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亲
走?她微微冷笑,为何要走!只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就得识相离开吗?十六年杏洲独自过活,她已经受够了,京城就是她的家,她再也不会离开!入冬后天气严寒,阮梦华虽未再犯心口疼痛之症,却一日比一日精神不振,吃再多的补药也没用,人瘦了不少。云澜整日为她调配药剂,换了几个方子也不见起色,心中忧虑,连玩笑心也收起来。反倒是阮梦华想得开,满心期待着她在上京城的第一个新年。年关时节,京都百姓已陆续备好了年货,单等着除夕来到,上京城却下起了雪。大雪下了足足三天三夜还未停,整个京城被冬雪覆满,入目皆是白色。天冷路滑,街市上车马行人全不见踪影,连明月桥附近那些热闹的商铺也门前冷落。京都客栈离明月桥不远,是上京城最好的客栈,虽是临近年关,可客栈里多的是不回家过年的客商。雪天无事,客商们多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谈论的多是京城趣事,说得最多的,便是那颗出名的皇室遗珠即将恢复夜姓。仁帝有意下旨为阮梦华正名,子夜国即将有一位公主,这本是好事,要知道子夜国均是皇子,没有公主。可对于此事朝堂之上颇多争议,虽然仁帝育有一女是官员们心知肚明的事,但皇上从来不提,大家也装糊涂。如今皇上提了个头,站出来反对的臣子却也不少,事关皇家体面,毕竟那位梦华小姐的身世有些不太名誉,再说她这些年养居在外挺好,何必多事要昭告天下呢?说来说去,竟怨到风华夫人身上,若是无她,这些年皇上也不会受人非议,说她是红颜祸水也不为过。客栈一楼是供来往人客歇脚喝茶的大堂,此时闹声哄哄,伙计拎着茶壶不时为客人添茶倒水,送些点心。正中一桌的客商大抵正谈到兴头上,摇头晃脑地道:“自古红颜皆祸水,咱们朝这位也差不多了。”立马有胆小的拉了拉他:“蔡老板,你我只是一介布衣,皇家的事哪轮得到我们来管。”“话不是这么说,那位夫人自己行事荒唐,两个女儿有样学样,还抢起了夫婿,唉,那位梦华小姐还未嫁人,若成了公主,她的夫婿就是驸马,邵家竟然舍弃公主,定是那梦华小姐长相丑陋。”茶座周围都是闲人,听了全都点头赞成,阮家大小姐如月长相不俗,容貌与其母相似,这是公认了的。所以邵家宁可毁婚也要迎娶她,定是嫌那梦华小姐貌丑。有一人插嘴道:“说起来邵家还出过一个皇后呢,只不过邵大人在朝中不得势,邵家也日渐没落了。”另有一人神秘兮兮地道:“错,是邵家如今不允许子孙再踏仕途,想是当初邵皇后之死让邵家凉了心。”“当年皇后不是病死的嘛?”“病死?我看未必,谁不知道后宫三千,皇上却只宠着不是宫妃的风华夫人,皇后娘娘大约是气过了……邵大人当时已官至内阁,愤而病休,直至如今担个散职,却是从不在人前出现。”“原来如此……”客栈大堂的一角,南华缩在座位上喝着热茶,悠闲地听着这些无聊客商议论不已,嘴角浮起淡淡地笑,他才不会为了雇主受非议站出去,听得津津有味。他在这里住的时间颇长,伙计们都知道这位爷是有钱人,包的是最好的天字号房,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既不象商人也不是贵族子弟,身边不带一个下人,天好就出门转悠,不能出门的时候便守在大堂瞧热闹。待到午时,他却不叫伙计上饭菜,而是整了整衣衫,披上刚买不久的狐裘,俨然要出门的样子,一旁殷勤的伙计忙凑上去,热切地问:“大爷往哪儿去?这天寒地冻的,吃饭才是正经。”“免了,晚上再回来,记得烫好酒等着爷。”说罢扔了块碎银子,伙计一脸欣喜接住,又奉上一把伞躬着身子送他出门。莫看他在这里派头十足,一想到过会儿要见到风华夫人府里的那个云澜,他就心头发闷。只因前几次夜访雇主阮梦华,回回都被云澜抓个正着点了穴拎进去丢在地上,真是脸面全无,只得依从礼法正正经经地白天求见。梅林有雪,阮梦华即使在病中也不安份,偏要裹着冬装去赏雪,鸣玉等劝说了半天也没用,只得将观景阁里点上火炉,收拾停当后将她从东暖阁扶了过来。因着她身子弱,冬日天寒,早已从华园里搬到东暖阁居住,风华夫人日日去探望她,到底是自己生出来的,这些天下来,母女间亲近了不少。