知道,广陵散从此绝矣,一大憾事。”欧阳修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当时司马师欲杀嵇康,三千太学生为其请愿,愿尊嵇康为师,请求不杀。本意甚好,可嵇康听闻后,却说,我必死矣。这是为何?”众人相视,不解其意。“司马师本来也许并不一定真要杀了嵇康的,可当他知道,嵇康在太学生中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自己远远不及时,他还能放过嵇康么?若嵇康想要结党,岂不是一呼百应,他还能不死么?”章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原来,陛下是担心我等以子瞻为首,结成朋党。”有人插话道:“不错,而且我听闻,陛下前往垂拱殿听政前,于文德殿休息时,有一人陪伴在身侧。”“难道是……”“正是丞相丁威。”雪落声愈发衬托出众人的沉默与无奈。良久,有人说道:“我等大多进士及第,也不乏殿前御笔钦点的荣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笔千言,文章太守,都不是难事。可是,若论及这心计城府,钩心权谋,却有违圣贤教诲。”他不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却只说与圣人教诲不合。他们之中,的确有声名清廉的一方名士,也有倚马千言的盛世才子。但却独独缺少善于筹谋划策、决算千里的才干之士。“难道,就坐视丁威弄权,左右朝局么?”回答他的,是默然。“月冷寒江静,清辉满玉楼。与君歌一曲,为君解烦忧。”吟诵至最后一句,突然若有所思似地停住不语。“范大人怎么此刻还有闲情吟诗?”被同僚称作范大人的,正是无论在民间还是朝中都声望素卓的范希文。“不,这说的,是一个人。”“哦?”“对,我想起来了,这诗,说的确是一个人。”“谁?”“寒江先生。”有人错愕,有人不解,有人若有所悟:“范大人的意思是……”“此人从前素无名声,但近几年,却声名鹊起。他专为人建策划谋,以此收取财物。据说曾有人千金求一策,因为这个人亿则屡中,无事不成。当然,此间必有夸张成分。时人将之比为今之卧龙,但他却尝对人说,自己最不喜欢的人便是孔明,生平最钦佩的人乃明公坐下谋臣荀彧。最讨厌两件事:红颜薄命,情人负心。”“这样的人,果然有些意思。”“我们若能请陛下降旨,以求贤为名,效仿唐时的制举,特诏寒江先生入朝参加,为我等谋主,岂不大有助益?”“范大人,你也太轻信于坊间传言了,如果这寒江先生,只是个欺世盗名的人又如何?那我等岂不是欺君之罪?”一直未曾说话的章建此刻接口道:“寒江先生多半确有卓才,非是欺世盗名之辈。”“章大人何由知之?”“说来惭愧。我在杭州为官之时,曾遇到一件难事不能决断,苦思数日,也无头绪。那天正在书案前烦恼,身后的一个小侍女却突然说大人不妨对我诉说一二,也许她能帮忙。我不禁哑然失笑,一个婢女,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正好也无人倾诉,聊胜于无吧,我就向她简要地说了说事情的情由。不想她竟真的给我说了一个法子,后来事情的发展,竟真如她所预料。事情顺利地解决了,我很高兴,要赏她。她却说,她从前一直侍奉寒江先生,如果可以,希望我能放她走,她还想回去。我自然成全了她。”“这么说,寒江先生身边的一个普通侍女,竟也有如此之能?章大人可还记得这个侍女的名字?”“好像,叫盼雪。”有人不禁失笑,这名字,也太随意了些。“那么,我们不妨今日就好好计议一下,大家以为如何?”“好!好!”欧阳修看着轩窗外的枯枝落雪,自语道:“夏至苔为叶,冬来雪作花。风波岂无恙?傲霜度年华。看来几日后的朝会,又将是一番唇枪舌剑了。”红妆大学士欧阳修猜想得不错。今日的朝堂,分外热闹。端明殿学士章建率先上奏,称治理天下,首在得人,务必要使野无遗贤,人尽其才方可。如今江州有名士,不可错过,请陛下下诏,诏寒江先生入朝,以效仿当年燕昭王求贤故事,开启我朝招贤纳才之门。言顺理畅,说得皇帝也微微颔首。见此情景,文官集团中又站出数人,纷纷附议,极力表示赞同。武将一方以丁威为首,自然毫不相让,力陈种种不可之处。赵祯端坐于龙书案前,始终不发一言,静静听着双方的言辞。