阮如月自从那日回门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阮家没了大小姐在,也无人怠慢梦华小姐,再说此刻夫人最在乎就是梦华小姐,皇上也亲来府里看过她两回,从宫里来的赏赐基本没断过,日后封礼成了公主,那才是荣耀呢。阮梦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常乏力困顿,只是从东暖阁到观景阁,她便喘息不止,半路得人扶着才行。未到观景阁,她赏雪的好心情已全部消散,恨不得立时返回。鸣玉送上茶水点心,她略看了看,并不只有她常喝的花茶,还备的有术山茶。看得她不由在心里哼了一声,术山茶是云澜喜爱之物,他倒有本事,一干丫鬟的心里怕是把她这个小姐也放在他后面呢。并不是她讨厌云澜,此人的风度样貌无可挑剔,但却太过神秘,尤其是为她诊治病痛之时,闭口不谈病情,只是开药了让她不断地吃,这两个月下来,已然快成药罐子了。一直以来,她都对云澜的来历好奇,问过母亲几次,却只知他是名家后人,医术无双。想到这儿,她有些不安,回京后她就没好过,难道她真的不适合呆在京城?虽然母亲不让人讲起外头的事,她却清楚知道朝堂上因为她引起的争执,南华时不时会来见她一面,总是问她可要离开这里,他已在京城呆腻了。走?她微微冷笑,为何要走!只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就得识相离开吗?十六年杏洲独自过活,她已经受够了,京城就是她的家,她再也不会离开!公主之名未必就好,她并不很稀罕,却比私生之名好得多了。再说她也想尝尝父母双全,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是何滋味。眼见着梦想马上就要实现,她终于等到这一天,可没由来觉得心慌,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做了夜梦华之后呢?一干奴仆不明白为何梦华小姐刚才还兴高采烈,突然之间却又一脸不痛快,坐在楼台之上望着漫天雪粉皱眉发呆,厚重的锦狸缎氅裹在她身上,衬得一张小脸愈发地精致,只是最近瘦得狠,衣服松塌塌地堆在身上。云澜来到赏景阁之时,看她落落寡欢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究竟她有何错?这些苦难为何都要她来承受?阮梦华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他只得上前问道:“在想什么?”“我想到雪地里走一圈,打个滚,哪怕摔一跤也成,似这般走两步便没了力气,倒不如死了的好。”她恨恨地道。这样堵气的话让云澜为之一滞,马上安慰道:“待雪停之日,我陪你出府散心,可好?”“你会这么好心?”她想起每天喝的苦药,还被他限制了行动,慕容毅几次来府中探望她,她总想趁机出去,都被他制止,连南华也被他逼得改在白天上门了。“我说真的,再几日便要过年,到了十五元宵节,我陪你去看花灯,据说上京城最最有名的便是灯市了。”她脸上终于绽出笑容,随即又忧郁起来:“云澜,我吃了这么多药,怎地还未有起色?我……是不是快死了?”云澜在她身边坐下,想谈些别的事情盖过这件事,可她却执着地望着他,乌亮的眼眸似会说话,很是正经,既不是调皮也不是故意难为,让人不忍敷衍,他只得问“你很怕死?”“自然,怕死又不是丢人的事。或者我该问你怕过吗?”云澜虽然身在太医院,但他在阮梦华心中一直是个江湖人,江湖人做江湖事,何曾怕过。谁料他却坦然道:“我自然也怕,幼年时体弱多病,因怕死才学了医,到今日不敢说活人无数,但至少送到我身边的病人,悉数被我救活。”只是她却撇撇嘴,不信他满身风流味能说出这么正经的话,取笑道:“你今日有些不同寻常,竟来开解我,难道怕我质疑你的医术吗?”他微一苦笑,非是怕她质疑他的医术,而是有人质问他是否遵从当初的约定,是否还记得师命。自从师父驾鹤西去之后,他无人管束,仗着面容出众医术高明,畅游天下走到哪里都有佳人围绕,本以为此生就这么过去,没想到会有人寻到千羽山来。