人情练达如丁威者,察言观色,忽然悟到,其实皇上心中也有招贤之意,来培植属于自己的政治力量,不禁暗叹失策。圣意既明,剩下的自然是顺意而行了。丁威不露声色地在言语上逐渐转向,似乎渐渐被章建等人说服,最后更叹息自己思虑不周,虽然一心为我朝着想,但竟险些堵塞了进贤之路。赵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自责。章建等人互望一下,心中得意,却听丁威又启奏道:“自古向帝王察举人才,举荐之人必须要保证,该人盛名之下,其实可符。若寒江先生确乃治国良才,自然皆大欢喜。不然,那便是欺君罔上,当治重罪。此外,若在寒江先生入汴京途中护送不利,致使先生遭逢不测,那便是不忠,也要按律论罪。”不等欧阳修等人开口,赵祯便点头道:“不错,丞相所言甚是,诸位卿家,可听清了么?”步出殿门时,丁威放缓脚步,转头对欧阳修道:“学士,由江州入汴京,一路风大雨大,坎坷不平,当多加谨慎,好好照顾好寒江先生才是。”欧阳修看了看丁威,曼声道:“谢丞相提醒,欧某自然会好好安排。”“如此甚好,呵呵。”丁威干笑数声,甩袖而去。远处,梅英疏淡,冰澌雪融。杭州有沾衣亭。一听便知,这名字是取意于李义山的诗句: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颇有几分伤感之意。每到初春时节,寒千繠都喜欢在这沾衣亭中俯瞰江州城景色,今年也不例外。从依山而建、花木扶疏的亭中抬眼看去,江州城半是湖山,参差人家尽皆掩映在淡淡的绿意之中。南方地气温暖,草木不改绿容。亭中佳人,亭外春色,如此景象,可彩笔题画。寒千繠静静地看着,目光沉静。忽然,轻启朱唇,曼妙凄美的词句便缠绕起无人知晓的心事,一同跌落到亭外的无边春愁中去:“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唱到最后一句,幽幽叹了口气,停了下来。垂立在一旁的侍女盼雪,听见歌声忽然停歇,便关切地走上前问道:“小姐,哪里不对么?”寒千繠淡淡地应道:“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样的初春天气,这样好的景致,一个人独赏,终究还是孤寂了些。”盼雪知道这个时候,她什么也不必说。寒千繠喜欢穿以胭脂红染就的衣服,那颜色有一种别样的质感,仿佛滴落一滴清泪,就能氤氲开一片桃花的绮梦。这温馨旖旎的颜色,衬得领口越发素白,加上一张俏丽脸庞上的淡漠无边,更显冷艳。淡淡的眉,浅浅的弯,画出远山。柔和的线条白描出远山下的眼,盛满清怨。仿佛许多心事在一潭碧水中被打散,揉碎在清波间。盼雪不明白,她什么都有了啊,可她为什么总是看起来那样忧伤?那样无助?“小姐,您在想什么呢?”寒千繠转过头,对着盼雪浅浅一笑:“大约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嫁个好人家,像他们一样吧。”目光投向那山下千万人家。盼雪想让她开心些,便道:“小姐,可惜您是女儿身。”“哦?”寒千繠歪了歪头,示意询问。“您熟读经史,通习百家,心中有锦绣万千,还……还……”寒千繠笑吟吟地看着她,“真中听,继续。”盼雪实在想不起什么词汇了,只好道:“总之,您要是个男人的话,一定能建功立业,名留青史。可惜,现在您就只是替人出出主意而已。”寒千繠收起笑意:“盼雪,你想让我开心的心意我就领了。”起身漫步到亭边扶栏,“其实,能名留青史固然不错。但若能有那样一个人,肯陪我看这亭外的草木枯荣,花开花落,那我可比什么都开心得多呢。”仿佛是有些伤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岂非,是每一个女子的心愿?“盼雪,我替人谋事,并非为打发时间。而是希望,寒江先生的名声,能够传得更远。”盼雪不解。“或许,你可以准备一下远行的衣物,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盼雪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更想不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数月后,在清脆的甩鞭声中,马车正又快又稳地疾驰在官道上。