那一日,身着蓝衫温润如玉的邵之思来到他面前,提了个矛盾至极的要求,云澜根本不想理会他,哪知他却拿出一件多年前师父留下的信物,但凡有千羽山的弟子见此信物,需得答应对方一件事,且全力以赴完成此事。“我要你救一个人。”救人是他的看家本领,云澜正庆幸可以轻易完成师父遗愿,哪知邵之思却接着道:“然则我的家人却是要她家破人亡,故请云公子稍后在家中长辈面前替我多加掩饰。”适才他冒雪去与邵老太君会了一面,老人家因为他一心救治阮梦华虚火上升,直问他是否还记得故人旧约,为何迟迟未见动手。“喂,大叔,你聋了,听到我和你说的话没有?”云澜回过神大笑出声,正要说什么,外头有人声传来,鸣玉探着头往外看了一眼,回道:“小姐,是夫人过来了。”看着云澜若无其事的样子,阮梦华收回狐疑的目光,刚刚他的沉默让她心慌,是否在想她的病?她还有救吗?兴许是有什么喜事,风华夫人今日一脸荣光,坐着陪梦华赏了会雪,笑吟吟地连沉玉打翻了茶盅也不介意,连说碎碎平安,直到陪着阮梦华用完饭,才说了件喜事:“梦华,刚刚邵府派了人过来,说你阿姊她有喜了!”有喜了?阮梦华一愣神间没明白过来,倒是云澜目光闪动,已朝阮梦华那里投去。她岂不知他在想什么,抬头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说几句喜庆的话,但觉当着云澜的面说出来有些假,便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淡淡地道:“确实是喜事,母亲若见到阿姊,代我恭喜她。”母亲心中欢喜并无过错,她一向疼爱阿姊,接下来也不必日日看着她,必定会将重心移向在邵府的阿姊。她的模样实在谈不上欢喜,风华夫人心略有些遗憾,她贪心地想让两个女儿能亲近些,她也好做人,可自小姊妹二人便不合,如月欺负梦华的事她全都知道,梦华与阿姊不亲她更知道。但她纳闷不已,明明梦华的性子随和得很,对谁都一副笑脸迎人,偏与如月相处得不好。如月的性子是冷清了点,若梦华铁了心要与谁交好,一准能成,就连宫里最难缠的怀姑姑也疼她的紧。不待母亲再说什么,阮梦华已扶着鸣玉站起来:“母亲,今日我请了南华来见,女儿先行告退。”风华夫人不快地道:“我听人说他是杏洲别院的护卫,为了办差事才来上京,怎地还没回去?”“他算不得咱们家的奴仆,过些日子就要回自己家去了,眼下不过是帮我做点事,母亲不高兴吗?”“那倒不是,只是少见的好。”风华夫人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她,马上宫里的旨意就要下来,她不日便是公主之身,怎么能跟这些小人物混在一起?但见她没放在心上迫不及待要走,风华夫人只得叫住她,为她包裹严实了才放她走。回到东暖阁,阮梦华耐不住性子叫人去看,南华果然已经来了,老老实实地候在二门外等着传唤。上回他过府来见阮梦华,正好碰上风华夫人,她只知此人是从杏洲别院过来的护卫,平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当日心情不好,见他与梦华之间说话往来均是你我,全然没有主子奴仆的规矩,便教训了南华一通。故而这次南华一见阮梦华便高声唱诺行下礼去:“梦华小姐安好。”“起来吧。”阮梦华忍不住勾起嘴角,心情也好了许多,让人上茶端椅子,要他一起坐下来说话。谁知他竟做作起来,又是长长一揖:“谢梦华小姐。”说完就那样低头垂手用眼睛看着地面,阮梦华愈发笑起来:“坐吧。”“小的不敢,”阮梦华忍住笑让人给他看座,伸手便跟他要东西:“给我带来了吗?”他慢呑呑地拿出个描金盒子递过去,并道:“连着几天下雪,铺子关得差不多,只能买到这个。”幽幽的馨香随着盒盖打开飘散出来,淡粉色的胭脂掺上香露,看上去就象一团暖玉,让人舍不得碰触。她一脸欣喜:“我要的正是这个。”有云澜在,南华若是夜半来见她说要紧事,必定失败,故此二人便白天会面,云澜总不至于神通广大到时时都在。虽然几回来会都遇上风华夫人,但比被人点穴扔进房里好些,今日他入府的理由是为梦华小姐送些新鲜玩意儿,这般投其所好,整个儿就是个巴结主子的好奴才。她捧着盒子赞叹了好一会儿,只差没当场试上一试,忽听得南华幽幽地道:“此物极是难得,所费一金……”原来他还在等着她给钱,真是抠门,先前在客栈给的就不少,如今还来和她算这个,若是他多来见她几回,多带几样东西,那得多少银子?她有心与他好好算算这几年的帐,到底心中有事,支了沉玉出去,又让余下的人退后些才低声道:“你有没有……”南华自是明白她问的何事,不再装腔作势,也学她一般低声道:“已经办妥了,不过时候不对,要到春日雪融冰消才可。”她歪头想了想道:“还要那么久。”他嫌丫鬟搬来的小凳坐着不舒服,又了张靠椅,懒懒地往后一靠,往阮梦华靠着的软椅和房中摆设一打量,啧道:““急什么,咱们去的地方又不会跑。”“你花钱如流水,我有金山银山万不够用,再容你在京城呆下去,怕不得一路要饭去沧浪才行。”说完自己先笑了,随即黯然地道:“若是我连沧浪国也没挨到……那便省了钱了。”说着说着眼眶慢慢红了,南华听着声儿不对,收回在屋中乱瞄的眼光,坐直身子低声哄道:“你别哭啊,实在是规矩如此,不好冒然上路,咱是求生,不是求死,万事慢慢来。”好在她没真哭出来,墙角站着的几个丫头离得够远,无人听得见,他好声好气地道:“不如我们今晚就走,如何?”“你当是私……”私奔二字她说不出口,冷了脸不言语。南华见她冷脸,反倒笑起来:“我今日见你,仿佛又瘦了些,简直就是见风倒,我如何会带着这样的女子私奔?听说海风甚大,你这样子如何出得了海?”他们都是低言轻笑,鸣玉端着药进来服侍时,看到这一幕没说什么,沉玉却忍不住喝了声:“臭小子,你的座儿可不在那儿!”她对南华一向不客气,也无好感,南华自然比她更毒舌:“哪里又轮得到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说话。”“你……”眼见着二人当堂要斗起嘴,梦华手抚额头:“下去,都下去罢。”南华打着伞晃悠悠地跨出风华夫人府,大门外却热闹无比,不知是谁顶着雪往府里送年货,便扫了两眼。当先一人搭着件银色宽氅,看起来并不象出门办事的管事,听得门房往里通传,却是邵家的三公子亲自送来若干年节用的东西。他登时上了心,眼睛在那位邵三公子脸上打了个转——长得不怎么样嘛。东暖阁里却因为一盒胭脂乱成了一团,南华刚一走,阮梦华便让鸣玉支起妆镜,她兴冲冲地想要试一试那盒据说卖出了天价的凝香玉。难得近日病怏怏的小姐想要打扮,屋子里的丫鬟全都忙碌起来,沉玉还翻出了为小姐过年准备的新衣,这是从宫里送来的,金丝银线缀绕,华贵且又雅致,一般人何曾得见。她不太爱妆扮,平日鸣玉和沉玉为她梳妆妥当后,从不费心思照上一照。今日只见妆镜中的少女脸颊消瘦,竟是愣了一下才看清,那便是自己。她顿时没了兴致,将那盒胭脂随手扔给鸣玉,要她分给大家,之后便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己的房。外头的雪仿佛下得又大了些,阮梦华站不长久,靠坐着床榻上在思量起南华走时说的话,他竟建议她与云澜好好商量一下,若是可信,便拉他一同行事。她才不要!“梦华小姐只需用心调养即可。”“丫头,你不信我?”敷衍也是一种欺骗,她信他才有鬼。云澜并不知她是何想法,此时正如往常一般端着碗温药来督促她喝药。东暖阁里自有煎药的地方,但云澜却坚持要自己做这些,从不假他人之手。每到这时,东暖阁的丫鬟们全都殷勤服侍,这个为他奉茶,那个替他张罗暖手炉子,阮梦华受不了人多晃眼,终于咳了声道:“日日要云大人亲自来伺候我喝药,梦华真是罪过,你们也莫要光站着看,快去服侍云大人啊。”一时间忙活着的众人站定不动了。看着奉上的热茶点心以及才刚送到他手上的热巾子,她又一脸遗憾地跟了句:“招呼不周,您多担待。”此一招乃是刚刚从南华身上学来的,有时装模作样把话反着来说,似乎真能出上一口气。云澜一眼便瞧出不对来:“丫头,谁又惹你了?”“没有人惹我,只是午前咱们才刚见过,云大夫实在不必出现得这么勤快,您这一来不打紧,我身边的人可就都乱了心迷了眼,一个个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怪她有怨气,这些日子哪一日不乱上这么几回。几个丫鬟看梦华小姐的脸色是不太好,不敢再对云澜飞眼,低着头退了出去,鸣玉笑道:“刚刚夫人说有稀罕物儿送来,我替小姐上前院瞧瞧去。”说罢顺便拉了还在磨蹭着的沉玉走,她倒不担心小姐与云大人独处一室,且不说云大人是皇上下令跟过来的,与小姐一为医者一为病人,屋外那些丫鬟哪舍得走远,都隔着二道门打着帘子候着呢。