接到诏书的时候,盼雪着实吓了一大跳,而寒千繠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从从容容地接过诏书,即刻启程。此刻的她,倚靠着车壁,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知是否已睡去。脸上的神情,仿佛在等待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的降临。又或是,与某个人的相遇。白马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初生的芳草一如游子正萌生的愁思,就那样随着地势起伏,若即若离地弥漫开去,远侵古道,近映眼帘。一匹白马,正蹄下生风,奔驰在这无边碧色装点的大地平原之上。无论是谁,见到这般景象,都无法不想到这一句诗,即使身陷凶险的陈景苏大人也一样。“死到临头,还不改一身酸腐气!吟什么诗!”厉喝声提醒陈大人,青莲居士笔下的游侠尚远不可及,而刀头沥血的厄运却近在眼前。陈景苏本名陈正方,因为仰慕苏轼,就改名为景苏,是一方知县。为官期间,治下虽然难说是政通人和,却也百姓安乐。他本人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干,就以勤勉补之,敬事节用,宽厚爱民,很受当地百姓爱戴。较之北宋其他敷衍塞责的地方官,已经足可以算得上是良吏了。然而在朝廷例行的官员考核中,他不仅没被擢升,反而要徙往他州。接到调令后,陈景苏苦笑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即刻命令童仆收拾好行李,便携夫人启程赴任。一路风尘仆仆,眼前春色,还不及宽慰下倦容,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流贼草寇逼上了生死边缘。陈景苏定了定神,打量了一番,对方共有八人,个个蒙着脸。他久历官场,阅人甚多,发觉对方不像寻常盗寇,心中更加紧张。“几位壮士神情不凡,陈某度之,必然不是寻常草寇。若为求财,车中确有些金银,送与壮士喝酒,交个朋友。若是求色,陈某娶贤不娶色,拙荆貌丑,难以入眼。但求壮士放我们过去,陈某日后,定然报恩。”其中似乎是首领的一个人沉声道:“我等非为财色,与大人亦无仇怨,只是受命在身,杀人灭口,一个也不能留。你认倒霉吧!”钢刀寒光一闪,猛砍向陈景苏。“大人闪开!”一直站在他身子侧后方的一名侍卫,推开陈景苏的同时,手中刀斜迎上去。“铮!”金铁交击声在耳中分为熟悉,仿佛又回到厮杀突围的战场。紧握刀柄,恍若如梦初醒。几个蒙面人互递一下眼色,点了点头,有人冷哼一声:“杀!”清一色的厚背长刀,最利劈砍。利刃割破肌肤传来的冰冷痛楚要过一会儿才会为身体所感知,因为刀很快。这一点他早已在战场上体会了许多次。此刻死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那些共同浴血的兄弟了?可自己知道的事情怎么办?就这样永远被带走了吗?这代价岂非太大?他又怎么对得起将军?想死的时候不能引刀一快,不能死的时候却偏偏要死了,世事无常,何其可叹。他旋身出刀,一刀横扫,力量极猛,只攻不守,有进无退!猛烈的攻势逼退众人数步,却也将自己暴露在对方刀下。“阁下骁勇,安心上路吧!”一声锐啸,鼓风而至!一条灰线,激射而至,前方草木,纷纷辟易,足见来势之猛。影子一般从众人间隙一掠而过,没入身后树干,终于止住去势,犹自颤动不已,竟是一支箭。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匹白马,不多时也赶到这里。马上人衣饰简朴,双手微一撑鞍,翻身如雨燕,落在地上。“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陈景苏忍不住又念了一次,来人正是刚才远远看到的马上人。“嗯,好句,不知是谁写的?”“是盛唐大诗人李白的手笔。”陈景苏忙道。“以后我要多读些他写的诗。”言罢,环顾众人,“还不走?”一箭之威,震慑全场。“我们打不过你,但有命令在身,不能杀了他们,死的就是我们。阁下,给我们个痛快吧!”“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生命宝贵,尔等何必轻易赴死?”那人又回头对陈景苏道:“这位老人家,可有什么信物,给我一件。”陈景苏想了想,从车中取出一个方盒,交给他:“这是我赴任所携的文书和官印,丢失了是死罪,足可以为凭证。”他点了点头,转身对几个黑衣人道:“官印为凭,就说此人已死,随便编个不能带回尸首的理由。你们走吧。”几个人愣了一会,微一抱拳,接过官印,迅速离开了。他重又上马,一勒缰绳,便欲奔驰。“恩公,可否屈就为陈某护行?陈某愿酬百金。”“金玉非我所爱,我还有急务在身,告辞!”白马一声长嘶,四蹄奋发扬厉。“敢问恩公姓名?”“我姓画。”“名讳是?”“天下什么最难画?”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几乎已不可闻。陈景苏沉思片刻,转头问夫人:“这天下间,什么最难画呢?”“丑!”“什么?”“我说丑最难画。”陈景苏这才醒悟,夫人是在为刚才自己的话生气呢。赶快赔了许多个不是,夫人这才回答道:“我听说,擅长丹青的人曾有过这样的说法,最容易画的东西是鬼,而最难画的却是人。”“这是为什么?”陈景苏倒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说画鬼容易,是因为无人得见的缘故。我信手一笔,或圈或点,就可说是鬼,谁能说不是?都没见过嘛。可是这人,你我天天都能见到,神情眉目,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像,也一望便知。”“有理,人与仁同音,画公子行仁履义,必是画仁无疑!”失去了官印的陈景苏自然不敢再去赴任,于是改道而行,在一处偏僻的小村落中安顿下来。不久,又在这里建起一座陈府,安定下来。府中设有一祠堂,将画仁的牌位供奉其间,每月一次祭祀,带领全家人拜谢恩公。当然,这些都是正风驰电掣赶往新城的画行云所未必高兴知道的事了。当他再一次停下白马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斜阳的光柔和地包围着湖水,水畔杨柳,袅娜舒展。一辆马车停驻在水边,数十名佩刀侍卫在不远处警戒。见有人走近,目光,凛冽起来。画行云在距车很远处站定,非常恭敬地朗声道:“寒江先生,在下画行云,受欧阳修大人托付,来此见过先生,护送先生前往汴京,有书信为凭。”说罢,取出怀中书信。盼雪走下车,接过书信,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颇为警觉地看了画行云一会儿,画行云觉得她的神情很好玩。书信被递入车内,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画行云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先生请放心,天涯海角,行云必护周全。”盼雪白了他一眼:“你们男人可真喜欢随便许诺,天之涯有多高?海之角又在哪?你知道么?”画行云一时语塞。清晰略带节律的三下剥琢声,轻轻自车中传来,盼雪走过去。回来时,递给画行云一张短笺,字迹娟秀,淡淡的墨香很舒服,只有四个字:可是真心?画行云微感疑惑,这位寒江先生想必是一位博学鸿儒,有些名士气那是自然的,不轻易开口,让侍女传话也无可奇怪。只是这四个字的语气,却着实不合身份。他略略提高一些声音,肃然道:“若是城下之盟,违心之言,自然不可信。但此刻只有你我,行云知道先生此去,于国大有助益。我的承诺,出自真心,星月可鉴。”听他说这里只有你我时,盼雪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帘内安静无声,只有不远处的白马,偶尔发出几声活泼的嘶鸣。又一张字笺自车内传出:我会记得有人对我这样说,你也不要忘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只燕子,穿梭在柳荫下的明与暗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承诺,就这样意外地被悄然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