一时间屋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阮梦华面色稍霁,歪靠在胖圆松软的元宝枕上病恹恹地胡乱揪着流苏玩。抬头看到他递过来的药碗忍不住道:“又是这苦药,明明吃了也不见效,何苦来哉。”“若是无效,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与我说话了。”她仰头甜甜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站着了?”云澜暂先将药碗放下,来到她跟前,轻轻说了句:“你要与南华去哪里?”她豁然睁大眼睛,心生百念,却佯笑开来:“今日南华带了些胭脂露,可惜我这张脸憔悴得用不上,只得分给了那些丫鬟,真是可惜了呢。”“要去哪里?”他并不放松追问,她拉下脸,不客气地道:“你想听人家的真话,得先问问自己有没有说真话!问这些有何意思,只会惹人厌烦,若是我问你在赏景阁母亲未来之前,你神思不属在想些什么,你会说吗?”云澜一愣,暗暗佩服她机敏,竟能瞧得出他那会儿的不同,他嘿然一笑:“我只是在想,如我这般相貌周正,才质绝佳的男子到哪儿都招人待见,偏你自打见了我,少有露出好脸色来,总也不入你的眼,莫非……你心中还记挂着那个邵之思?”不等她反驳,又飞快地接着道:“然则他已成婚,新妇还是你的阿姊,你这口气怕是憋得久了,可怜的丫头,只能守着几封信独自掉泪。说到这儿,我记起来了,当初在紫星殿与你相遇,你便是在哭,一脸的不甘不愿,啧,如何,我说中了吧?”看着她惊气不已地坐起来,云澜心中暗笑,想起那回她神不知鬼不觉点火烧他,心中有些异样,还从来没人这么对他,她一点也不象别人口中和气懦弱的二小姐。左右无人,他笑着逼近些:“如若不是,眼下你将人遣走,单留了我,我明白了……”她暗自戒备着跟了句:“你明白什么?”离得近了些,云澜几乎能看到自己在她清雅双目中的影子,近些日子她虽病着,眼睛倒还澄静明亮,只瘦得过了,一张小脸比自己的巴掌大不了多少。他猛然自省,怎地这会儿年纪倒退,非要与一个小丫头抬这种杠,何况她还病着。当下退后少许,极力自然地端起药碗道:“没什么,来把药喝了吧。”阮梦华疑神疑鬼地接过来,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些郁怒:“我可没在心中记挂谁,你别胡说八道。”“是,你没有,喝吧。”她到底还是喝了药,云澜知道她的习惯,立刻递上块点心,说道:“本来这与我无关,只是你如今有病在身,我身负皇命,尽心尽力地为你治病,千万莫要为了一点小事郁结在心中,影响了病情可不好。”病情?她冷冷地笑了,如今连什么病都瞒着她,又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尽心尽力便是将我治成这般模样?我在杏洲好好的……”她想到甫一回京便被告知阿姊与邵之思的婚事,后来莫名其妙还得了病,也不知日后是个什么情形,低声喃喃道:“早知如此,我便在杏洲不回来了。”当什么公主,嫁什么人,她就是孤寡之命,老死在杏洲得了。云澜见不得她没有生气的模样,道:“你还太小,不太懂男人的心思,邵公子他……”她头疼不已,打断他的话:“他们二人一个是我阿姊,一个是我姊夫,你好好的总把我扯进去干嘛,莫要再提了。”他眼光朝门口处瞟了一下,咳了咳又道:“也许他有苦衷呢?”“什么苦衷?唔,我早想问问清楚,你为了诊病这些日子,总不肯说我得了什么病,难道是个男人都是有苦衷的?”云澜为之一滞,小丫头倒会往他身上扯,他摇头一笑在桌边坐下,重拾之前的话题:“不如丫头你再说说,打算跟南华往哪儿去?”仿佛她做什么云澜都知道,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既然他都知道了,又何必来问她,看来只是知道她与南华的初步打算而已。“要听实话,得先说些实话才行,大叔,你说呢?”她倒够精的,云澜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受人之……”正在此时,暖阁内门的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正是二人才正说着的邵之思。云澜面上波澜不兴,倒是阮梦华吃了一惊,不知邵之思如何会到府里,他是怎么进的东暖阁,为何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没等她问出口,邵之思先为二人解了惑:“前头夫人那边发赏,屋外的几个丫鬟看赏去了。”她愣愣地“哦”了一声,这群没良心的,只要鸣玉与沉玉不在,做什么都不上心。三人共处一室却均无话,她暗自回想刚刚与云澜说了什么,好像不曾说过不中听的,即使有,那也是义正言辞,极为妥当的话。本来就是啊,他已然是她的姊夫,就这么着进了小姨子的房,该有愧的人也是他,她心虚什么?邵之思深深地看了云澜一眼,他本来只是想隔窗看她一眼,谁知竟听到云澜的声音,还提到了自己,若他不及时制止,谁知云澜会说出什么?可面对他眼中微微的怨责,云澜却只是了然一笑,站起来拍拍袍子对阮梦华道:“药已喝完,我要回去了。”他想留二人独处,这如何使得?邵之思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云澜了,刚刚有意与梦华提到自己,还差些说起他所拜托之事,究竟想干什么?他心里想着口中叫道:“留步!”阮梦华可不愿与邵之思单独面对,急急叫道:“别走!”二人同时发声,又同时住口,如此巧合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又极快移开目光。云澜长眉一挑:“梦华小姐有客来访,在下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先告辞了。”邵之思赶紧道:“我过府给岳母送些年货,知梦华身体有恙,便来看望一下,正要离去,我与云大人同走。”可风华夫人府什么没有呢?皇上赏赐从未断过,要他操的什么心?云澜微笑道:“既然来了,又何必匆忙。”邵之思低眼苦笑,只不过三两个月,他和阮梦华之间不复当初那种少年喜悦,已隔上了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人怅然。刚想问声好,阮梦华已硬着声道:“劳姊夫费心,梦华好得很,倒是听说阿姊有喜,可真要恭喜姊夫了。”她将“姊夫”二字咬着重音,话语谈不上苦涩,但却冷淡意味十足,直听得他心头微酸,答非所问道:“你怎地……瘦成这般模样了。”她要是知道,就不会成天提心掉胆地过活,计算自己还能活多久了,“请姊夫替阿姊带去问候,就说梦华身染重病,不能亲自前去道喜,还请她多多原谅。”何喜之有?邵之思心中更是难过,满目怜惜地看着她孱弱的身子不再言语。阮梦华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明明是她凄惨惨地病倒在床,人家倒好,成亲生子过得热热闹闹的,不明白他眼中哀痛是打哪儿来。老天着实太不公平,给阿姊美貌,给她母亲的宠爱,还把自己的未婚夫也给了她,仿佛阮梦华生来便是送给阮如月陪衬的。她真想加上一句,说自己不知有没有机会见到小外甥出世,可这话味儿不太对,说得象在诅咒孩子面不了世似的,想了想只得作罢。忽又想到自己还有样东西要还给邵之思。可桌上床头都不见那个墨玉盒子,才想起已有好久未曾见过,该是鸣玉将它收拾起来,看来得再找机会还给他了。云澜不再提要走,站在一旁眯着眼看二人面上的反应,毫不理会阮梦华抽空给他使的眼色,气得她差点跳起来。恰好门外丫鬟来禀,道是夫人请云大人和邵姑爷到前厅去。原来母亲竟是知道邵之思来了东暖阁。阮梦华皱着眉送二人离去,心中有些忐忑,母亲该不会以为她与邵之思二人还有什么吧?果然,晚间的时候风华夫人来见她,左敲右击地说了一堆话儿,大多是讲一家人要和睦相处,姐妹之间更该友爱,尤其如今如月还有了身孕。她提起往事,对邵之思曾与阮梦华有过婚约一事后悔万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答应邵皇后那个莫名其妙的请求。她虽未明言,但阮梦华心里跟明镜似的,往后邵之思与她之间只能是姊夫与小姨子的关系,避嫌为上。天知道她半分也不愿同邵之思有来往,今日明明是他找到她房中去的!